王新龙
整个湖面被分成了两种颜色:一种是鹅黄,一种是墨绿。靠近你身边的是令人感到温暖的鹅黄色。其中有几抹鲜明的桔红色,像是画家在调制好的底色上,又加深了几笔。间或也露出藏在背后的零星天蓝色。有金黄色的塔影倒映其中,虽然只是几种简单图形的组合,但自身的颜色又与它所映衬的背景那么和谐。若不是绿色尖顶,那被波光荡漾成圆晕的身体竟不那么容易识别。这突兀的影像是从离你远一些的一大片墨绿色中脱颖出来的。湖边茂密的树林把半个湖面染成这样墨绿一片。是的,是墨绿,一定是这种特别的树木才富有这样充满生机的绿色。季节则不那么容易分辨,这种树总是这样四季常青。湖面的木制小桥,简单而粗糙,但并不使人担心会掉下湖去,仿佛它也是本身就生长于此,随着岁月老去,连接着这头与那头,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这样的湖面总令人感到迷人、宁静。但我不仅仅这么认为,我凝视着它,直到觉得它鲜活流动。有人从中丢下一颗小石子。这条河流开始奔腾起来。它从人类最初的状态中揪来一些东西,越到后面,支流越多,场面更加壮大。颠扑不破的道理就以这样简单的方式沉淀下来,使人觉得愉悦和受益。它们发出动听的属于音乐共鸣般的声音,即使不懂乐谱的人也能欣赏。这组织多么美妙,使你俯首贴耳地拥护它,以它作为为人处事方面的准则。如果稍有自己的主见,也可以对此考虑、辨别一番。这一点女性也该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比方说吧,你尽可以想象湖边有一位少女。是乌黑或金黄色头发,是穿中世纪圆形长裙还是乡下女孩才穿的那种粗布短裙均无妨。总之有这样一位少女:她的服饰显示了她的气质,又掩盖不了她的气质。人们总是容易以服饰这样显而易见的外表来判断一件事物。可多少东西都是蕴藏在朴素而丰富的内在里头。元朝时期的一位女性,她促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缘。直到现在人们仍用她的名字——“红娘”来称呼那些为别人姻缘幸福而工作的热心人。外国也有这样的女性,《达尔杜弗》里的女仆同样也是勇敢果断的女性。再说到同一国家另一作家莫泊桑笔下地位更加卑微的形象“羊脂球”,她穿着艳丽,招人喜爱,但心肠更是坚定勇敢。萨拉保卫战里的女英雄奥古斯丁娜更是女中豪杰,人们赞美她们英勇果敢,我则钦佩她们也懂得爱情的秘密。
有一段时间,我渴望拥有一条印花圆领长裙,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她送给我的一条裙子,正好满足了这个心愿。她原本是喜欢穿裙子的女孩,又长得稍微胖了些。可就在衣店里看中了它。她收紧小腹,兴奋地穿上。看上去尽管小了些,而我还是适宜地赞美一番,又在心里想着:如果我能穿上它那多好。但愿我的眼神没有流露出这一点。我想起另一些时候的这种眼神。房间里只有我们俩在看书,我沉醉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氛围中,以为抓住了真理的脉搏,并且以为她还只是停留在表面阶段而暗自嘲笑一番——她一定还未体会到读书的真正乐趣。我不能阻止这种心理的产生,虽然知道是丑陋的自私的心理,知道在我们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的终极目标不是超过眼前的这位朋友,并且意识到既要自己成功,也要帮助他人成功。第二天,她把裙子送给了我:“还是你穿吧,你穿起来好看。真该死,我得减肥了。”这番感动差点要使我作一篇文章赞美一番。敢于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赠予他人,这不是十分地可爱吗?我常常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这样一句话,也常常提醒自己——重要的是应富有包容的心,我也相信这种心态会帮助自己获得其他方面的更大的真诚与宽容。她是一位十分好的朋友,性格刚烈,热爱生活,尽管学识不多。她在床头放了一盏台灯,整齐地摆放着一叠书。从最初的英语文学(后来她发现根本无法自学),到最近的法律基础,她想“学一点总比白白浪费时间强!”
我喜欢我的这位朋友,怎样的友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友情呢?我有一个奇思妙想(但愿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才好):两个性格各异,但又存在很多相似点的人最容易发展并巩固友情,爱情也是如此。梁山伯与祝英台是这样,达吉雅娜与奥涅金也是这样,希斯克厉夫与凯瑟琳、史嘉丽与韦毕拿、甚至绮思梦达与纪斯卡多、弗兰采斯加与保禄都是这样。女性在爱情中充当怎样的角色?男女在爱情上是平等的。有因为金钱、权势、地位而奉献爱情的,也有冲破世俗成见,以品格、气质、志趣作为选择伴侣的先决条件。这一点,从前如此,如今也没有改变。我固执地偏爱于后一种。以为真正地爱一个人,便一定是从心底里觉得对方可爱又可敬。这种理想的爱也被嘲讽过于天真。人们如出一辙的腔调是:“要现实一些,生活总是要钱的。”“这过于理想化吗?”
不错,这是理想。我有时也感觉到我的理想即将脱离现实。我贪婪地吮吸着所感兴趣的甘汁,在自己搭建的乌托邦王国里自得其乐,试图向大师们构架的精神乐园靠拢。我觉得人有首先培养自己的义务,不论是在哪种生活环境里。这种状态常常使我忘却了生命本质的苦难,从吃饭、睡觉、说话、走路、呼吸、工作等等繁琐而平常的事情中,超脱出来,在心灵上获得片刻的充实与安慰。没有惟一的参照物,没有既定的精神准则,惟有循环往复的学习、借鉴、再学习、再借鉴,获得参照物和准绳。幸好,这一切又总能让它实实在在地扎根于生活的土壤中。并且,一日日感到脚踏实地的快感。我并不反感生活的粗糙和现实。坐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欣赏一场完美的音乐剧,就着午后的热茶看一本梅里美小说《卡门》获得的幸福,有时是差不多的。
我曾凭吊过湖边先生的肖像。那是清明过后的一天,我独自走在湖边。游人很多,孩子们放着风筝,麻雀在路上悠闲地走着。远远地就望见了先生的铜像。他穿着那件招牌似的长袍,神情庄重,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向远方。我带着敬重而又有几分喜悦的心情走近他,期待着与先生进行一场对话。
“先生,我想离开这儿,去寻找我的理想。您觉得我该走吗?”
先知收回原本凝视远方的目光,以疼惜青年的口吻问道:“你准备好了吗?娜拉走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年轻人,理想有时可以和饭碗分开,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么——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
我望着思想家和蔼而严肃的眼睛回答道:“是的,我记得。您也曾说‘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我通过工作,获得基本的生活保障,并且凭着辛勤劳动,生活越过越好。我在这方面非常满足,可是想到如今我还不能全力以赴地去以我的理想为事业,有时不免感到空度了时光,偶尔也感到无聊,尽管生活是座大宝藏……”导师点点头,赞许道:“时代不同了,我所期望和憧憬的理想在你们这一代身上实现了。但你仍然要战斗,和自己战斗,也和周围的环境战斗。刘和珍君们用她们的鲜血震撼了我,如今想起来,我这些可敬又可爱的朋友时常不能令我忘怀。同样作为女性,你也可以创造感动自己又感化别人的东西。”
听罢,我接着苦恼道:“可我不知道如何去创造,我一走入人海,就普普通通。我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特征是什么,我见识有限,眼界也不够开阔,看到整个社会像火车似的滚滚向前,可每一节车厢里又进行着肮脏的交易,但我不懂得其中的实质,更没有批判精神……”这时,只听到耳边又传来语重心长的话语:“不应当害怕普通,要有野草精神,要有直面人生的勇气!还记得那个人力车夫吗?还记得那个手持钢叉,项带银圈的少年吗……他们都是普通的一个,我从普通人的身上看到美好的品质。细心去观察吧,要知道是普通人推动了这架机器的前进。你也会发现的。”
“我也会发现的!……”我久久地回味着这充满余音的话。
我略微懂得了先生的话。如果说年幼的我对于写作只是停留在表面的喜欢以及以为新鲜有趣的认识上,那么现在则明白了几分含义。我想起年幼时父亲送的第一本书,我将其中一小段描写云彩的句子引用到自己的习作中,另外又借用了几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形容词。真没有想到,第二天的课上,漂亮的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地朗读了我的文章。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写作的乐趣,尽管高傲的女同学怀疑它是抄来的。现在我能够描绘变幻多姿的云彩了,可我又遇到了很多问题。时间的匆忙,工作的繁杂,使我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写下一个字了。那多半是没有什么非写不可的感受发生,“不写则己,既写定要一鸣惊人”的幼稚想法虽然很快就被“大凡伟大的成功都来自于无数细小的努力及失败”的教条思想打败,但我还是认为就连巴尔扎克老人都不愿意在早期的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上署上真名。我想那些热爱音乐,但面对着心爱的乐器却不能弹奏出好听的乐曲的人最能了解这种感受。人的思维真是奇妙,我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事实上也意识到有单纯的快乐,并非每位热爱音乐的人都想迅速成为歌唱家。
我甚至害怕使用我的“乐器”。我担心自己传播偏见,歪曲真理,浪费他人宝贵的时间。内心的矛盾又举起另一面小旗,鼓励我勇敢地用自己的笔写自己的真实感受,要由感而发。我很快认同了这种想法,正如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惟一的一样,每一个人和他的感受对于世界来说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渺小的个体都是对广大世界的贡献。如果忽视这种存在,如何凝聚成更大的组合呢?关键是怎样实现个体的存在价值。担心不能够最好地阐释真理,希望减少错误,那就多多走近伟大的心灵,总能受到感化的。就像常常走近一片宁静而热烈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