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爷死的时候,他唯一的孙子已经十岁了,江字辈,叫周江红。上面的两个姐姐,不大得他家老太太的稀罕。这个孙子,是解放后生的,又是这房的单传,真的是泡在甜水中,长在红旗下。周老太太不要儿子和媳妇带,一直是放在自己身边。
说起来周江红小时候,我外婆记得很清楚:寿桃头,下面拖着细细的小辫子,雪亮的银项圈,挂着长命锁。老太太对这个孙子,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连孙子拖下来的鼻涕她也舍不得用手去捏掉,手太硬了,她用自己的舌头去舔了。有什么呀,小孩子的,不脏。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因为肚子太饿,成绩也不好,自然而然地周江红便辍学了。二太爷那时候还没死,他摸着孙子的头说,不上就不上吧,不读书不要紧,先想办法把肚子吃饱,再大些好好学门手艺。
那时候的二太爷已经从领导的位置上下来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他突然间变得无比地沉默,似乎是因为肚子饿了没力气说话了。也许真是那样。他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们猜想可能是跟他后来的境遇有关,也可能是饿了说胡话,谁知道!关于二太爷,他肯定是要进周家家谱的,但是,如何书写他的简历在我离开麦村还没定下来。
没有上学的周江红更没有恒心去学手艺,太辛苦了。他似乎牢记了二太爷及时行乐的临终教诲,但他不会唱诗,也不会背《本草纲目》,更没有后来二太爷的激情和精神。反正他跟他爷爷完全不能比,他从不思考,也不感到绝望。他比二太爷更快更彻底地更纯粹地走在了及时行乐的人生路上。
周江红的媳妇,叫兰花。兰花是二太爷原先地方人家的闺女。之所以嫁给周江红,是因为兰花的娘婚后久不怀孕,兰花的爹曾经私下里向二太爷求了一个方子。只吃了三个月,便有了兰花,然后又有了兰花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二太爷不是郎中,但在没有赌本的时候也会给人开一些方子,收取些赌本。周江红并不清楚为什么能干贤良的兰花要嫁给他。他身无所长,人又不勤快。兰花虽不是麦村女孩,没有麦村女孩子秀气,但是她健壮、脾气好、家里田里活都是能手。所以,周江红更像神仙,他什么都不用管,家里一切都靠兰花操持。
实际上,虽然麦村出美女,但麦村的男人名声却一直并不那么好。他们大都不大勤快,但却极好面子,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他们好赌,好茶也好酒。他们离集镇近,穷的富的都养成了东游西逛的毛病,他们不大喜欢呆在乏味的麦村,每天吃完早午饭就晃晃悠悠地上街。他们在家里是老爷,在外面也要面子。
周江红走在西乡镇的大街上,他的目的地永远是镇上中间的小酒馆。他虽然什么也不是,但他是麦村的男人,他走在街上,那些远远地走过来的孩子,从会说话的,到没成家的,都要叫他爷爷;成了家的,叫他大大(叔叔),要不他准会到处说谁家没有教养;就算叫了他,他也就哼一声,一副给你面子的样子。最好你不要跟他多说话,否则你总有说得不当的地方。比如你想让他再高兴些,就多说了一句:“您老上街啊?”他陡然间脸色就不好看了,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从别人嘴里听到,你怎么能说他上街呢?这不是明显说他是乡下的吗?就你是街上的?什么东西。他几乎整个下午都泡在酒馆里,天擦黑了才回到家里。回家了,兰花绝不能没烧好饭,我都回来了,还没饭吃?吃饭的时候嘴总是要说点什么的,要是今天烧的稀饭,他说硬的垫饥,晚上应该烧饭;要是烧的饭,他就说晚上稀饭爽口,这么硬的饭到睡觉肚子都是胀的,不养生。反正他没有哪天是满意的。菜的咸淡更是他挑剔的对象。除了吃饭睡觉,他基本上难得在家。兰花习惯了男人的颐指气使,巴不得他上街,要不更受不了。外地人经过麦村,如果看到一个女人在北风呼啸的圩上割草,可能会奇怪。这个季节,草都衰了,她在干吗?他们不会想到她出来只是为了躲避男人,因为这天太冷了,男人没有出去找乐,便会找无穷的麻烦给她。
兰花是麦村媳妇的代表,麦村的媳妇大都坚韧地活着,一定要比男人活得更长。为的是总要过几年安静日子,还为了叮嘱儿孙将来死后把自己葬在别处。她们更多的指望在死后,但是,哪里有这样的事情?爷爷死的时候,就在旁边留好地了。后辈理所当然地将她和爷爷合了穴,丝毫没有想到她们遗言中有多少辛酸。她们到底是个女人,拗不过那些沉重的家规和礼节。
麦村的男人,也并不是真的很强大,若真是遇到他们控制不了的事情,也会退一步想,便仿佛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这样,大部分时候,他们就也心安理得了。他们只和自己的女人较真,也会对小辈摆谱。除此以外,他们也不大挑起是非。他们可能也不是太坏,只不过知道如何消解苦难,寻找乐园。周江红的乐园便是西乡镇的小酒馆。
周江红生了三个女儿,老太太死的时候,叮嘱周江红一定要给这房留个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留个种,怎么下去见祖宗?万古江山平,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周山青。周江红似乎对后代的事情没有祖宗那么上心。他更在意杯中物,他爷爷说的,及时行乐。原本就嗜酒的周江红在奶奶死后一点压力都没有了,五日一大醉,三日一小醉,每次醉在酒馆都是他的媳妇兰花找过去,将他从桌子下面拖出来,架着回去,走一路吐一路。兰花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自然不敢多说丈夫半个不字。田里忙完了忙家里,养鸡喂猪、省吃俭用的那几个钱也不够周江红往酒馆里送。麦村的媳妇,大都是认命的,熬吧,孩子熬大了,就享福了;等吧,等他自己哪天真的醒了,他总会醒的。人活着总有个盼头,兰花的盼头就在于孩子长大,丈夫醒来。她有三个女儿,麦村的女儿,不管小时候多丑多黑,长大了总是眉清目秀,运气好,挑个好人家嫁了,爹妈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麦村的媳妇,好像难得有运气好的。麦村的男人,永远都是爷。除了地主家。那时候,地主就是猪、是狗、是下三滥,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出去走一趟弄不好就要遭到嘲笑和谩骂。地主的儿子,根本不要想找媳妇的,开玩笑,谁肯嫁给地主?穷死了也不会嫁给地主家的。
大华的父亲是三先生。三先生虽然早就交出了潘大户送给他的良田,但划成分的时候还是地主。不仅仅是地主,还有特务的嫌疑。在西乡镇麦村那不是一般的被鄙视。三先生被枪毙的时候,大华和他的哥哥都才十来岁,跟着他们的母亲战战兢兢过日子,非迫不得已母亲连门都不让他们出,就怕惹上什么想不到的麻烦。如今大了,身体都很好。一等一的壮劳动力,干起活来一个抵两个,却找不到媳妇。不要说黄花闺女了,连寡妇都不愿意嫁给他们。
麦村有个女人,叫春早,春早先后嫁了三个男人,三个都死了。那些男人,结婚的时候都是生龙活虎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在结婚不到三年就死了。有人说这个春早是刀锋命,凶得不得了,这么命凶的女人当然再没有男人敢冒险了。大华的母亲,曾经试着找人想让村早嫁给自己的大儿子,她担心两个儿子一个都找不到老婆,毕竟有个媳妇比没有好。而且,她说她不相信命凶,会好好待春早的。春早本来也是同意的,她说,我嫁三次了,嫁谁不一样嫁?后来听了人家的建议,抱了一棵老槐树,那棵老槐树竟然真的叶枯枝黄了。老槐树死了以后,女人又反悔了,她说她现在身上的凶气让树吸走了,她以后再不会克死丈夫了,她才不要找个狗崽子呢。一直到82年以后,这些东西都陆续平反了,大华的哥哥才找了个老寡妇。那时候,大华和兰花的儿子已经快要上中学了,他们在外面躲了十几年,最终还是回来了,顺着运粮河回到了西乡镇,回到了麦村。
开头已经说过,兰花其实是个贤良的女人,吃苦耐劳,忍气吞声。她也看不起地主,平时不大跟他们说话,最多看到了,乡里乡亲的,点个头而已。她甚至不大认识大华。大华也不大认识她,她不算漂亮,更不风骚,一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妇女,已经有三个孩子了,看起来比大华还大四五岁的样子。若是没有意外,他们俩八棍子也打不到一块去。若是周江红稍微有点人性,也会什么事情没有。可是周江红比庄子还豁达,人家是老婆死了,没有办法才鼓盆而歌的。周江红是老婆在家肚子痛得满地乱滚、死去活来,他还在酒馆敲着碟子唱《浏阳河》。很多邻居都听到她老婆痛苦的呼叫了,听到的人都跑到酒馆去告诉周江红。
周江红,你老婆身体好像有毛病,在家里叫呢,你快回去看看。
周江红,兰花好像病得不轻,快带她去医院。
周江红,快点回去,你老婆在家,看那样子快不行了。
一个人说得比一个人严重,周江红充耳不闻。那时候他还没醉呢,或者说还没有喝过瘾。他出去的时候,兰花就说肚子疼了,他根本不理。肚疼有屎,叫我干什么?上马桶去。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人家叫他,他一律说,晓得了,我晓得了,她从早上就嚎了。他那意思好像是疼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死,会有什么问题?嚎就让她嚎去吧。
四五个人都叫过了,店家总觉得不安,说,周江红,你先回去看看,没事再过来好了。
周江红说,你不是好人,想贪污我的酒,我这碗里少说还有三两,我回去了你就把我的酒倒出来,再掺水。你以为我不知道。
店家哭笑不得,那时候,大华正好在酒馆里称了二两花生米。店家好像有主意的样子,他称好花生米,对大华说,要不你去看看,你去看看。
他也是瞎抓差,总觉得周江红在他的店里,不找个人代替去看看说不过去。大华楞了一下,没说什么,就去了。原本大华是不该去的,他应当谨记他母亲的教导,少管闲事,多吃饭。他这样的身份在哪里都只能这样,说话都不能大声,哪里还有管闲事的道理。可是,店里的人叫他去,他还有些惊喜,难得有人觉得他们还有用,基本上,平时没什么人理他们的。他就去了,从酒馆到周江红的家,要走15分钟左右。来回应该30分钟吧。可是周江红大概不到20分钟就回来了,他是跑回来的。
他说,是真的。不得了了,兰花满头是汗,脸色煞白,在地上滚呢。看样子要马上送医院。
店家就去叫周江红,他已经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店家也着急了,说,你去找赤脚医生去看看,快!
大华又跑去找赤脚医生,正好那天赤脚医生不在家,走亲戚去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店家也慌了神,平常这时候,兰花要来架她男人回去了,现在也没人管他了,店家还要下班呢。那时候的酒馆是公家的。
平时不大则声的大华,这会儿反而比店家有用。他说,先别管周江红了,救人命要紧。我看兰花那样病得不轻,要去医院,我去东码头看看,哪家的船愿意去趟城里。
店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对大华说,那边就交给你了,我这儿走不开。
后来大华果然找到一艘船,也没再去问店家,直接跑回麦村要带兰花去看病。兰花的三个孩子,最小的六岁,不停地哭。兰花披头散发,一点力气也没有,摇着头不肯走。大华想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买的二两花生米,扔在三个孩子面前,还嘟囔了一句:“早知道多买点。”然后不由分说,背了兰花飞一样就跑了。
大华整整忙了一个晚上,兰花都看在眼里。兰花自从嫁给周江红,从来也没有人这么紧张过她,这么伺候过她。而且,除了她的老公周江红,别的男人也没有那么接触过她。大华将她驮在背上,上了船,然后抱她放妥当在船舱里,检查的时候,也是他抱进抱出的,医生说如果你爱人再来晚了个把小时,事情就大了。兰花眼泪就下来了,她握着大华的手,握得紧紧的。大华长这么大,没接触过女人的身体,刚才忙乱的那阵子,还没感觉,现在被兰花握着,感觉就来了。可她毕竟是人家的老婆!这个周江红也太不是人了。医生出去了,兰花哭出声来了,兰花是真的伤心,若不是大华,她熬不过今晚。想想自己以前所受的委屈,再想想这一夜,大华的体贴,她的确不能不伤心,怎么自己就嫁了个那样的丈夫?做女人原来也不是天生要受气的。她娘在她临嫁的那个晚上,跟她说,做一天姑娘做一天官,结了婚,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多忍耐,这男人,年轻的时候,少有几个脾气好的;什么事情,多让着点。娘怎么没说,这世上原来也有疼女人的男人。她越哭越伤心,大华本是个心软的,再说长这么大还没有女人在自己面前拉着手哭过,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是一味地说,不要哭,不要哭,医生说挂了盐水就好了。这个手不敢抽出来,那个手还想帮着去擦擦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兰花竟象一只猫一样窝在他怀里了。兰花睡着了,睡得很安稳,他半个屁股坐在床边,环着兰花,一动也不敢动。而兰花自己的男人,还在酒馆的桌肚下面睡得正香。
他们俩好上了,在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茂密的甘蔗地的时候,兰花主动将大华拉进去了。大华本来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有女人了,他只在梦里模糊地看到过他想看到的女人,不太确定,还很遥远,反倒增加了他的烦恼。他是个那么健壮的男人,庄稼地里那点活根本不可能消耗他旺盛的精力,他经常在东码头帮船家无偿地卸货,煤、砖瓦、石头,都是些少些体力都不行的活;在造船厂一肩膀扛两百斤水泥健步如飞,他不计报酬,只想多出点汗,他的那些精力需要一种正常的途径来发泄。他那时大概三十多了吧,生铁一样的男人,最后趴在兰花的身上竟像水一样地哭了。他彻底地疲倦了,这种疲倦真好,他感到自己是人了。而兰花,她的两手插进大华的头发,她从昨天开始一直在想,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呢?
接下来的日子,周江红还是摇摇摆摆地晃荡在西乡镇上,还是常醉不醒在小酒馆,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哪里有什么异常。而西乡镇上眼尖的人已经看出点什么了,兰花变得爱收拾了,脸上气色好了;有几个人不止一次地看到兰花和大华中饭以后一个先后地走出了麦村,到下晚的时候又一个先后地回来了。虽然这先后之间隔着还有段时间,比如,大华可能是11点钟出去的,然后11:30兰花才出去。但是,管闲事的人总是多个心眼,再加上街上无人不晓的兰花的命是大华拾回来的,那些人开始猜测了。
按道理兰花不会啊,那么顾家的女人。
说不准,摊上那么个丈夫,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她好当然向着谁了。
这可麻烦了,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麻烦个啥,那醉鬼哪里还知道个人事?
有人就想去试试看周江红还知道人事不,在他半醉半醒的时候就跟他开玩笑,你女人怎么这些时候越来越水灵了,你知道原因吧,说给我们听听你给她用了什么秘方。
周江红那时候还没有完全醉,这话听进去了。想想是不大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女人最近有些反常了,晚上竟还有几次不让上身了,说医生说了,她那肚子疼的毛病,都是这个引发的,她怕再肚子疼。当然周江红不管这个,他还是上去了,不过心里总有点疙疙瘩瘩,今儿个这么一提醒,他连喝酒的心都没有了,这是个大事。莫非这个臭娘们外面有人了,是谁?他一个激灵,醉意全无。招呼店家记账,他今天有点事情,不喝了。试他的那个人有点后悔,也有点期待,有好戏看了,不过,兰花人还真不坏。再想想,我也没说什么,不能怪我。
那天一个下午周江红都没有找到兰花,家里地里,邻居那里,都没有。周江红干脆坐在家里等了,他越想越可疑,是谁?是谁?他想不出来。他不可能想到大华,那是个地主,不能算人。兰花是下晚的时候回来的,这个时候她要烧晚饭了,孩子们也快要从学堂回来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男人这会会在家,门上没锁,她想,大概我走的时候忘了吧,推门就进去了。她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根扁担就对她拦腰挥了过来,她应声倒下,没等她抬头,周江红已经踩到她背上了。
说,你这个骚货,说,奸夫是谁?
兰花不作声,不作声就是认了。
好,你不说,我看你不说。扁担不大方便,周江红拿来一根麻绳,当鞭子一样,没头没脑地开始抽兰花。
你不跟自己男人睡觉,去送给野男人。你给我戴绿帽子,我让你骚。
兰花蜷缩着,一会儿护着肚子,一会儿捂着脸,在地上滚,就是不开口。
你不开口,老子让你永远不要开口。我今天勒死你,我勒死你,我看你再偷人。
幸好三个孩子这时候回来了,二女儿大叫一声,向妈妈扑过去。小女儿一张嘴,哇地哭了出来。周江红的绳子被大女儿抢过去了。
我先放过你,老子回来的时候你要是还不开口,你个骚货就不要想活到天亮。
周江红走了,他又去了酒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更需要酒了。他有点累了,而且渴,肚子还有点饿,只有酒,酒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兰花爬起来,烧晚饭,她居然没哭,脸上一点眼泪都没有。她看着三个孩子吃完饭,给她们洗了,安排她们上床睡觉。她又看着三个孩子都睡着了,她坐着看了一会,然后自己穿了件外衣,她要出去了。她刚走出门,就看到大华了,他可能听说了什么,什么也不顾,竟然跑来看她了。她犹豫了一下,让他进屋了。她让他进来,关上门,身体就软了,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疼起来了,疼到心里去。她头一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大华用手轻轻地拨开她的衣裳,一道一道,鲜红的伤口,都要渗出血来的样子。
“这个畜牲,他不是人,我去找他算账去。”大华愤怒了,他忘了自己是谁了。他的确一个能撂倒周江红两个,他要揍死他。可是,他凭什么揍他呢?兰花抱着他不让走,他慢慢安静下来了。他抱着兰花,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他在想事情。
“兰花,我们走吧!”他终于说了,“我带你走,我们沿着运粮河走。走得远一点。我还存着一些钱,够我们路上用的。再说,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养活你。”
这个主意,兰花早就想过走了,可是一想到三个女儿,就算了。今天,刚才,她看着女儿们熟睡的样子,她想,她们大概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大女儿已经十四岁了,她可以照顾妹妹了。她的肚子里,现在又有了一个,是大华的。她将大华的手摁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不能再犹豫了。
麦村的人说,他们迟早要走的,不过那一顿暴打,提前了出走的日期。他们连夜出走了,带了几件换洗和防寒的衣服。等周江红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运粮河,一直往西去了。
周江红终于醒了,破天荒地完全清醒了,天天找这对奸夫淫妇,上房揭了大华家的瓦,骂大华的娘是千刀万剐的地主婆,早该将他们一家枪毙光。扬言找到这对奸夫淫妇,活剐了他们。他受的刺激太大了,别人倒也罢了,居然是大华。那大华是什么人?狗都不如的地主崽子。自己居然被一个地主崽子扣了绿帽子,简直不是一般的丢人。那个贱货,早晓得那天就勒死她了。那几天,不仅麦村,整个西乡镇都在说这件事情。这一回,他们一起站到了兰花这边。他们当然不会说她私奔是对的,他们说兰花也是没有办法,她本是个贤良忍耐的女人;周江红是自找的啊,现在那副样子有什么用?仅仅在说起那三个女儿的时候有些微言,她怎么舍得抛下?人到了不得已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另有人就来辩护。这桩货真价实的私奔,竟然战胜了运粮河固执的伦理观念,战胜了对血统的鄙视。我母亲的麦村,不喜欢摆上桌面的男欢女爱,也衷心地拥护“老子英雄儿好汉”。但这次,像这样的,即使不能为他们那满是所谓的伦理道德和血统贵贱的脑子所接受的丧风败俗,他们也不说什么了。他们,有时候也是善良的。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兰花和大华回来了。他们走了多远?他们也不知道,反正,那个时候,他们唯一的路就在他们自己的脚下。据说,开始的时候,他们不过是出了运粮河,兰花不肯走了,想孩子了。曾经偷偷地回到麦村,她不放心小女儿,太小了。宁肯跟着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爷。她想带走小女儿。没想到被我的外公周古贤发现了,连自己都差点走不了。后来,他们越走越远,走到了安徽、接着又去了江西。在江西的一个小县,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名字真的叫山青,只不过不姓周。孩子出生了,他们就只好先安定下来。大华一身的力气,果然靠这个好歹养活了三张嘴。孩子大了些,兰花也能动了,先在一家小饭店帮忙打下手,后来看多了,自己也学了点道道,在街道上搭了个小棚卖起米线来了。生意越来越好,两三年后弄了个小门面房,上面做了个阁楼。他们的孩子便也在当地,上了小学、中学,说一口当地的土话。他们回来的时候,整个西乡镇上都轰动了,麦村一个村子的人都跑到镇上来看热闹了。
周江红在哪里呢?他还在酒馆里,年纪有些大了,喝不了几两就晕忽忽的了。当年,兰花走了后,有段时间,他差不多戒了酒了,不是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是酒馆里的人不肯记账了,兰花走了,家里连买油的钱都没有,谁来还账?幸好大女儿已经靠得住了。再后来,他的三个女儿陆续地嫁出去了。现在,他的酒钱倒是不用愁了。他不是只用花生米或者腌菜下酒了,他还是那么看得开,现在他有钱了,经常来一盘猪头肉或者几根猪尾巴,可惜的是总觉得酒还没有喝够,头就晕乎了。那天,他正在酒馆,头又开始晕乎了,他跟一个酒友在说着酒话。他夹了一块猪头肉,正准备往嘴里送,人家说兰花回来了,他手一哆嗦,肉掉在了桌上。他要再去夹那块肉,还没夹住,自己扑地一下趴在桌上了。人家以为他喝醉了,推他,他不动;再一推,满口的白沫,跟螃蟹一样。连忙七手八脚地送他去乡镇卫生院,医生说突发脑溢血,没用了。
周江红死了,死在兰花十二年后重新回到运粮河的第一天。
我外婆说,十二年啊,不是十二天。我外婆还说,若是兰花到现在还没回来,兴许那周江红还活着。人,有时候,心愿了了便了了。
原来,周江红也有心愿。
我写这个,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并不真的是为了外婆所说的因果报应。只是修家谱的时候,周江红作为江字辈,虽然人懒,又是个酒鬼,但也没犯什么大错误,可以入谱的,问题是,在他配偶那栏,到底要不要写上兰花。有人说不能写,太丢人了,再说早就不是周家人了。有人说要写,最多就是弄个括号,写上(后出)。后来到底如何了,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后出也不对,后出要写原因的,传下来的女子“七出”兰花哪一项都对不上。写离婚也不对,周江红和兰花的婚书一直都在周家的抽屉里,离婚要写上具体时间的,这怎么写呢?
而这时候,兰花已经是西乡镇上小有名气的“江西特色小馆”的老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