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仓库堆满了器材，一支铁丝从背面将门上的扣环穿在一起，我把手绕进去就轻松地打开了门。我们进了门就用铁丝把门绞死，反复地把足球踢到墙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刘红线躺在垫子上，我扳压住她的两只脚，她两手抱头用力收缩肚子仰卧起坐。刘红线说，孩子在肚子里，肚子使不上劲怎么行？我找来三只塑料瓶子灌满水，分别绑在脖子和两只手腕上，采用负重悬空后仰，几下就喘不上气了。我说，怎么样啦，肚子疼了吗？要做到起不来才算呀。刘红线说，这个动作不好使，白折腾了，后背发热锻炼背肌长力气了。
沉思了一会儿。她说，你踢我的肚子。
我说，我可不敢。
刘红线说，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那你踩我的肚子总可以吧。
我的脚尖一碰到刘红线的肚皮就抽了筋一样，说是不是我踩下去你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刘红线翻过身，说要不你先踩我的屁股演练一下。
我站到刘红线的屁股上。
刘红线说，怎么样了？跳一下试试。
我说，你趴好了吗？跳啦。
我从刘红线的屁股上跳下来，说踢沙袋跳木马还行，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你的肚子？
刘红线露出洁白又平坦的肚子，这个肚子真不像有了什么容量。
体育仓库只有一方小窗，阳光透进来将灰尘映照成雾气，照到刘红线的腹部。
我说，肚子里真的有小孩了吗？
刘红线说，别看现在是平的，我已经感觉到里面有一只小弹簧在不停地弹，弹弹弹，这只小弹簧很快就会把肚子撑开的。不信你摸摸。
我把手放到她的肚皮上，她不停地深吸气，让腹肚形成一个窝，肚皮依旧光滑细腻。她问我，感觉到小弹簧了吗？
忧愁恐惧兴奋会流产，抽烟喝酒感冒会流产，走路速度过快会流产，睡姿不正确都会流产。刘红线说，那么多情况都会引起流产，只有我的流产不顺利，肚子的麻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12
祝未来不知不觉地被判了。案子完结那一天大家的热情骤然熄灭，也终止了对他的关注，一下子什么传闻也没有了。
狱中漫长的日子如何打发呢？刘红线正在厨房试图切开一块年糕，花费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切开，切着切着滴下泪珠来。刘地方正为了见祝未来擦亮工具手，工整地填写来狱人员登记表格，刘红线请求刘地方带着我一起去探望。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去看操行不佳的祝未来，急需见到祝未来的是刘红线，可是谁又知道她已经怀了他的种籽？
刘红线说，青林子你去吧，抢先报告一个好消息给我。
监狱在县城边界位置，灰色墙壁涂了白粉，墙边的绿树挡住将要射进牢房的阳光，角落种着菜花和黄瓜。祝未来接见我们的时候脸庞红嫩，表情清淡，削发受戒式的光头，看来已经治愈了轻微烧伤的皮肤。他穿着一条带白条的灰布裤，随意地坐在我们面前。刘地方和我一下子都变得十分拘谨，刘地方本来还想问他和什么样的犯人关在一起，有没有下手狠辣的牢头，也没有开口。
监狱会见室的角落堆满了蛋糕酱板鸭苹果饼干桂圆砂糖，还有花生巧克力和一些信封，散发出烧鸡腊肠的混合味道，我的嘴巴里不由得积满了唾液。一长队的青年犯人站在窗户外排列着，他们都不是良民，个个却都长着情窦初开的样子，胸前贴着写有号码的白布条，戴着一双军用手套，穿着橙黄色的袜子，随时准备去劳动。
刘地方问，伙食好吗？祝未来说，饭菜味道可口，白菜汤里绝对没有苍蝇没有蟑螂没有老鼠没有蚂蚁，如果有也会被立刻消灭的。大家都是讲卫生喜清洁的人，每次白菜汤分配得都很公平，我都哧溜哧溜喝进了肚子，一点残剩的饭菜都没有。吃完饭，碟子和碗都用碱水刷洗，整整齐齐地用白布盖好。
刘地方问，你挨打了吗？
祝未来说，没有人打我，为什么要有人打我呢？这里又不是需要斗争的战场，我们每日依次握手互相尊重其乐融融，就算犯了一些小小的过错，也没有人惩罚你的。这里不但能看到《新闻联播》，还可以学习英语和操纵机床，我对《新闻联播》里领导参加政治活动没有兴趣。
刘地方说，你要多看书，努力掌握英语也不错。
祝未来说，酸秀才爱看书，我如今正在抓紧一切时间思索问题。
刘地方说，人要是思考个不停，脑细胞岂不消耗干净了。你都忙着思考些什么复杂问题？
祝未来说，我学会思考未来，我思考的未来不是我自己，是真正的未来。
刘地方说，未来是什么样子的？祝未来说，你知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只要取一点头发和血滴就能再造一个人？那样人就再也不用宽衣解带啦，男人不用找女人，女人也不用找男人了。没有了爱情，你说人是不是很快就绝种了？
祝未来耗尽脑力钻研世界探索人生，要用有限的生命来思考无限的命题。思考了癞皮狗为什么舔人的脸，人脑袋有多少根头发，地球有多少公斤，人是不是神，宇宙毁灭预言之谜成立的可能性，还钻研了最难思考的问题：即这些问题是否真实地存在。
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很多不起眼的问题也被想清楚了，遗憾的是这里没有人能和他辩论。祝未来思考的问题充满了弹性，上下五千年涵盖了各个方面，高墙没有囚笼他的内心。从坐牢中感悟人生，不停地思考只是为了克服坐牢的无聊和痛苦，只有不停地思考才能找到意义。远离尘寰，思考成了他的精神工具，那些胡言乱语充满了智慧的力量和思考的激情。
我插嘴问，你思考过刘红线的问题么，你梦见了刘红线了吗？
祝未来说，我梦见了乌鱼蛋、京剧女演员、歪嘴和尚、高筒牛仔马靴、花贝壳、流鼻血、黑手铐、光脚走路和一瓶醋，但是没有梦到刘红线。
我说你再想想，你梦见了这么多东西，真的就没梦见刘红线吗？
祝未来被推了光头，不断用手刮白花花的头皮，脑袋叩得很响，仿佛要敲出一点空缺给刘红线，说昨天我做梦有一个脸庞不清的女人站在我旁边，我断定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刘红线。
我说，你应不应该梦见刘红线一下？祝未来挠完头皮拍肚子，说我发现吃土豆就会梦见神仙脱衣服，吃白菜就会梦见被踩了尾巴的猫，吃萝卜就会梦见玻璃以及理发服务，原来胃才是做梦的特异器官。只有喝鲷鱼汤的时候才能梦见刘红线，你能送一条鲷鱼进来么？说罢，又摆摆手说算了，就算送来了也到不了我的嘴巴里。
祝未来说，不用打石子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想，坐在铺位上打坐冥想，什么也不想才是多方位高层次的思考。打坐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还可以用冥想来治愈烧伤的心理阴影。通过冥想还能有预见能力，我甚至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的。
你知道吗？这里同样可以品尝自由的滋味，冥想让脑袋里的空间无限大，每天练习冥想，神游物外，畅游其中，一次比一次远，游出了牢房。冥想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力量，使他不用在牢里经受痛苦和等待，可以欢快地飞跃牢房。
祝未来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一个狱警敲了铜铃，响了一串清脆的长音。他站起来向外凝望并回身向后转，没有向我和刘地方宣布再见。一部分头皮集中在他的后脖子上，远看很像脱了毛的狗屁股，有点不真实。
祝未来一点没有要被不幸击倒的样子，光头的头皮正在发芽，就要重新生长出簇新的黑发，新发芽的头发细小柔软。祝未来晃动着脑袋，那是思想的摇篮，别人在狱中学会了劳动，他学会了思考、冥想和控制梦境。人生道路多么曲折，他必须挣扎着度过狱中的时光，也许再多的思考也缓解不了那里的寂寞难熬。
祝未来对我和刘地方说了很多话，那些话不像是一个正在苦度时光的犯人说的，很像是一个喜爱荒谬逻辑的哲学家说出来的，祝未来这么快就被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愉快地忘记了把刘红线肚子搞大了这件事情了。
刘红线一见到刘地方就问，祝未来怎么样啦？
刘地方转身走了，说监狱的风景不错，祝未来的心情像彩虹一样呢，每天在里面愣神发呆。
刘红线瞪大了眼睛望着我，瞳孔又大又黑，睫毛凌乱地粘在一起。她用手使劲搓揉耳朵，尝试着把耳郭折起来塞进耳道里，说最近我的耳朵没有向我报告一点好消息，这是多么让人嫌弃的耳朵，所有的坏消息都是从这两只耳朵传进来的。你快向我宣布祝未来的消息吧，你放心，我听到好消息不会过度兴奋，听到坏消息也会保持住镇定。
这一刻，我可以自行决定向刘红线宣布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管说什么她都会相信。我决定暂时平复一下她满脸的惶惑再说。我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真正的好消息。我没有告诉她，祝未来变成了一个谈论荒谬的哲学家，满嘴奇谈怪论拥有了新的精神世界，正在寻找值得思考的问题。至于爱的热情早已风流云散不知所踪，他把她给忘了，更不知道她正为怀孕饱受折磨。哪怕是说一句祝未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爱你了，也就意味着将真相告诉了刘红线，但我用谎言灌溉她的内心，企图让她温暖，只是想让她怀有一点儿希望。
我说，祝未来说每天梦见你的音容笑貌，梦见和你肩并肩迎风笑。我说，祝未来说如果秋天出不来，那么最晚等到初冬，树上最后一批叶子落下来就一定会出来，出来之后他保证仍有锦绣前程。刘红线说，现在才是夏天咧。我说，祝未来还会用钢笔蘸着蓝墨水给你写信的，你放心吧，坐牢也不会动摇爱你的坚强意志。信纸蓝墨水钢笔邮票都是要依靠努力劳动，表现良好才能获得的奖品。他已经攒了蓝墨水钢笔邮票，只是暂时还没有信纸。第一封信已经嘱咐我，代他口述给你。
我捧起双手念诵道：
刘红线你好。我很好，在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两周洗澡一次，四周休息一天，只是偶尔晚饭的馒头有些嚼不动。我学会了刨地挖沟渠，和朋友们一起将水引进盐碱地里。一块块盐碱地经过清水的冲刷变成了耕田。我们每个人都充满了自豪感。超强度的劳动并没有磨灭我的意志，反而激发了我的思念能量。我把思念刻在脑门上，随着汗水滴进耕田里，思念随之发芽、生长、结果。我思念你，我一天比一天思念你。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具有即兴编排故事以及朗诵天分的，整封信没有草稿却说得如此字正腔圆富于感情，轻易地就把重音押到了该押的位置，顺畅地将该做强调的地方做了强调。
每句话都有疑点，每句话都可以推演出谎言的结论。刘红线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的，或者相信按照某一种预测，祝未来真的很快就会出来，到时候肯定早忘了那些需要思考的问题继续和刘红线在一起的。人生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尖锐而深刻的问题值得思考。
我笑了。刘红线也抿嘴没有一丝怀疑地笑了，说祝未来真的这么说的吗？我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你已经问了好几遍了你烦不烦！刘红线说，我问好几遍是因为这个事情很重要，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等着和祝未来再见面的那一刻，我们结婚之后永相爱。
我说，你不怕我骗你吗？刘红线说，你真的骗了我？我说，我只是骗你说我骗了你，我当然没有骗你。刘红线，说那你到底有没有骗我？我说，你真是个傻瓜呀。
她应该不会责怪我。谎言编造成这个样子也是有起因的，要不是她日夜想念祝未来，会有这样的谎言吗？她才是谎言的原始制造者和最大受益人。
祝未来的承诺就是留给刘红线的信物。刘红线怀着享受爱情的乐趣和热盼，肚子迅速地生长，终究结出了饱满的果实。
13
站在楼顶，目光在人群中飞跑。跟踪者并没有消失，鼓着眼睛也分辨不出人影的身份，而我愈来愈强烈地想揭穿那个尾巴。我想到每只渔船上都有一支观测情况的望远镜。我去找毛冰封，我们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那时他正在研究《杀手手册》，他告诉我，每个职业杀手擅长的不一样，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特点，可以让对方自杀、摔死、中毒死、溺水死、车祸死、被疯狗咬死、心脏病死、脑损伤成植物人，或者直接一掌打碎对方的肋骨。如果用木剑砍死对方，木剑会被烧掉。如果用冻羊腿打死对方，羊腿会被煮熟吃掉。如果用硬面包尖刺死对方，硬面包会被泡进水里成面糊后扔进茅坑。他们的受训地点隐蔽而固定，外人是找不到的。职业杀手从不单独行动，也不结伴而行。当你看到一个职业杀手，周围一定有他的辅助人员，这个人员也许杀手自己也没见过。
我说，跟踪者的表现很出色，不像是一个业余杀手，机灵得像一只野鼠。必须弄到一台望远镜才能看清跟踪者，这个事情只有你能解决。
毛冰封说，这个简单。
我们带着螺丝刀，爬进挂着一盏红色铁丝灯笼的渔船。我们先躺在船舱里的木床上打盹，休息好了之后，再偷偷将望远镜拆卸下来。
晚间放学，我们一起把望远镜抬上了仰花中学楼顶，抬的过程中我不停地抚摸镜身。这个东西真神奇，能让目光飞蹿到远处。在渔船上能清晰地看到野地里的黄花，看到人脸上细弯的眉毛和发红的双颊。毛冰封说，今天忘了带我的长柄猎刀了，万一和跟踪者短兵相接怎么办？我说，你真是个爱招惹是非的人。我们只要找到答案就行了。
我们匍匐在楼顶，看到山上小破庙边上一个人的白衣如风幡；看到仰花中学门口一只狗正被主人唆使着咬人，主人张嘴的一瞬间嘴巴里露出一颗金牙；从仰花中学办公室窗户中观察到物理老师在拜读一本《大科学家的真实故事》；从曹查理家的电视中看到在播放正邪不两立的武侠片，邪派高手很有正义感，正派掌门却道貌岸然杀害亲人。
毛冰封把望远镜斜成30度角，调整定位到刘红线家，掏出一块软绵的布，说如果看不清可以用这个东西擦拭镜头。我从望远镜的镜孔往外看，看到刘红线脱下外衣了，但是她并没转过身好让我看清她的脸。她只穿着三角裤衩弯着腰露出光滑的脊背，脊骨宛如一条蛇。我说，她只穿着轻薄的小背心也不怕冷。毛冰封说，你懂什么，女人穿的越少散发的热能越多。我说，屁股真大翘得可真高。毛冰封在一旁抢过镜头观望，说我还没有看过刘红线脱下衣服的样子，她把屁股撅那么高干什么？你说她的乳头是两粒红枣还是粉红花籽？我说，如果你想看就要耐心守候她转过身，她总会转一下身的，就快要转过身了，望远镜能瞄得准么？毛冰封焦急地喊，转身呀转身，她怎么坐下来了。我突然不想让毛冰封再看了，野蛮地一把将他推开，说又不是在镜头里面进行色情表演，怎么会配合你的口号？
还好她没有向这边转身，否则会摧毁我们的所有好奇心。其实我们一直情绪紧张，心绪不定，没有忘记要随时准备援救刘红线，跟踪者很快就会现出原形。我和毛冰封是一对狩猎的猎人，望远镜瞄准了刘红线，猎物却敏捷而警觉，始终没有出现。她每日独来独往，尾巴不见了。毛冰封说，唉，你是不是已经打草惊蛇，偷偷提醒她走路提防背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