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老车像个迷途知返的浪子一样,一掉头又找单小双去了。
老车找单小双,还有一个隐衷,是二壶、老一告诉我的,老车那个玩意儿越来越不中用了。
大约是2004年春天吧,老一终于超生出一个儿子,虽然被罚了万余元的款子,但他还是很高兴,高声大嗓地打来电话,让我一定去喝他儿子满月的喜酒。老一的儿子晚生了十多年,要是他前妻所怀的那个儿子不胎死腹中,早该是个中学生了。如今历尽艰辛,总算又有了个儿子,他高兴,我也替他高兴,不说喝喜酒,也应该去捧个场的,但我不巧在外地参加一个采风活动,赶不回来,只好给妻子打电话,让她送五百块钱去。妻子倒没说不去,只说五百有点多了,而且是个单数,如果觉得两百拿不出手,四百行不行。这其间还有一件事,是我母亲跟我说的,这么几年了,她每次去老一那磨面碾米打饲料,老一从没收过钱,你硬扔给他,他就再硬扔给你。累积下来,虽然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数目,但情义不能不讲。我说那就六百吧,反正他也不会再生一个儿子了。眼下他不是快被罚得倾家荡产了吗,也不说帮他,就算替家里还一下情吧。我不在家,妻子自然不会喝他喜酒的,她得接着赶回来照顾儿子。结果我们非但没省了他的酒菜,反叫他额外破费了一下,等我出差回来,他专门坐了二壶的车赶到濮阳,死活要补一顿喜酒。来时,二壶捎了一袋子小米,老一捎了一袋子绿豆,还有辣椒、红薯、花生、红枣、香油什么的,以及几只正经散养的土鸡,别说我,连我妻子都有些过意不去,忙不迭地弄饭炒菜,直说他俩太客气了。
这喜酒不能不喝,二壶兴冲冲举着酒杯说,老一喜得贵子,我打心眼里高兴。他狗日的老车不是有三个儿子吗,我们也后继有人,我们兄弟三个的儿子加起来,不比他多,但也不比他少了。
就是就是。老一也举起酒杯,很响亮地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你今天不能喝也得喝两杯,我们至少还比他狗日的多几个闺女。下辈子再打起架来,咱还有助阵声援的哩。
故人在一起自然要说到故事,说到怎么绕也绕不过去的老车。其实老车就像个庞然大物一样地矗在那,你绕过去,才真叫不敢直面现实哩。有些事你就是一点法没有,老车就是命好。跟老一的媳妇一样,他媳妇也生了四胎,但除了第一个是女儿,接下来就全是儿子了。好像生儿子也会遗传,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一说,看那势头,他能跟他爹一样生一串儿子。当然,三个儿子只是摆到桌面上的,是他跟他老家的媳妇生的,至于他包养的二奶三奶有没有生儿子,又生了多少儿子,大家不得而知。再者,同样生一堆孩子,老车不费吹灰之力,他两个则伤筋动骨,其间的悬殊,尤其不好说清楚。
还有一个喜事你不知道,二壶的情绪依然高亢着,笑嘻嘻地给我倒上酒说,你先喝了这一杯,我再跟你说。
再喝一杯,老一很响亮地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再喝一杯,正经是喜酒哩。
我一端起杯来,二壶就迫不及待地说,不跟你说我也憋不住了,老车的鸡巴玩意儿不管用了。
他正好倒霉倒在我们兄弟添丁加口的当儿,老一也飞快地补充说,这才真叫双喜临门哩。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二壶、老一格外扬眉吐气。两个人先我干了杯,各自续满,一仰脖又全都干了。我叫他俩一杯一杯的开怀畅饮逗笑了,记起老车那个被电击得走了形又短了大半拉龟头的玩意儿,敢情注入他身上的毕竟不是荷尔蒙激素,而是电流,多少年后终于发作了。我并不觉得多大快人心,但也委实有点好笑,想了想说,他本来就短了一截子,这些年又纵欲无度,寅吃卯粮亏空了,也算正常的生理现象。
两个人直笑我太土,笑得酒都洒出来了。那都哪年的老皇历了,二壶把酒喝了,一抹嘴说,人家早去广州请外国专家做了高科技手术了。
这我就有点吃惊了,我只听说过江湖游医鼓吹的可以增长增粗的神药,但那玩意儿损坏了也能修复如初,还真没听说过,难不成还能把别人的切下来安到他上头去?老一也笑我,说我在城里混这么多年,真是白混了。
根本不是修复,他说,而是加长加粗了老多,跟他妈外国人的一样,跟驴的一样。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一边说还一边比画,说都亲眼见过,他给我们显摆哩。
也只能显显摆。人工的终归不是天生的,再长再粗也没用,据说刚开始那阵儿勇猛无敌,一夜能放倒一片,跟金属做的棍子一样,一两年后就疲沓了,还痒,还疼,仿佛多了条累赘的尾巴,又不能真像尾巴一样安到腚上,只好天天夹着。可怜老车在生意场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还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光手术费就是一个天价的数。手术之初,原本讲好信誉三包,一年包退三年包换终生包修的,结果可能是遇到了一伙冒牌的洋鬼子,老车拉着一干人挥师南伐到广州的时候,别说找不到人,连那个写字楼也几易其主,早变成一个聋哑人聚集的特殊学校了。尽管老车准备充分,带去的一伙人里不光有打手,还有几个会说标准粤语、英语、普通话的精英分子,甚至有巧舌如簧的律师,却没一个懂手语的,人家越比画他越找不到北,只好咋着夹着尾巴去的,就还咋着夹着回来了。
那天我们都看到那帮乌合之众了,二壶、老一特别过瘾地一唱一和着说,跟当初雄赳赳地出征比起来,回来时可真像一伙不战而败的流寇。妈妈的,他狗日的可把老子给害惨了,不承想老天有眼,他王八蛋也有灰溜溜的时候,你没看见他那熊样,就跟我们俩那年从监狱回来时的熊样儿一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还拖腔拖调地唱了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
原本是说笑着玩的,不知触着了哪根神经,二壶唱出一脸的泪水,老一也唱哑了喉咙,唱得我鼻尖跟着酸酸的,除了一一给他们递支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故乡的云》同样是盘桓在我心底的一支老歌,每次回家,它忧伤而苍凉的旋律必然要在我耳边回响。每当唱到“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儿,我会泪流满面,会泣不成声,会孩子似的蹲到路边,埋下头来撇嘴大哭。我知道两个人都喝多了,想自己也很可能喝多了,要不也不至于给两个儿时的伙伴没头没脑地说,都过去了,不难过了,我给大家背首诗吧。就背了海子的《答复》: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我已多年没背过诗了,二壶、老一更是多年没听过我背诗了,他们的生活也离诗越来越远了。但在那一刻,我情愿用一首诗表达我内心的虚无主义,自己务虚了这么多年不算,还要给他们也务一务虚。我看见他们都不喝酒也不说话了,一任泪水擦了又流,擦了又流。三个人到中年的男子,在那一天形同三个脆弱的小儿,彼此同病相怜,手足相抵,默默地传递着一份久违的谅解、鞭策、信心和勇气。我愿意相信,即便故乡不承认我们,即便故乡的云也不能抚平我们心头的伤痕,那也不用怕,岁月迟早会叫我们每一个人都成长起来的,岁月给予我们的,永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
指导我走向写诗之路的发蒙老师泰戈尔说过,天空中没有留下我的影子,但是我已经飞过。
我不知老车找单小双费没费周折,费了多少周折。时值2001年冬天,单小双已从教学一线转到可有可无的后勤岗位上,刚刚结束守活寡的日子,植物人一样在床上瘫了多年的宋学年不辞而别,终于使她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是一个下午,单小双在学校里多耽搁了会儿,她想从石悄悄手里再支点钱。墙倒众人推,镇上的几个药店门诊部商量好了似的,都不肯再赊药给她了。宋学年虽然终日躺在床上,但胃口并没有因此减小。他下午睡了一觉,醒来饥渴难耐,噼里啪啦地拍了一阵子床帮不见单小双回应,又叽里咕噜地乱叫了几声也不见回应,就自己爬下床来找吃的喝的。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早就失灵的手臂根本支撑不住巨大而笨重的身躯,还没找好落脚点,整个人便重重地滚到了水泥地上,仰面朝天。宋学年的疼痛感业已丧失,尽管摔得头昏脑涨的,却没当回事儿,仍然艰难而执著地向厨房进发,仿佛在仰泳。他看不见厨房里是否有现成的食物,但知道那里有一个碗橱,他一点点地挪移,好不容易才挪移到了碗橱跟前,欲伸手摸索到点什么,却举了半天也没把手举起来,不知怎么一拱,就把一人高的碗橱给拱翻了。碗橱里不光有吃的喝的,还有锅碗瓢盆,有瓶瓶罐罐,有炒菜的铲子和切菜的刀,稀里哗啦中,一股脑地倒扣到他身上,还有一只煮熟的青皮咸鸭蛋,弹着跳着弹跳到他嘴里去了。宋学年是因为饥饿才到这儿来的,此刻却嚼不动也咽不下,不是因为鸭蛋连皮带壳,而是砸在他身上的碗橱固定了他的嘴巴和面部神经。有一句俗语说,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想来还是因为有翅膀,这个油渍汪汪的青皮咸鸭蛋飞不走,它活生生地卡住了宋学年的咽喉。等单小双好歹从石悄悄手里支了点钱,又绕道药店给他买了几服药来,他已浑身乌青,一点儿气息都没了。
宋学年是走了,但为他看病欠下的巨额债务还在,单小双真恨不得跟他一块儿走了。安葬了宋学年,单小双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儿子从公婆家接来,第二件事是从农中买断教龄。严峻的现实给了她直面生活的勇气,她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单靠学校的那一点收入,她就是不吃不喝干到老,也不见得就能把那一笔一笔的债务还清了,把一对龙凤胎儿女给养大了。买断教龄的几万元钱使她清还了一部分账目,但还有数万元的债务压在头上,母子三人的生活仍然过得捉襟见肘,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其间,她熬制过糖葫芦,卖过凉皮,还误入歧途地传销过一种化妆品,有时能赚点儿小钱,但亏本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根本打发不完次第登门的债主。人走茶凉,到哪儿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大家好像都知道她是不可能守寡守到老的,万一她哪天远嫁他乡,还不得连本带息地给亏了。或者目的已不止在于要账,有些债主就旁敲侧击地劝她活络些,只要她放开,别说利息不用长,本钱也可以缓一缓,甚至可以不计较。
老车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在单小双生活中的,来一个债主,他清一份账,再来一个债主,他再清一份账,出手之阔绰,远非当年那个单纯的护花使者能比,简直就是一个神。直到把最后一个债主也送走,老车才把一把钥匙掏出来说,好了,也该轻松轻松了,你带着孩子去濮阳生活吧,也好叫他俩受一点好的教育。那一刻,我不知单小双心里经过了怎样的斗争,我看到的结果是,她默默地接受了老车给她安排的生活。
在带一双儿女走时,单小双还默默地接受了公婆安排给她的另一种生活。你去外面打工,婆婆说,还不知多不容易,先带小孙女走吧,留下孙子,我们帮你养活。这自然是摆到桌面上的理由,桌下面的理由不言而喻,孙子是他们宋家的根,不能跟孙女一样带走。至于他们最终没能把根留住,让孙子在9岁大的时候死于一次惊马踩踏事故,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濮阳,据说老车也有好几处房产。也不止濮阳,据说几个邻近的城市,乃至位于海滨的青岛大连和远在人间天堂的苏杭,老车也都有房产,这是他生财有道的另一个产业,而且注定是稳赚不赔的投资项目。这些年,几乎没有比炒房更炙手可热的生意了,老车的集团公司里,也就应运而生了一个专门的地产经营部。有些房子就空在那里等待升值,但更多的,会住上他即兴找来的情妇。她们不一定比单小双漂亮,但基本上都比单小双年轻,遛狗,打麻将,涂眉画眼,是她们基本的生活内容。单小双跟她们格格不入,但也认了,只要孩子能受到好一点的教育,只要不再被债主追得躲无处躲,藏无处藏,她情愿这样终了一生。
吊诡的是,成天游走在女人堆里并在女人堆里迅速成长起来的老车,味觉越来越刁钻,胃口越来越娇贵。打个不贴切的比方,老车就像一条见多识广的狗,早过了撒着欢儿胡乱咬人的阶段,能叫他懒洋洋地溜一眼的事物已世所罕见,他谁都不屑于咬了。也有人给他说过他还可以再去别处另做一回手术的,也不必非要弄得跟欧洲人的一样,亚洲人的正常尺度就好。老车已不在乎长短,更不在乎巨额的花费,而是不敢再拿这个命根子搞实验了。他原指望单小双能凭着生理上的优势唤起他久违的激情,让他重新振作一把,不期时过境迁,人是物非,他梦寐以求多少年的乳房居然没了一点梦中的模样。那对大小不一的乳房关系着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他曾一言以蔽之地跟我们说,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奶子也一样。
老车的伤感是显而易见的,而单小双的态度是讳莫如深的,她一口咬定老车彼时看花眼了,它们从一开始就一样大,根本不像某些人妄猜的那样。这成了一个无解的谜,老车无从求证。单小双好几次给老车说,你放我走吧,这样的福分我享受不了。如果换个人,不用她提出来,老车也早赶她走了,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哪还轮到她给他摆谱。他没有赶她走,除了念一点旧情,大约还想改造改造她吧。
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止一次跟她说,人本来就是一种群居的动物。
那夜在宾馆,单小双大致跟我说了说她和老车的事。我知道,老车本来就是个时有惊人之语的家伙,怪话连篇,好为人师,后来一发迹,就尤有指点江山的资本了,逮住谁就给谁上课,逮住谁就意欲培养谁,此番又给自己的老师也卖弄起他那套车氏哲学来了。但他怎么冒出“人本来就是一种群居的动物”这等貌似精辟的鬼理论来的,还是很挑战我的想象力。听到这儿我终于忍不住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点坏,也有点没心没肺,忘了单小双还在一旁如泣如诉着,结果惹得她敏感,分外沧桑地瞥了我一眼说,是不是很好笑?
是,我依然嬉笑着说,你不觉得?
我也觉得好笑啊,单小双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更加沧桑地说,是叫人看不起啊,一个老师,却跟了一个学生,又跟了一个学生。
又说,我是不是那种很贱很贱的女人?
你说什么啊,我叫单小双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搞蒙了,真是一点也不敢笑了,胡乱打断她说,什么老师学生的,那都哪年的事了啊。
可是我,单小双凄楚地说,我觉得罪过。要是不喝这么多酒,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我装醉勾引你了,是不是?
小双,我说,单小双,我不许你再这么说。就是检讨错误也轮不到你,你毕竟喝多酒了,而我一直清醒着,按你的逻辑,我这不是乘人之危了?
我还是很难过,单小双兀自摇着头说,真的,我心里很难过。
我要你看着我,我扳过单小双的脸说,我想你得好好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