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四年,正月某一天,一个叫水母的男孩降生于竹林弯,或者说降生于这个世界。
他的出世并没有给他妈添来喜气,也没有给他爸添来喜气,更没给他奶奶添来喜气,反倒给他爷爷添来了喜气。爷爷无法照顾他,大生产运动搞得如火如荼,爷爷是劳动力,全家人除了刚刚降生的水母外,都是劳动力。水母妈坐满了月后,就要带着水母下地干活。水母爷爷不是心痛水母妈,水母爷爷是心痛水母,刚出世就要被带到地里经受风吹日晒或雨打风吹。
休息的时候,水母爷爷把水母抱到一棵桐梓树脚乘凉,水母爷爷冲水母说,乖,你要听话,虽然天气是热了一点,但是沾点地气好,沾点地气,个子长得高……然后爷爷又给水母灌输一些热爱劳动的心得。水母听不懂,水母爸也听不懂。
水母奶奶与水母妈躲到另一棵桐梓树脚纳鞋底,水母奶奶听了水母爷爷对水母的指导,水母奶奶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那么大一个小崽崽,你给他讲那些,纯粹是废话。
水母妈说,呃,有用,小小木儿从小育,大了就育不了了。水母奶奶简单的想了想说,是啊,一说小时候偷针,大了就要偷金。水母妈左想右想,都觉得水母奶奶的这个比方打得不恰当,仿佛从小的说,水母今生注定要成为一名小偷;从大的说,则必须成为一名强盗。
水母妈不是这样想的,水母妈觉得水母长大了,应该像他外公,水母外公是个木匠,水母外公还附带的认了不少字,那么这样说起来,水母长大后,木匠可以取缔,但书却不能少读。水母应该有文化,有了文化,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尤其可以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有文化的人都做干部,没文化的人都做农民。水母妈觉得她的想法非常非常的肤浅,不知道别人的想法是什么?水母妈担心把这种不成熟的想法告诉别人,一方面会惹来别人的讥笑,另一方面,如果水母长大了,不但没有读成书,反而木匠也没做成该咋办?所以水母妈为了防范于未然,仅仅把她的想法牢牢地记在心间。
水母半岁的时候,一家人正吃中午饭。有人在外面叫,大伯,要不要帮工。是叫水母爷爷,水母爷爷出门一看,是邻居瓦万福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水母家阶沿上,一边喊一边走,附带的还引来了几只黄不黄黑不黑的成年、半成年狗,也在大声地汪汪叫吼。水母爸也把饭碗放饭桌上,向门外走去,水母爷爷问下来的结果是,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叫黄苏二,他自称是逃难逃到竹林弯的,水母爷爷觉得,黄苏二虽然穿着上破烂一点,从说话上看,他还算个正常人。水母爷爷想叫黄苏二下地干活,把水母妈腾出来,但是那是生产队,生产队要的是本地社员,不会要陌生人来充数。所以,只好让黄苏二做水母家保姆了。不过,只要有人能够承担经管水母,让水母不随大人一起下地太阳一背,雨一背就不错了。
于是水母爷爷说,好嘛,然后问邻居瓦万福,他吃没吃饭?瓦万福说,没吃饭。爷爷说,那进屋把饭吃了。瓦万福以为他也算一个,便随了黄苏二进屋去。爷爷说,万福还是回去吃吧,我们家没有那么多剩饭,一个人吃的倒是有。瓦万福脸红了,觉得水母爷爷处事太差了,还是他引进的黄苏二呢……瓦万福一边回转,一边不断地嘀咕。
水母长大了,水母聆听着水母妈慢条斯理的絮叨:水母半岁的时候,一个叫黄苏二的人,在他们家做保姆,严格意义上讲,算不上保姆,因为只管饭,不发工钱,只能算帮工。不知什么原因,黄苏二把水母装进背篓系在竹林弯反背那棵枫树上,逃跑了。
水母家反背有一棵枫树,竹林弯人对枫树的高度和大小拿不出具体的数据,便用实物来打比方,就说那棵枫树有三栋木瓦房那么高,有大锅口那么大。其树干不是很光滑,但笔直,春天到来的时候,枫树长出鲜嫩的叶,很浓密,但枫叶并不是为衬托春天而来的,枫叶是为衬托秋天而来,秋天,火红火红的枫叶,或飘落,或飞舞,都给大地、给人间添增了许多美。
如果不是水母妈告诉水母,他还蒙在鼓里,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人生与这棵枫树有关呢?
过一段时间,水母妈又忍不住问,水母,黄苏二把你系在枫树上,你到底有没有印象?水母妈的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荒唐,就觉得好像在生造一个含糊不清的语句,可话说难收衣破难补,她再也无法将吐出去的话收回来,算了吧,就让水母批评她几句吧。
水母说,妈,你是在给我开玩笑吧,那么小一个东西,怎么会对所发生过的事有印象呢?
水母妈拍拍嘴巴,说,是啊,我们水母那么小,怎么会有印象呢?
黄苏二逃了,要不水母会质问黄苏二,为什么要那么做?其实黄苏二也告诉过水母,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水母没长记性,全忘了,或者水母根本没把黄苏二说的话放心上。
最初水母把他妈的唠叨当成一个虚构的故事,不置可否,可当水母渐渐懂事后,水母妈再提起这件事时,他便毛骨悚然,而且不断地斥喝,不要再提了,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