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一种怪异的生活中,竟然闯进了一名“第三者”,她不是别人,正是鲁迅的学生许广平。那是1925年“三一八”惨案后,因为面临共同的敌人,经历着共同的风雨,时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自治会总干事的许广平,与时任该校老师的鲁迅,几乎是在并肩的战斗中产生了爱情,鲁迅感觉到“一只爱情的老虎”正向自己走来。
对于此事,朱安肯定是第一个知情者,因为许广平这只“爱情的老虎”第一次来到鲁迅被他称为“老虎尾巴”的住处时,那儿除了他们俩,就只有她一人。然而她只能一面听着另一间房里的动静,一面在自己的小屋内不住地轻轻叹息。因为她的这一声声叹息,还让今天的我们想到胡适的夫人江冬秀,想到她在“第三者”出现在面前时的种种努力。
其实,胡适比鲁迅“花心”多了。正是他的“花心”,让他与江冬秀的婚姻一次次亮起红灯,尽管他们确实是最终白头偕老了,但是其中哪是人家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呵?其中的甘苦或许只有江冬秀最清楚。
1923年春天,在杭州西湖养病的胡适遇到了他在自己婚礼上看上的那个小伴娘,而此时,当年的那个小伴娘早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且刚刚离婚,她脸上的那种美丽和忧伤让胡适深陷进了爱情的沼泽中无法自拔。经过与徐志摩等朋友的一番策划后,回到北京后他终于鼓起一十二分的勇气向江冬秀提出了离婚。
当江冬秀听到“离婚”两个字真真切切地从胡适口中说出来后,她顺手拿起一把桌上的裁纸刀向胡适掷去—这一刀本该是给那“第三者”的,她不在眼前,算她走运!然后又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又抱过年仅2岁的二儿子思杜,拖过只有5岁的大儿子祖望,怒不可遏地将菜刀架在祖望的脖子上,声色俱厉对胡适说:“你要离婚可以,既然你不要我们了,我先把两个儿子杀掉,再死在你面前!”
胡适虽然留洋多年,但是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呵!在这样的阵势面前,他除了立即缴械投降外还能做什么呢?
胡适有幸躲过了江冬秀掷过来的飞刀,但躲过之后充其量也只能是离家出走,然后写一首小诗罢了: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上的人影
—胡适《秘魔崖月夜》
至于与小情人的千般情缘和所有山盟海誓,他实在是顾不了了,只能将它们交给北京西山的寒风,让它们在其中渐渐消逝。更令人可笑的是,自我标榜是一名自由主义者的胡适,此时竟由此总结出了他的所谓自由竟是:
情愿不自由,
便是自由了。
只是苦了那个在杭州每日苦苦遥望北方的小情人,她最后不得不独自将腹中那个见证着自己与爱人所有爱的甜蜜和真挚的生命狠心地结束,也将自己一生的爱情默默地结束。
然而朱安不是江冬秀,她没有这个能力,或许她压根儿也没有这个愿望发起一场类似于江冬秀的“菜刀门”事件,所以最后出局的只能是自己——实际上她压根儿就不曾“入局”过。
1926年8月,鲁迅携许广平离京南下,再次将朱安和母亲两个女人连同她们的泪水一起留在了异乡的家中。1927年10月3日,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正式同居,并直至终生。之所以他们不是“结婚”,是因为鲁迅觉得他已有一个妻子朱安。尽管鲁迅此举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有点自欺欺人,但至少他毕竟没有剥夺她那“大太太”的名分—或许鲁迅当时也只能以此算是表达对朱安的歉意吧!
四
张爱玲说,没有用的女人其实是最厉害的女人,因为她们将婚姻当做事业,全身心经营,岂能不厉害!但是此话在江冬秀那儿似乎是对的,在朱安那儿又似乎并不对。朱安是个“没有用的女人”,但是她从来就不曾“厉害”过。
有人说,朱安的悲剧其原因主要出在她没有为周家生出个一男半女。初看此言颇有道理。如果朱安能生出个一男半女,鲁迅或许会“念在孩子的分上”最终接受了她。要知道,即使我们今天,有许多的婚姻实际上都只是“念在孩子的分上”勉强维持着。而当年江冬秀更是几乎将孩子绑架了,这才挟制住了当时实际上已精神与肉体都大大出轨的胡博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如果没有孩子,恐怕江冬秀仅仅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是难以阻止胡博士做陈世美的吧!朱安没有孩子好绑架,所以她最后只能任鲁迅放弃也好抛弃也罢,一切都无能为力。
然而朱安的确是没有为周家生下个一男半女,说到底是朱安的问题吗?是鲁迅压根儿就没给她为周家生个一男半女的机会呵!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是鲁迅写的一首《自题小像》的诗,我们一般人都在中学语文课本上读到过它,它既已被鲁迅题写在他剪去辫子后拍的第一张相片背面,所以语文课上老师在讲解其诗的意思是,表达了诗人在封建统治下的痛苦和绝望,同时也表达了诗人要用自己生命反清复明报效祖国的决心。如此解这首诗似乎也不错,但是,当我们知道了这首诗其实是鲁迅在剪辫之前早就写好的一首旧作,这样解这首诗或许就有点牵强了。它的意思或许我们也可以作这样的解读:“灵台无计逃神矢”是指他母亲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将爱的神箭胡乱发射,乱点鸳鸯谱;“风雨如磐暗故园”即母亲将自己骗到家乡,使自己陷入了暗无天日的婚姻悲剧中;“寄意寒星荃不察”即自己的心意没有人能理解;“我以我血荐轩辕”即自己只能以自己的生命来祭奠祖先。这样解读这首诗,也许使它的主题一下子降低了许多,但是倒也非常贴切,令人非常信服。
鲁迅竟然是这样决绝的一个人!而这样一个人竟然恰恰让朱安这样一个老实人遇到,她也真是倒霉呵!
鲁迅不是徐志摩。被徐志摩抛弃的原配妻子张幼仪曾说徐志摩,即使在与她闹离婚的时候,在“他在最想摆脱我的时候,败给了我的肉体,对我们要厮守在一起这件事感到气馁”。所以徐志摩才能一面在外大追林徽因、回家与张幼仪大闹离婚,但一面也能让张幼仪怀孕。
鲁迅也不是胡适。我们今天的许多人,总觉得胡大博士应该与江冬秀离婚,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婚,实在是胡大博士被江冬秀绑架了,屈服在了她的淫威下。但是细想想,或许这只是我们一种想象吧!或许胡适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幸福,也非我们想象的那么软弱,更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强烈地要与江冬秀离婚,或许他要的就是这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生活—正因为“家有悍妇”,所以他才要在外面寻找“真爱”,寻找“彩旗”,这既合情又合理;而每当“彩旗”提出要做“红旗”时,他总以“家有悍妇”为挡箭牌,这同样是既合情也合理!所以不离婚有什么不好!离婚了有什么好!
而鲁迅就是一根筋,他认死理,非此即彼,决不调和,所以朱安能不倒霉吗?
当然,也有人说鲁迅这是遇到的女人是朱安而不是江冬秀,如果是江冬秀,恐怕许广平即使不成为第二个曹诚英、韦莲司,至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捡得鲁迅这么个大便宜,甚至最终结果会是鱼死网破也未可知。
是的,其实婚姻,无论是封建婚姻,还是现代婚姻,并不一定因为是“封建”就一定不好,也不一定因为是“现代”就一定都好,关键要看双方如何对待;其实结果有时并不重要,甚至有时候我们并不能说白头偕老就一定是好,反之就一定不好。说到底,婚姻都是男女双方的一种博弈,这种博弈可谓是跨越时空,古今亦然,中外皆是。就是今天,婚姻自由的口号叫得震天响,也确实差不多已深入人心了,但是现在纵观我们周围的婚姻现状,似乎真正美满的并不太多,一是离婚率似乎越来越高,二是鱼死网破的悲剧也层出不穷。我有一位朋友,他与妻子也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婚后育有一对双胞胎,但是由于我朋友的偶尔出轨,他也是知识分子的妻子竟然如江冬秀当年一样,真的拿起了菜刀,不仅只是拿起,竟然真的先是将那一对双胞胎孩子杀了,然后自己也自杀了,当然最后也彻底杀了我那位朋友的婚姻和爱情—他不但再也不能与那位“第三者”面对,而且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一位以爱的名义走近他的异性,至今他已独自一人过了近二十年了,估计还会就这样过下去直至终老。若以此来看,胡适当年的妥协,又未必不是一种明智;而周老太太为鲁迅选择了朱安,未必不是正确的,也未必不也是鲁迅的一种幸运。谁又能说清这一切呢?
五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于上海,这令许多恨他的人、怕他的人终于舒了一口气;也让许多敬他的人、爱他的人突然间悲痛无比。
噩耗传到北京,朱安得知后泪流满面,这个从来不曾单独出过门的女人,提出要去上海为鲁迅奔丧,周家老太太拉着朱安的手说:“是我苦了你一辈子!”虽然此时她一定更为儿子的去世而深感悲伤,但是她竟然首先想到的不是儿子的死,也不是成为孤儿寡母的许广平和周海婴,而是眼前的这个朱安,并且深深自责。
周老太太的话,让朱安望着年过八旬、生活已难以自理的周老太太,最终放弃了南下的想法,因为她的那个日本媳妇是不会照顾她的。朱安一再坚持将北京四三条胡同21号鲁迅离京前住处的书房辟作了灵堂,并一再坚持在此为鲁迅守灵,她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大先生待我不坏,彼此间从没争吵过。”
鲁迅离京后,朱安长期与周老太太同住,照顾周老太太的任务事实上长期都落在了朱安的身上,当然鲁迅会按时将生活费寄过来,也会按时给朱安的娘家寄钱。鲁迅去世后,朱安和周老太太的生活费由许广平按时寄来,尽管朱安那时生活很拮据,但她对于周作人捎来的钱都一律不接受,她说:“我知道大先生与二先生是不和的。”尽管周作人赡养自己的母亲本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尽管周老太太一再对她说,“你们大先生和二先生不和,完全是老二的过错,你们大先生没有亏待他们”,但是她还是不想因此而被人说她“沾光”。
1943年,周老太太去世,北京因战乱物价飞涨,有一段时间内朱安的生活陷入了极端的困境,再加上后来一个阶段内她又没有收到许广平本该按时寄来的钱,生活更是难以为继了,每天她只能以杂粮做成窝窝头就着咸菜、开水充饥,但生活仍很艰难。走投无路之时,她托人在报上登出广告,准备将鲁迅留下的一些书卖掉换些粮食。远在上海的许广平得知后,托人找到朱安,告诉她:“鲁迅的任何遗物都要好好保护,那些书更不能轻易卖掉。”没想到朱安竟然回答了一句让人落泪的话:“你们都说要好好保存鲁迅的遗物,可是我也是鲁迅的遗物,你们怎么就不好好保存呢!”
许广平的朋友这时只好告诉她,许广平之所以近段时间没有给她寄钱,是因为她被监禁了,还受了酷刑。得知原来如此,朱安习惯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表示,她不会卖一本鲁迅的书了,所有鲁迅的遗物她都将会交给周海婴继承。
朱安生活困难的消息传至社会,鲁迅生前友好和曾经的一些学生以及一些好心人,都纷纷伸出援手,为她捐款,但是她终究没有拿过一分钱。许广平得知后禁不住说:“她是个有骨气的人!”
1947年6月29日朱安在北京逝世,终年69岁,临死前她说自己“想念‘大先生’,也想念许广平和海婴”,并说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大先生旁边”。然而,她的这一最后的也是唯一愿望并没得到满足。死后三日她便被葬在了西直门外保福寺,坟前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没有,她的灵魂和肉体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异乡,与她的“大先生”相隔千里。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大先生”,今天的我们是决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生命——或许这就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为鲁迅终生坚守的唯一结果与报答吧!只是这对于朱安本人来说,对于曾经的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女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