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除了一双眼睛,他的脸基本上被白色遮盖住。无影灯下的白色非常耀眼,有种趾高气扬的光芒。
看到她苏醒过来,牙医如释重负地捂住自己的脸。
事实是,她连那张古怪的椅子都没有下来,就直接昏厥了过去。心脏病发作得令人措手不及,几乎没有任何先兆,而且,当时牙医完全沉溺在某种违背医学原则的兴致勃勃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当那颗龋齿刚刚脱离她的牙槽,她就不省人事了。
牙医被吓坏了,对于自己的轻率追悔莫及,他明白一场置人死亡的事故意味着什么。她被送进了抢救室。整个抢救过程牙医都守在旁边,因此,牙医在忐忑地祈祷之余,也目睹了一个最奇怪的昏迷者所表现出的症状。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仿佛化了浓艳、奇异的戏妆,而且,丧失了意识的她,居然有着丰富多彩的夸张表情,时而哀伤,时而喜悦,有那么一刻,她还绽露出和煦的微笑,这一切,都令她宛如一个正在表演的演员,而她头顶的无影灯,也恰如舞台上孤独的灯光。其他医生无暇他顾,只有袖手旁观的牙医捕捉到了她的每一个表情。牙医不能理解她的表现,他的医学知识不足以为他解释这其中的奥秘。牙医把这一切当做自己的幻觉了,他想自己一定是被恐惧搞晕头了。
她苏醒过来,仿佛穿越了一条无尽的隧道。这是一条环形的隧道,光滑,紧迫,却又布满粗砺的阻碍,如同母亲的产道,从生到死,周而复始,终点既是起点。她的意识顺畅地与昏迷之前的记忆对接起来,她明白自己经历和臆造了什么,她的心脏一度停止了跳动,在那条死亡的通道上她洞见了自己内心所有的秘密。她的确是被掏空了,就像在谵妄中奋力吐出那口血水、向整个世界唾弃一样,此刻,她变得空空如也。
她继续留在医院里治疗。第二天,她的同事来看她。这个同事正是她和牙医的介绍人。她一眼就看出了这里面的原因,她知道,牙医把同事叫来,是基于一种怎样的逻辑——喏,看看你给我介绍的人吧!这也正是牙医的想法。牙医很愤懑,他不能原谅,自己结识的这个女人居然有严重的心脏病,他本来是很认真的!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有种蒙受损失后的追究心理。同事带来了一束花,令她吃惊的是,那居然是一束黄玫瑰。由于受到了牙医的埋怨,同事的情绪有些低落,只是简单的慰问了她几句,就匆匆告辞了。临走前,同事对她说起了她的儿子:“你儿子今天没来上学,你通知他们了吗?”她知道,同事所说的“他们”,是包含着她的前夫的。在这座城市,除了“他们”,她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如今她出了事情,在所有人看来,最应当被通知的,就是——他们。一念及此,她本来空空如也的心立刻灌满了悲伤。她始终一言不发,像一个真正的病人那样虚弱。
同事走后,牙医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依然把自己包裹在白色后面,他这样的装扮,令她根本想不起他真实的面貌了。他很专业地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将手指搭在她脖子的动脉上测了测,俨然一副主治医生的派头,尽管,他只是一名牙医。接着牙医又看了看液体瓶上贴着的配方,然后,他将一只药片袋子塞在她枕边。那里面放着的,是一件礼物吧,也许是一枚宝石戒指。牙医决定用这枚戒指结束他们一年来的交往。结果是,这只袋子和她昏迷中经历的某个细节重叠了,她不由得一阵心悸,有种梦魇走进现实的惊惧。同时,这也令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呢?”她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什么?”牙医疑惑不解,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去搞明白。“我的牙,我的——龋齿。”她严肃地说。“牙?”牙医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恼火,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问题,所以他没好气地质问道:“你还要它干什么?不过是一颗龋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刻,她才充分感觉到了自己口腔里缺失了某样东西,当她开口的时候,那个豁口仿佛刮过了一阵风。她在这阵风的伴随下,空空荡荡地说:
“它是我的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尽管,它是一颗龋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