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日,老伍叔握了把报告纸,揣了瓶苞谷液朝村会计孙狗儿家奔去。
孙狗儿把家里人打发走,挺礼貌地接过报告纸,然后拉开架势写起来。由老伍叔拟肚稿他撰写正稿,那一个个密密的字,就是一滴滴汗一滴滴泪一滴滴血,晶莹的或殷红的。撰写完毕后,孙狗儿就一字一句地读给老伍叔听,老伍叔一听,的确相当于给他新编了一个悲伤的故事,使他第一次淌下了一大滴眼泪。当故事发展到高潮时,老伍叔领略到了那份寒碜,心里硬了。
那高潮是说,一个腊月的夜晚,那杜仲坡已成了荒寂的山坡,没有来雪也没有来雨,更没来霜,只是风飕飕地从一个方向吹来,使人有种清心砭骨的的感受。孤寂的山坡上那孤寂的茅草棚冷冷地耸立在坡脊梁上,风一吹过,那铺散的茅草发出悉悉率率的响声。墨黑的夜晚只隐约地看见远山脚下那几盏微弱的灯光,茅草棚内住着老伍叔十六岁的儿子永生在看山,永生他说不怕那夜,他最怕山上的野物。永生认真地背诵着他奶奶临死前给他讲过的故事,其中那一则人熊的故事吞没了他多少瞌睡的夜晚,那人熊乔装打扮食人肉的情节,就映在他眼前,使他不寒而栗,他才躺下安然地睡着。那些久远的故事波及得越宽广,那些故事也就不被人们提起而淡忘。可最紧迫的是这样的夜晚,突然他又听得一声悲苦的嚎叫,永生原本在考虑山妹儿和杜仲的事。老伍叔给永生许愿说,只要杜仲来了收入,就给永生娶个漂亮点的山妹儿。可这夜这悲苦的嚎叫,不得不使他害怕。永生像一只饥饿的狗蜷缩成团,一丁点儿不敢动弹。不多会儿那嚎叫的东西又在茅草棚周围打得刷刷响,永生这可怜的猎物扯过被子来把自己裹得铁紧。后来听到一种咀嚼草料的声音,再后来就只有风在呼啸在呐喊。于是清寂的山坡就再也没有什么声响了。只等大天明永生又听到没什么动静才翻身起床,哎呀,原来是头老黄牯在这儿借宿哩,是谁家的呢?念到此处,老伍叔浑身起了毛毛汗,我的天啦,好险啊。即便是普遍的牛,就是一只小兔子在夜间也都可以把人吓昏过去的。接着老伍叔又全身抽搐起来,两行泪水从两边鼻翼处滑落下来。老伍叔相信政策相信林业站的上司们,他深信会得到站的扶助。现在就需要钱来聘请人员来加强管理,眼下那些杜仲就有拨火棍那么粗,要有强盗那就无可奈何了。这些细节在孙狗儿那生花之笔上微微一点就变得精当不过了,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刀刻般印在纸上,那些粗壮的泪水就鲜活地掉落下来也打在纸上。老伍叔揣着那份报告就似揣着一颗沉重的心,然后在路上走。睡觉时他把报告压在枕头底下,他甚至好一夜不能入睡,他直等更鸡打鸣才抹了把泪睡下。
灰二叔自从领略了老伍叔的那瓶苞谷液后,自我感觉良好,关键的关键问题的问题是灰二娘有些不舒心,她向灰二叔警告说,这种事,搞得不好是容易惹火烧身的,办这事儿既啰嗦又难办。灰二娘唠叨说农活儿忙得团团转。要责怪就责怪灰二叔藏不住话,到处宣扬他门子亲戚的能干,是他自己拉虱子在脑壳上作瘙。灰二叔把自己想法说给灰二娘听,当然啰,一瓶苞谷液算得上什么呢,关键的关键是正视自个儿在竹林弯的声望嘛。那么人生在世图个啥最快活呢?还不是声望高而快活嘛!有了声望还怕在竹林弯掌管不下去么;那就他妈不庸俗不低落了,还有什么不称心呢。灰二娘也只嘀咕了几句,就没再嘀咕了。
四
那日烈日炙烤着绿色的大地,灰二叔揣着那封极困苦的报告准备起程,灰二娘见着两手空空的灰二叔她急忙把鸡窝里那只生过蛋的母鸡捉来让他提着走。灰二叔把那份沉重的报告交给站里的姑爷,姑爷就把它呈入站里,接着站里热烈的讨论展开了。大家仔细阅读那份报告,那些赋予文学性俏皮而幽森的语言艺术感化了这些铁石心肠。年轻站长第一个表决说赞同给予老伍叔经济上的援助以扶持村子里经济林的发展。接下来大家都发表了自己与站长相同内容的真知灼见。其姑爷把这喜讯向灰二叔作梗概性的汇报,灰二叔情不自禁地感激姑爷的恩重如山,他带着惬意的心情谢过姑爷准备回转,姑爷和妩媚的姨娘挽留住他吃罢饭再走。
回家路上,灰二叔满心欢喜逗笑了路边的一草一木,那些宛转在树梢的鸟雀们放出悠扬的急躁的歌声使他感悟到白天的短暂。灰二叔也学着欢腾的鸟雀唱起了一支不成什么体统的山歌。一路上他除了满心的喜悦,就是无比的欣慰,就是打了一次胜仗归来。巍巍群山不见踪影时,他已经到家了。
灰二叔刚拢家就把老伍叔叫了来,他把这可喜的收获讲给老伍叔听,老伍叔伸出大拇指赞扬灰二叔为人踏实耿直,还说了些许另外的感谢话,说要伍娘捉只鸡来补偿灰二叔的损失,灰二叔谢绝了老伍叔这么做,并还向老伍说些安慰的话;老伍叔就包不住泪了,那热泪浸润了他干渴的眼眶。
五
一个初冬的上午,林业站的年轻站长随同两个侍卫大老远步行到老伍叔家。中午他们一同去过杜仲地。他们说,在老伍叔家炖鸡汤来下糯米饭,老伍叔没来得及叫灰二叔。灰二叔的姑爷也没得来,说姑爷出差了。无意中老伍叔提到灰二叔那栋园外小楼,老伍叔说灰二叔那栋园外小楼承蒙站里的厚爱。年轻站长不解地问什么哇,什么灰二?他修了什么小楼?我们帮了他什么忙呢?年轻站长把袖子一捞说,灰二住甚么地方,最近我们正查偷税漏税哩,最近已经出现好几户偷税现象了,走我们瞧瞧去!年轻站长欲要起步却被老伍叔拉住了。老伍叔说,这是我引起的事,万一灰二家遭罚款了他要怪罪我在从中挑拨的。年轻站长说,没事!于是两侍卫随同站长和老伍叔一同向灰二叔家进发。灰二叔的园外小楼的确在竹林弯大放光彩,就连年轻站长也咂咂嘴称好。灰二叔家没人在家,老伍叔和站长还有侍卫就在一起坐在院墙的石礅上晒太阳,摆些与灰二叔有关的龙门阵。当太阳西坠时,灰二娘驮了满满一背筐猪草回来了,两侍卫将军似的装束把二娘吓直战栗又淌汗,她那老皱的脸上刻下的沟壑油渍渍地被太阳照得光亮。她两只脚从门槛儿上跨进去又收回来了,凭她的预感她是被卷进一场灾难之中的。他老伍叔屋里坐!那是?哦,站长哟!屋里坐,屋里坐!灰二娘把猪草放灶屋后说。
当灰二叔回到家不明不白地坐下时,年轻站长已经确定下来一个数目。按正规林业砍伐税,这栋小楼起码上四百块吧,换了处境也就不一样了,年轻站长手一挥就写下了三百块,没有重罚就是看在灰二叔姑爷的面子上。灰二叔刚坐稳当,年轻站长就向他公布了这个数目,那张四十多元的税票被年轻站长当即就撕了个粉碎。灰二叔愤愤地把视线放老伍叔身上,老伍叔没察觉,其他人也没察觉。灰二叔认为这里一定有蹊跷,否则不会那么快。灰二叔没顶嘴,他不敢顶嘴,他知道人世交往就是一套锁链,你硬它就硬,你软它就软,有的鸡毛大的事,会要了你的命。兴许这就是命运,灰二叔就只有认了这笔帐,他那愤怒的目光紧逼着老伍叔,老伍叔无奈其何地低下头几缕阳光在他身上绕。灰二叔若无其事地布置灰二娘去灶间弄点吃的来,灰二娘进了灶间就嘀嘀咕咕地责骂老伍叔没心肝,好在声音不大没人听见。天色已晚,渐渐地暮霭笼罩着竹林弯,葱翠的竹叶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沙沙响,牛们从木栅栏内探出头来看过路的人,猪们也在圈板上踱来踱去,景象是昏暗了下来,远山顶上的太阳却绯红。灰二叔去过几家借钱可都落空了,只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元先交上。这一来,灰二叔预先安排的一些快乐的活动也就暂时取消了。老伍叔在一旁干着急。侍卫们划了一张纸条塞给灰二叔,要他在本月内交清。灰二叔的脸紧张得无颜张开。
六
年轻站长说今夜要进乡林场去夜宿,老伍叔看了看天色已晚,老伍叔为这事有些犯难,送他们么,又犯不着,不送么,心不甘。正在这时老伍叔听得笃笃笃笃的机器声,他就随那声音奔去,那是一架手扶拖拉机,是从上面转烤火煤下来的。老伍叔跟那满身油渍渍的驾驶员求情说,要他把年轻站长和两侍卫带到乡林场去。起先驾驶员不肯认,后来还是竹林弯的另一些人劝服了他。
老伍叔护送年轻站长和侍卫上车,灰二叔也去,他只远远地盯着手扶拖拉机那方,太阳下山不久西方天际燃起灿烂和冬日晚霞,那晚霞映照在人们的臂膊上增添了几分温暖。一切残枝败叶躲藏在晚霞底下吱吱拉拉地呻吟,老伍叔垂着可怜巴巴的头跟在年轻站长的屁股后面,年轻站长仿佛感觉到老伍叔在哭。年轻站长把灰二叔那儿收到的一百块钱顺便递给老伍叔,又叮嘱老伍叔把林管好。
老伍叔木讷地盯着年轻站长。笃笃笃笃一阵机器的惊叫,年轻站长和侍卫就颠簸起来,车厢中的人儿从山坳上翻过。老伍叔就回转,灰二叔也回转。灰二叔站离机车很远,他只默默地站在远处盯着机车,又看到老伍叔做出一些耻辱于竹林弯的举动,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又回想姑爷不觉悟到世界变得落入虚空。天黑压压地笼罩着大地,灰二娘唤灰二叔吃晚饭时,竹林弯格外冷清,老伍叔也与灰二叔一并向灰二叔家径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