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晴。天气还是冷。我去修车铺。这儿是新闻和流言传播的中心。
我说:“昨天晚上有人敲我家的门,敲得可狠了,可是我出去以后什么都没有。”
三子说:“昨天晚上也有人敲我家的门,很凶。”
我以为三子开我的玩笑,心里有些不高兴。可是还有几个人也说昨天晚上有人敲他们家的门,我们很纳闷。这时,三子喊:“高逑来了。”远处过来一个大高个子,头发剃得精光,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晃晃悠悠的,一看就喝高了。
高逑经常就是这幅样子。他一看见有人来修车,就说化肥来了。因为来修车的人是顾客,顾客是上帝,而上帝的谐音是上地,化肥上地,所以看到有修车的他就说化肥来了。他除了说这个,说其他的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总是喜欢耍贫嘴,一个简单的意思,在他那里能理解出匪夷所思的意思,一句简单的话,在他那里能玩出光怪陆离的花样。每次作弄了别人,他总是哈哈大笑,十分开心。他长时间酗酒、抽烟、牙齿掉了不少,剩下的也是黑黑的,一笑就好像张开一个黑洞,弄得人更难受。久了,几乎谁也被他作弄过,人们对他有些讨厌,村里骂人的话总喜欢带一个“球”字,人们便用球称呼他,又因为他个子高,人们便叫他高球。但他读过《水浒》,也看过电视剧《水浒》,知道高逑是大官,便把高球自称作高逑,是否奸臣便不管了。村里人不喜欢计较,高逑便高逑,以后一有人叫他高逑,他答应的十分畅快,下一句话便是太尉怎样怎样,俨然一副大官的样子,很威风,仿佛别人又被他作弄了。
高逑一过来,人们就说:“太尉今天喝上了?”
可是高逑不像平时那样说太尉爷怎样怎样,而是没有吭声。
人们又说:“太尉今天怎么哑巴了,昨天晚上干的“活”多了?”
高逑还是不说话,讨了根烟蹲在那儿抽。人们便又议论起昨晚敲门的事。
又过来一个人说:“高逑家的狗昨天晚上被打死了。”
人们一下来了劲,问高逑,“狗怎样被打死了?”
高逑不愿意回答,但经不住别人的追问,垂头丧气地说:“被那个赖东西打死了。”
高逑一说赖东西,我们明白他指的是他的儿子,我们的同学刘毛毛。但是大家更奇怪了,刘毛毛怎么会打死自己家的狗呢?尽管他已经躲在外边好几年了。
再问高逑,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肯定是昨天晚上刘毛毛回来,高逑不在家,进了院子他家的狗不认识他了,用劲叫。刘毛毛生气了,就打狗,他越打狗叫的越厉害,后来就被他打死了。
这时,昨天那个熟悉的声音一下冒出来了,刘毛毛。
过来一个从公路上下来的人,他露过修车铺说;“公路上死了一个人。”
人们说:“现在每天都死人呢,有什么稀罕?”
大家还在议论刘毛毛。
又过来一个人说:“公路上死了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像是个乞丐。”
人们觉得这更正常了,昨天晚上那么冷,呆在外面不冻死才奇怪。
街上不断有人说起昨天晚上公路上死了一个人。
但是人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他的脸朝下趴着。
后来,过来一个老头,骑着个红色木兰,他用双腿叉着车,说:“老刘,你去公路上看看吧。”这么多年,人们从来不称呼高逑的姓,他一开始还不知道是和谁说话。那个老头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知道和自己说。
他说:“管球他呢?”
还是去了。
他一走,人们都跟在他后面。一上公路,果然看见一个人趴在路边,旁边停着一辆警车,有几个警察在拍照。那个死人脸朝下,身上黑乎乎的,上衣掀起一截,露出脊背,上面还粘满了黑色的煤灰。他的裤子也掉下来了,屁股露在外面,黑乎乎的。裤腿撕破了,两只鞋都掉在离身体比较远的地方,还东一只,西一只。显然这个死者是被汽车撞了之后,又带了一段距离,才成了这样的。
警察拍了背面的照片,把尸体翻了过来,果然是刘毛毛,几年没有见,他的脸不清楚是肿了,还是胖了,比以前大了一倍,头发乱蓬蓬的,没有血,嘴张着,牙齿上面也粘满了煤灰,样子有些狰狞。
想不到昨天晚上还叫过我的同学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总觉得这不真实。高逑也没有哭,他甚至比任何人都冷静,他对周围的人说:“去给我找一辆平车来。”说完这句话,把尸体抱起来,在众人的帮忙下,把刘毛毛的裤子和鞋穿上,上边的衣服拉下来,弄整齐。衣服弄好后,他还用手理了理刘毛毛的头发,做完这些他轻轻笑了一下,说:“赖货!”把刘毛毛放下。
他对警察说:“你们走吧,这个东西死了就死了,你们也别瞎子点灯——白费劲了,我不报案。不管是哪儿的汽车撞死的,也别管它了。”
他在刘毛毛身边坐下,点了支烟,说:“这下你不离开我了。”他把烟吸了一口,把烟嘴插刘毛毛嘴里。烟一下掉了,高逑连忙用手去扒拉落在刘毛毛脸上的烟灰。说:“这个赖东西,烟也不抽了”,说着他的眼圈红了。
这天的天气真冷,人们的脸和鼻子都冻肿了。平车找来后,人们把刘毛毛放上去。高逑推着车,很小声地说:“走吧,没戏看了。”高逑的头光溜溜的,在太阳下,晶莹剔透,像玉一样闪着光。他的鼻涕不停地往出流,不一会儿就在嘴边挂了一片。刘毛毛躺在平车上,像睡着了似的,随着平车的颠簸,他的胸膛也好像一起一伏。一大群人跟在高逑后面。那天的天气真冷,所有的人都冻得哆哆嗦嗦的,只有刘毛毛躺在平车上一动也不动。
修车铺前的人更多了,都在议论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刘毛毛回来其实我是第一个接触的人,但我当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