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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汪二贤跟躺在床上的汪大翠说话。汪二贤忍不住想哭。他可不能当了汪大翠的面哭,人家向灿烂打的旗号是把汪大翠弄到泉水医院检查身体。这样的检查身体,对于汪大翠可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多检查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了汪大翠的面哭,会引起她的怀疑,如果她知道她要被人送进医院,最后的结局又是送进火葬场的话,她会瞬间死去。

汪二贤说,大姐,可能检查身体的车很快就到了,你怕不怕?汪大翠说,检查身体有什么好怕,检查身体,又不是没有去过,就是用机器在你的身上查查而已,大姐不怕。

汪二贤眼里包不住泪水,想哭,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哭,他要是哭了,就等于暴露了目标。申有国再三叮嘱,送汪大翠到县医院治病的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只能说检查身体,不能说治病。谁要是泄漏了机密,要进行1000元以上罚款。这是县里头的临时规定。汪二贤不愿受到1000元以上罚款。1000元对于那些暴发户来讲,小菜一碟,可对于汪二贤来讲,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人老了就是这样,非常小心,又非常抠门。他知道,仅仅凭劳动的双手得来的卖力钱,那是不可以乱花的,得节约。况且人老了,没有气力了,要找一分钱也不容易。

“晴带雨伞、饱带饥粮”,这是古训,汪二贤的一生正是依着这条古训,才平稳地度到了今天。说什么他也不愿让人从他身上索取一分钱。他就只有守口如瓶,哪怕有失良心道德,也不能泄漏半点儿机密。汪二贤就是要哭,也只能避开了汪大翠哭。他是偷着上茅厕哭的,把眼泪都洒在茅厕里了。

汪大翠的住房是老村委会改的,没有大的烟熏火燎,房檐都有些发霉了;壁板也裂了很宽的缝,一眼就能看到屋子里那间破床和破床上隐约可见的孔雀花被面。

向灿烂们来到汪大翠家时,寨子上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到了汪大翠家,他们都知道这次可不像平时,这次是汪大翠病入膏肓,才被送往医院的。这意味着哪样,大家心里清楚。于是大家都沉下脸,什么也不说。床上躺着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的汪大翠,这哪里还是一个人,这分明是放的一团松松垮垮的黑色的衣服,寨子上的人冲着那团黑色的松松垮垮的衣服说,大姨,民政局的领导看你来了;大姐,民政局的领导来接你检查身体了,你要清醒一点啊;大姑,你要知道酸甜啊,县领导对你多么关心啊……

向灿烂女士进屋亲切而温和地说,大妈,我们是专程来接你去医院检查身体的,你身体怎么样,跟我们走吧。向灿烂一声“大妈”把汪大翠心都叫碎了,说不出有多感动。申有国走上前跟汪大翠说,大姑,这是向主任,她是专程来接你老人家上医院检查身体的,有什么你就说吧。汪大翠说,哦——前两天,我——我——快死了,向——向——主任,像——像——我——孤人,死——死——了,就——就——不火烧吧?漂亮女记者噜了噜嘴巴准备说什么,可被向灿烂的目光挡回去了。向灿烂连忙说,不会的,怎么会死呢?汪大翠觉得向灿烂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把前面的话说了一遍,向灿烂还是说,大妈,你没有什么大病,到县医院检查检查,吃几颗药丸就行了。汪大翠觉得向灿烂答非所问,一直不提火化的事,而且还一口一个不会死,也许是人们都忌讳说“死”字吧。汪大翠也就不追问了。

向灿烂又问,大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哩。汪大翠想了想,觉得向灿烂是忌讳说“死”字,向灿烂没有什么恶意。汪大翠努力地仰起头望着向灿烂说,有——有——好转。向灿烂为了稳定汪大翠的心,只得说,哦,那就——好,那就——好。这个“好”字,她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汪大翠却领会到了,也就是平常人们说的“好”字而已。

向灿烂冲申有国说,谁把大妈背出去?汪二贤站在旁边说,我来。汪二贤把汪大翠背到院坝里,向灿烂叫道:担架,把担架拿过来。于是那位留大胡子的驾驶员和那位帅哥驾驶员用双手把担架平抬过来了。

向灿烂扶着汪大翠说,大妈,上去吧!此时此刻,摄影机镜头对着向灿烂和汪大翠闪烁不停,忽而对准汪大翠,忽而对准向灿烂,忽而又把两人聚焦在一起,汪大翠慢腾腾地说,其实我自己走都行的,你们这样下细,我就不客气了。其声音虽然微弱,可非常清晰。于是向灿烂把汪大翠扶上担架,申有国和汪二贤抬着汪大翠缓缓向村委会走去。

申有国跟在向灿烂的后面叽哩咕噜地说话,然后是两名司机和两名漂亮护士、一名漂亮记者。再后面就是寨子里的村民。汪大翠说,他们全跟着干什么呢?汪二贤说,他们送送你哩。汪大翠说,平时他们并没有这样送我哇?汪二贤说,平时是平时,平时只是救护车,民政局还没有人来哩。汪二贤说这话,是想让汪大翠领悟到什么,可汪大翠听汪二贤这么说,不但没有领悟到什么,还把没想通的事也想通了,说,哦。

是的,后面跟着的人,并不是一般的送送,他们是在送一位老人跨鹤归西。有的人已经在后面发出感叹了,哎呀,人在世间有什么意思呢?死了就一把灰,赵本山演小品的口气,你在生时争这争那,到那时候那尺把长的铁罐子就是你的家。有人又阻止说,话不能这样说。有人说,不能这样说,那又怎样说。这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什么也不说了。是呀,就连汪二贤也不是抬的病人,而是抬的一盒棺材。他跟汪大翠说话,也不是跟活着的生命说话,而是跟魂灵说话。魂灵说,兄弟,你能不能在医院护理我呢?汪二贤说,这两天不行,这两天收割,忙得很,把这两天忙过了,我一定抽时间来看你。魂灵说,也好!兄弟,那你抓紧点收割啊!汪二贤说,喔!一般抬一个人很费劲的,可是抬汪大翠却像抬一根干柴。的确她只剩一把骨头了。

县长一时头脑发热,他安排了上一拨后,又安排下一拨。他跟汤局长讲,设一支鼓号队在医院门口夹道欢迎汪大翠胜利入院,还要求必须有电视台的录像。

汤局长在这非常紧迫的时间里找电视台录像没问题,可找一支合适的鼓号队却很麻烦。汤局长只有找泉水一小的楚校长打商量,楚校长说,这没问题。汤局长听说没问题,心里也舒坦了,但楚校长还没有挂断电话,他还在跟汤局长讲条件,只叫学生们做事吗?这样也耽搁课程哟。汤局长说,那还能怎么样呢?楚校长说,你也必须答应我们的一点小小请求啊。汤局长说,什么请求,你就快一点提出来吧,我们已经十万火急了。楚校长说,也没什么,只是要求你们能跟我们添置十支长号,五个大鼓。汤局长默想了一下,如果这次汪大翠能够顺利的死去,顺利的火化,县长是一定要拨一笔款子给他们的。于是汤局长说,没问题。那面楚校长说,那好吧,我就亲自组织鼓号队在县医院门口等。

鼓号队是五(2)班的学生。男生敲鼓,女生吹号。男生身穿红衣红裤,腰扎绿色布带;女生身穿白衣白裤,腰扎红色布带。还有十分钟向灿烂们的队伍才到达,学生们就站在那儿敲起来,吹起来了。

一时间,医院门口鼓号齐鸣。吹的是《爱的奉献》,敲的也是《爱的奉献》节拍。周围有警察护卫。人们有一个疑难得不到解决,警察到底揣没揣枪?有人回答说,揣了,别在腰杆上的。有人说,揣在裤包头的。警察的一切活动都是一个谜,没有谁猜得着。所以,有警察在的地方,人们就远远地站着,没人敢围观,当然也就没人敢在现场打架了,你找死呀?

医院附近的人,不知道是搞哪样,便说,搞些哪样?搞得雷头风火的,什么事有这么重要?有的说,可能是部队的某某老领导死了;有的说,也不一定,可能是某某老县长死了;有的说,也不一定,可能是县长的妈死了;有的说,有点像搞剪彩活动;有的说,管他哪个死了,能请这样厉害的鼓号队,连指挥都是楚校长,面子可大啦。

太阳很好,气候很好;鼓号很好,场面很好。

住院的病人听了鼓号声,纷纷打起精神下床走动;正在检查诊断的病人听了鼓号声,纷纷拔掉体温表或听病器跑出诊断室,远远地观看稀奇;刚刚跨进医院大门的病人听到鼓号声便停下脚步,纷纷回头张望……

这支鼓号队,不但没有加快病人死亡的脚步,相反起到提神壮胆的作用;不但没有让病人产生消极悲观的情绪,相反让病人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

鼓号响起不久,接汪大翠的车子就挨拢了泉水医院。在轰隆、轰隆的鼓号声中,有小学生走到单架前向汪大翠献鲜花,这也是县长吩咐的,说汪大翠将会为我们泉水县做出巨大贡献,跟她戴一朵鲜花,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觉得送一个病人到医院,还献上鲜花,真是不可理喻。就连楚校长也没弄明白,便说,太炒作了。

汪大翠通过鼓号队,被径直送进CT室。汪大翠认不得这间屋子门牌上的英文,在她的眼睛里只出现过一把大大的弯刀和一把大大的铁锤。她只是觉得这种标志要人的命,因为这两种标志放在一处,不免让人产生阉割和敲击的感觉。人是经受不起阉割和敲击的,又特别是汪大翠这样病入膏肓的人,哪里经受得住这些呢。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屋子,这屋子楼层很高,走进去,不仅显得空旷,而且还显得不一般的宁静,宁静得没有一丝儿风响,宁静得让人感到窒息。屋子墙壁绚白,中央架了张奇怪的床,认真说起来,这张床是活动的床,可以上下移动的床。在床的上端有一个大大的洞,那床连人一起可以在洞里钻来钻去。汪大翠就在一个白大褂的掌控之中,在洞子里不停地钻来钻去,她感觉这张奇怪的床威胁着她的生命,让她产生压抑,一种心理的彻底的压抑。汪大翠看到了一种绿莹莹的灯光,仔细想来,这种灯光非常奇妙,有点像彩虹,它汇聚了所有的颜色,红、橙、黄、绿、蓝、靛、紫……这种绿莹莹的灯光袭击着她的头、胸、手、腹、腿和脚,连脖子也没放过。汪大翠没有进过这样的屋子检查,她在感到好奇地进行欣赏的同时,不免感到几分恐惧。

CT室外站满了人,民政局的人占的比例大一些,其它单位也有,比如妇联、工会等都派了人去。他们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希望得出满意的答案。

等待是一种无聊也无谓的事情,同时等待也是最燃起希望的事情。没有等待就证明一切将暴露无遗,没有缓冲的余地。自然等待也是充满矛盾的,要么如愿,要么失败。但如果没有等待,那就什么也不存在。所以等待是浪漫的,是富于希望的,而且是愉悦的。

向灿烂站在最耀眼的位置,同时她也是最具复杂心理。她担心汪大翠根本就没大病,只是一般伤风感冒,真的只要几颗药丸下肚,问题就得到解决了。那么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地去把她弄来,仅仅得了个感冒,她怎么办呢?又如何向县领导交代呢?她多么希望汪大翠得的是一种不治之症啊。她非常焦急地等待她想得到的结果。人们都看见她不住地用手梳理那几丝粘在额头上的头发,不管怎么梳理也难以梳理出一种符合自己的样式。她的额头上有汗水珠子了,雨点子似的汗水珠子,不知道是从脑门那儿钻出来的,还是从微微的皱纹里冒出来的。多数人都是抱着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她不能,如果她也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那不等于谎报军情吗?是要挨领导痛骂的。

四十多分钟后,汪大翠被白大褂从这间奇怪而恐惧的屋子里推出来了。在这四十多分钟里,向灿烂犹如在沸腾的油锅里煎熬,说不出什么滋味。

当CT室把胶片资料拿出来后,向灿烂就亲自送到主治医师那里去。主治医师举着胶片,觑瞟了一眼,又反复地核对了资料,得出了结果。

癌,上皮组织生长出来的恶性肿瘤,如胃癌、肝癌、食道癌等。也叫癌瘤或癌肿。癌变:由良性病变转化为癌症。这种病毒不会传染人,但这种病毒却侵蚀着人的生命,人一旦生了这种病,不要说泉水县了,就是北京、上海,乃至美利坚合众国的大型医院,也拿它没办法。它是蛀虫,点点滴滴地击垮你的意志,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囫囵吞枣把你吃掉。这时,有一种回嚼,让你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近似拨动梳子齿“刷刷刷刷”的声音,或近似拨动琴弦“叮叮咚咚”的声音。那么你就会像秋天的野草渐渐枯萎,渐渐死去。汪大翠不懂这些,也理解不到这些。汪大翠懂得身体某些部位的酸痛,然后开始坍塌。

这个结果公布出来,让向灿烂高兴得跳起来。她跟同事们配合护士一起把汪大翠送到内科7号病房。

7号病房有两个床位,一个是30床,30床光有人挂了个床位,没有人住,可能是一位干部,只是打吊针时才来;31床就是汪大翠,临近窗户,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外面的走马转廓楼,走马转廓楼下面是一块草坪和一个花坛。那些护理病人的人,或那些略有好转的病人,一到下午,就缓缓从走马转廓楼下来到草坪去走走,或观赏观赏花坛里的鲜花。汪大翠没有这个能力在走马转廓楼上走,更没有能力到草坪上花坛边观赏观赏鲜花。有人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草的气息和花的气息传到病房里来就够了。汪大翠嗅着这些亲切的气息,她流连忘返,她觉得那些年能够在土地里耕作是一种福分,她只是随便想想,她不能打深处想,她打深里想了,那病情就会因思念耕作而严重。

向灿烂把汪大翠接到县医院得到结果后,想的就是把汪大翠的尸体火化后装进铁罐子再下窖到地里,这样才算顺利地完成了殡葬改革。如果火化后又塞在木棺材里,那还算什么殡葬改革呢?至少不是完整的殡葬改革。在殡葬改革的道路上,哪怕仅仅只有那么一点点不完整,都说明殡葬改革是不成功的,是值得纠正和完善的。

于是向灿烂青春焕发,整天进门唱、出门也唱。她想被提拔为副科级干部想得都发疯了,总是没有什么实绩,这次真是机遇啊!这是殡葬改革给她带来的福音,她一定不能辜负。

她开始筹划做了副科级后该怎么做。她想,第一步要跟县长大人提建议,在每一个乡镇都必须进行殡葬改革,新修火葬场,规划墓地,购买骨灰盒,节省土地。她通过这次殡葬改革,得出了许多经验。于是她可以义务指导乡镇的殡葬改革,根据乡镇的条件,可以在乡镇选一个中心地段作为修火葬场的地方,墓地还可以划到村民组去,找一个相对集中而又偏僻的地方规划墓地。按横竖排列,线路要拉直,看过去要像拉绳插秧一样,横、竖、斜都是直线。这样,这墓地就成了一丘大田,那些小丘样的坟茔就是一垄垄青青的秧苗。过年过节时,人们到墓地烧个钱、化个纸的也得个热闹。向灿烂想到这儿,一种成就感应运而生。

她一旦产生了成就感,那生命的别的地方也就开始蠕动,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蠕动了,她的男人也因为她没有这种蠕动,而备受冷落。她想,这下她可以抽出几个晚上让她男人玩个痛快。她的蠕动总是建立在事业有成上,她男人又只有在她产生这种蠕动后,才得以享乐享乐。她男人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的这种蠕动到底算不算感情呢?有时候她男人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这次是大大的享乐,她想,她男人一定会高兴得发疯的。

可是当她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男人还无动于衷。她躺在床上骂了起来,你怎么了,平时你不是一只骚公鸡吗?搞得人家不得安宁的,今晚怎么了?得阳萎了?

她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脱掉衣裤慢条斯理地爬上床,跟她排着睡。不多会儿,他打起了呼噜。向灿烂不甘心,双手抱住他的身躯轮番地摇动,他还是不肯醒,他还是呼呼大睡。

向灿烂困了,不再干扰她男人了,蠕动渐渐淡去,瞌睡上了身,不多会儿,呼呼狂睡。向灿烂男人还以为像他一样,也是佯装的,向灿烂男人用手去掏她,她却像猪一样哼哼地说:嗯,哎呀,推什么推,刚才你在搞哪样?你在搞哪样——然后她又呼呼大睡。

他佯装,是想让向灿烂体验体验被冷落的滋味,谁知道向灿烂却不是佯装,却是动真格的睡着了呢?向灿烂男人又得了个不眠之夜。

没有不透风的墙,泉水县委书记耳朵眼里灌满了群众传言,说是在县长亲自指挥下,民政局兴师动众地把孤寡老人汪大翠接到县医院治疗。县委书记想不通是怎么样一位病人值得请鼓号队夹道欢迎,闹得满城风雨。各种说法都有,说得最火的是,汪大翠病入膏肓,丧钟已向她敲响,人都要死了,还假惺惺地送往医院医治,搞些假过场,目的是等汪大翠一断气,就径直往火葬场送,再往铁罐子里送。现在泉水县火葬场竣工了,这下可以拿汪大翠来开刀、来实验了。拿汪大翠来开刀,因为孤寡老人没什么牵挂,多爽快啊。

汪大翠生病的画面通过电视播放后,被人们当成胜利的消息、快乐的消息传播开去。整个县城的人都在你追问我,我追问你,说看了电视吗,说这下好了,终于有人打头炮了,是一位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多好啊,没有家属,就不必要跟这个做工作,跟那个说废话了,死了就可以直接送进火葬场,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回,人们也就可以消除恐惧了;对于汪大翠来讲,如果她死了,把她推进火葬场,在泉水县搞火化还是大姑娘上轿,初次。大家可以带着各种理念、各种遐思去看:火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到底能够给人什么样的感受,是恐惧呢?还是欢悦?就是火葬场不允许人去围观,起码在泉水电视台上也可以一饱眼福。总听人说火化,火化,到底怎么火化,其它电视台又没有这种报道。有人说,要先在人的肚腹上划上一刀后,再推进去烧;有人又说,不是的,是直接推进去烧。想探讨这些说法可不可靠,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县委书记也看到电视上播出的接汪大翠入院的画面,他看得真切,的确在医院的门口站着夹道欢迎的鼓号队,号吹的是《爱的奉献》,鼓敲的是《爱的奉献》的节拍。当救护车走进夹道欢迎的队伍后,有学生上前给汪大翠献花,县委书记还看到向灿烂总是抢镜头,所以真正跟汪大翠献花的时候,县委书记没看见,但他看见几位护士把汪大翠从一个单架领到另一个带小轮子的高脚单架从走廊上推进另一个阴森的走廊,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解说员一句“孤寡老人汪大翠被顺利送进医院”就关门了。

县委书记对民政局兴师动众送汪大翠进医院确信无疑。

县委书记坐在转动沙发上旋了一周后,破口大骂道,这个屌县长!

县委书记压了压怒火摁响了县长的电话,县长见是县委书记的电话不敢草率,他立即摁动了接听键,说,是老板啦,什么事啊?当代人把过去老掉牙的称呼公司化了,书记不叫书记,而是叫老板,行政也像公司一样,下级叫上级都叫老板。

书记说,为了一个孤寡老人,你竟然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理解的,认为你是做好事,是积德,不理解的呢,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了?

县长有些生气了,真是好恩没好报,说,老板,他们怎么说了?

书记说,他们说你为了火葬场的事,企图吹糠见米,把一个孤寡老人接到医院来,搞假过场,其结果是早日把她送进火葬场,或送进铁罐子。

县长说,老板啦,那纯粹是谣言啊,你可要信任我啊。

书记说,我倒是相信你,可人家群众信吗?闹这样大的风波,人家群众还看不出结果吗?

县长说,我们的目的是要她老人家早日康复啊,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政府不出面拯救,还有谁会出面拯救呢?我是缺心眼了吗?如果我是为了火葬场,那我为何不直接让她在家里死掉呢?我吃多了吗?我们现在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你知道吗?老板,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谣言啊。

书记说,有结果吗?县长说,结果总是好的,你会看得到的,你放心,结果不是人们想象的,不管人们怎么评价,你可要相信我啊!书记说,要是真是你说的这种情况,那就好,要是不是这种情况,你说咋办呢?县长说,要是不是这种情况,我任凭书记处罚!怎么样?书记说,那行,就按你说的办!书记还想补充两句的,可是电话被县长挂断了。书记“喂”了两声也没信心再“喂”了。

叫朵朵海霞去护理汪大翠的确有点屈,但民政局抽不出人来也是事实。朵朵海霞是刚刚毕业考入民政局的一位女大学生。其实她不姓朵朵,海霞也不是她通用的书名,更不是她通用的乳名。她的书名叫聂二花,她的乳名叫花猫。她是随着聂二花和花猫这两个名字从小学到中学然后通过高考又顺利走进大学的。走进大学后,随着渐渐壮大的网络时代,她看到了人们不仅仅是从生活开始更新,而且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名字开始更新的,有人开始叫什么声声旺旺、秋香满园、春梅绽放、上上千千等等。她觉得这正是她们所追求的。过去那些名字仅仅是一种代号,没有特别的意思,而且过去那些名字叫着太俗。

要更新这个时代,先得从名字开刀。于是她先把书名聂二花更改成了朵朵海霞。在更改名字的路上,她吃了不少臭屁不说,还遭了不少白眼。主要来源于她身上的那股乡土味。有点阿Q大爷闹革命的样子,遭到赵太爷的挖苦,又受到假洋鬼子的白眼。但是朵朵海霞却不屈服于这些,她坚定不移,一定要把旧名改掉。就这样改掉了二十来年爹妈给她取的名字,成了朵朵海霞。

起初朵朵海霞不愿意去护理汪大翠,她刚刚才恋爱,即便要去,也得征求男朋友李建伦的意见。

她打电话给他,说,她被单位发配到医院护理一位绝症病人了。

李建伦说,作为公务员,这是一种考验,有什么不好呢?公务员嘛,就是人民的公仆,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朵朵海霞说,纯属大话套话,你能不能说实际一点,你没有想想,守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又是一个绝症病人,随时随地都有死的可能,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行呢?

李建伦说,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哩,还有我呢。白天你守着,晚上我就来跟你作伴。

朵朵海霞说,你说的可当真啊?

李建伦说,绝对当真!

朵朵海霞说,好嘛,只要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到时候哪个狗才耍狡猾啊!

李建伦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朵朵海霞说,那行!她想,虽然医院的来苏味难闻一点,可是医院这儿能给她跟李建伦接触提供一个相当宁静的平台。汪大翠是晚期血癌,一天天地萎蔫下去了,她有什么心思去想朵朵海霞的事呢?朵朵海霞爽快地答应了向灿烂。

汪大翠躺在病榻上趁还有一点力气,便跟朵朵海霞交心说,朵朵姑娘……

我不叫朵朵姑娘,我叫朵朵海霞。朵朵海霞说。

哦,朵朵海霞,我已经检查了,该回家了,为什么不送我回家?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死在医院的,我感觉我已经支持不住了,能告诉我生的什么病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让我回家呢?

朵朵海霞说,大妈,医好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这病医得好吗?汪大翠说,到时候把国家的钱花了,人也死了,有什么用呢?人财两空啊!妹子,大妈也没过多要求,只是死了后,不要用火烧就行了,即使火烧,也不要把骨灰装进铁罐子里,如果装进铁罐子里,我的魂魄升不了天,魂魄升不了天,就不能脱胎转世,只有装进木棺材里,我才能脱胎转世,二世才能报答你们的恩情啊!

朵朵海霞脸红了,朵朵海霞想:有那样的好事吗?你没想想,民政局花那样大的投入是让你躲过火化吗?民政局的钱可不是白用的啊,其目的就是化验出你得的什么病,你得的是绝症,大家都高兴晕了,可能让你躲过火化这一关吗?可能把你装进木棺材吗?

朵朵海霞说:大妈,你那是封建思想,人死了,一切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魂魄呢?魂魄那是一种迷信的说法,是不科学的,我们应该相信科学。

汪大翠说,你知道大妈没文化,什么都弄不明白,我也是听大雨村的人说的,人有没有魂魄,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确不想被装进铁罐子啊!

朵朵海霞虽然改了名字,但她骨子里还潜藏着农民意识,还是觉得弄这样的孤寡老人来做火化实验太残酷了。

她顺便坐在床沿上,拉住汪大翠干柴棍似的手说,大妈,没啥病,不必担心,过两天就会送你回家的。在说到送她回家时,朵朵海霞的心凉了,便忍不住把头扭过去流眼泪。汪大翠说,姑娘你怎么了?朵朵海霞把拉住汪大翠的手抽出去揩掉眼泪,掉过头说,没什么,眼睛犯病了我擦擦。汪大翠听了朵朵海霞这样说,那扣在心门上的疙瘩才倏地散了,说,哦。

大妈,你不要紧张,你想开一点,就会好得快的。朵朵海霞说。

汪大翠说,妹子啊,大妈不怕死啊,大妈这一生都不平顺啊,一呱呱坠地就遇沟沟坎坎啊。你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人,我可不是啊……

大妈,不要说了。朵朵海霞说。

大妈不说不行啊,大妈不说,就像塞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在心里憋闷得心慌。再说,大妈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样度过的呀。大妈六岁就被财主孙二财家弄去当了童养媳了,童养媳是干什么的,童养媳就是专门伺候人的。孙二财家儿子跟电影《抓壮丁》上的李老栓家当童子军的傻儿子差不多,一口的唾沫,糊得满脸满下巴满衣服都是。你整天都得给他洗脸、洗下巴、洗衣服。有时候,他感觉他的身体的某些部位发生一种跳动,他就跑过来脱你的衣裤,要做那种事,大妈是不愿意跟他做那种事的,大妈看见他那一身,心里就烦。大妈就诓他说,现在不行,现在我还要干活,晚上做,晚上我叫你。结果等到晚上,他却自觉不知觉地就忘了。这样的日子大妈熬了十多年,总算解放了。

大妈心想,解放了,大妈的日子也就有盼头了,人活着干什么呢?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往后的日子有个盼头吗?

没想到,解放不久,又遇到文化大革命,大妈又被划为地主阶级了,每次斗争大会,都把大妈弄来陪斗,有人还写了一个大大的“破鞋”贴在我的背上。有人又用画笔画孙二财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男人,画得像一个怪兽,把他的生殖器画来插进他的嘴巴里。也画大妈,把大妈画成一个满脸沟沟壑壑的臭老太婆,还把大妈的头画来插进大妈的生殖器里。

你不敢看,你看到心头就会发抖。那时候大妈才进中年,虽然因为生活太差,大妈的身体很单薄,但大妈的皮肤还是满滋润的,没那么多沟壑。当时我就想,这并不是日子的尽头,日子的尽头不是这样的,后来大妈一边接受批斗,一边盼着另外的日子。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的改革开放,可不响不动的,大妈又生病了。生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后怎么埋,果真火化后装进那铁罐子里,大妈这盼头还算是盼头吗?

朵朵海霞听了汪大翠的叙述,心里像掉进了一块石头,带着哭腔说,大妈,不要想那么多了,古话就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你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会好的。说完后,朵朵海霞又把头掉过去了。

汪大翠说,妹子,有你这句话,大妈也就放心了,不过大妈自己的病大妈清楚,要死就死吧。

量体温了!是护士小姐打断了汪大翠跟朵朵海霞的对话。护士小姐把体温表摔了一下,就递给了汪大翠,汪大翠把体温表夹在腋窝里。只要汪大翠把体温表夹在腋窝里,她就会习惯性地闭上一会儿眼睛。

朵朵海霞趁此机会到花坛去走走。朵朵海霞没有走多远,她觉得一个人走起来多没趣儿啊,她就退回去了。

夜幕降临,走廊上的灯次第亮了,其它病房的病人像被千斤重担挤压了一样,一声连一声的叫唤。黑色的幽灵在走廊的上空飞行着跟着她跑似的,蓦地,一种恐惧侵袭着她,叫她紧紧张张地蹿到了7号病房,这时量体温的护士走了,她顺便倒在了30床,她忘记了31床有一个病人躺在那儿,这个病人虽然与她毫不相干,可却直接影响着她的年度考核和提职加薪,如果把这个病人照料好了,能够顺利地死去了,那她升起职来就会得心应手,反之则会年纪轻轻就被仕途所遗忘。一个人老了被仕途遗忘,那没什么,怕就怕,刚起步就被仕途所遗忘,这种遗忘将会告诉你什么呢?将会告诉你,你的一生从此就断送了。

十一

朵朵海霞没有多躺,她只是随便躺下就起来了。此时此刻,一个人影在门前晃动一下,就走进病房了,是李建伦。朵朵海霞没有拥上去抱住他,说她此时此刻的感受,而是很理智的说,你怎么才来呢?刚才你来电话不就已经出门了吗?李建伦准备说,半路上遇到一个女同学,一个三四年没有见到的女同学,于是就多聊了几句,所以迟到了。

可他刚刚张开嘴巴准备说话,就被朵朵海霞挡回去了,说,不要强调理由了,没什么理由。于是李建伦就停下话把儿,说,病人怎么样了?

朵朵海霞说,不要大声说话,她刚刚才睡下。

李建伦轻声说,好的!李建伦打开手头的一只方便袋,里面是两瓶饮料,他拿着一瓶,用几个指头一拧就打开了,顺便递给朵朵海霞,然后自己拿一瓶拧开,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朵朵海霞接过饮料,也咕嘟咕嘟的喝了两口。朵朵海霞一边喝,一边瞧汪大翠,汪大翠正眯着眼睛看朵朵海霞。

朵朵海霞说,大妈,你醒的呀,你喝吗?她又用手揪住李建伦的一条胳膊,冲汪大翠说,这是我的男朋友李建伦。

汪大翠说,哦,他是你的男朋友,你看我跟你们添麻烦了,不知道医生允不允许喝那个?

李建伦说,你那种……

朵朵海霞冲着李建伦“嘘”一声,就打断了李建伦的话把儿,朵朵海霞不允许李建伦提汪大翠的病的事,朵朵海霞把饮料放在床头柜上去跟汪大翠倒开水。汪大翠说,你们喝,你们喝,我这会儿不渴。

朵朵海霞说,大妈,你真不渴吗?

汪大翠说,真不渴。

朵朵海霞说,如果你想喝水的话,你叫一声好吗?

汪大翠说,行。

李建伦也放掉手中的饮料瓶说,大妈,你要什么,尽管说,没必要客气。

朵朵海霞也说,有哪样事需要他办的,说一声就行了。

汪大翠虽然病了,但她还有思想,还有理智,她觉得朵朵海霞和她的男朋友这样真心实意地对待她,她很感动,她不能跟他们带来负担,她能够自理的就自理。特别是刚刚恋爱的人,他们需要自己的空间,在这样一个狭小房间里,如果要腾出一定的空间让朵朵海霞们享用,该怎么办呢?这是一道难题。汪大翠早已行动不便了,起卧、拉撒都成大问题,她不可能因为朵朵海霞需要空间,就随便地走出这间屋子。如果要朵朵海霞扶着她走出这间屋子,那还不如不给他们腾什么空间哩,不过要给朵朵海霞们腾出空间,也不难,只要汪大翠把眼睛闭上,装着睡觉,那空间也就出来了。虽然这是一种朴素的农民意识,可是这也是对朵朵海霞的理解。

这种装睡的方式不能做得矫揉造作,一定要做得实在,而且时间也要恰当,不能大老早就装睡。趁自己的病痛还不是很激烈的时候,汪大翠装睡的时间可以拖长一点,这种装睡要有规律,不能一会儿装睡,一会儿又装睡,一句话,要让朵朵海霞和她的男朋友看不出蛛丝马迹来。要让朵朵海霞和李建伦知道她汪大翠的确是睡了,而且睡得很沉。汪大翠必须先望一会儿天花板上,然后才装睡,这是一种睡觉的程序,如果把这种程序做周到了,那朵朵海霞和她的男朋友也就不会发现她装睡了,他们会认为汪大翠的确疲倦了,她需要休息,需要睡觉。

十二

汪大翠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汪大翠进不去食了,她的营养来自那些输进去的液体里,她已经瘦如枯槁,成了完完全全的骨头架子。向灿烂在电话上跟朵朵海霞说,跟主治医师讲,叫他们用最好的药,哪怕贵一点,也没关系。朵朵海霞说,谁来承担医药费呢?汪大翠说,这个你不管!向灿烂盘算过,现在汪大翠的这种状况,就是你在美国去运药来,也无济于事。向灿烂谅那些所谓的专家大夫,也无法把像汪大翠这样病如枯槁的生命拉回来。她暗暗骂道,看你医院行!什么臭医院?!

汪二贤果然不负重托,他跟申有国,还有村里的妇女主任付小红一起到医院来看那个魂灵汪大翠。申有国把一只中型塑料袋打开,从里面取出汪二贤送的一瓶蜂糖、申有国送的一瓶人生蜂皇浆、付小红送的一盒CD钙奶放在床头柜里。然后分别跟汪大翠说些宽心的话。这时,汪大翠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看到汪二贤,也只能用摇头和泪水来传达她的感情。

汪二贤说,大姐,你好好休息,不要想问题,你的病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申有国也说,大姑啊,你要好好休息,不要想得太多,太多对你的病不利啊。

付小红拉住汪大翠的手说,大姑啊,你要保重身体啊,不能太焦虑了,国家会出钱出力的,用不着你操心。

汪大翠的眼泪更多了,像一条线在她枯萎的脸上爬。摇摇头,表示,没用的,说什么她也是该死的人了,又摇摇头表示叫他们不要担心她,表示,他们的事情多,这样拖累他们,她实在过意不去。

在这种情况下,汪二贤们来看汪大翠前想好的几多揪心的话,这会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们安慰了几句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在那张空床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还是汪二贤站起来给汪大翠理了理床被,说了句告别的话,大姐,你就安心养病吧,我们过两天还会来看你的。申有国和付小红也上前说,是啊,大姑,你就安心养病吧,我们过两天还会来看你的。汪大翠又摇摇头,意思是,不用了,你们过两天来送我入土算了。

十三

夜一深,住院部就越来越冷清,那些被石头挤压的声音也停止了。

朵朵海霞靠着李建伦坐在空床上,他们也是等待汪大翠病重,汪大翠病重那是自然的事,有CT作证。于是他们的手互相挽住对方的胳膊肘儿,然后他们的脸贴住对方的脸,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冷清,他们战胜冷清的办法还有就是他们面对面地贴在一起,互相用嘴唇舔对方的脸,然后再把嘴唇滑到对方的嘴唇上去,就像把嘴唇放在温水里泡,泡了一会儿,他们就像语法中的一种关联词语叫递进关系一样,有一层进一层的意思,他们开始解对方的衣服,他们互相用自己的胸膛去量对方胸膛的体温,最后发展到双方的手自觉不自觉地滑到对方的裤子拉链那个地方,后来的事就只有一种床脚与地面磕碰起的响音了。汪大翠也听见这种响音了,可这种响音再怎么激烈也不能影响汪大翠,她不妒嫉他们,她为什么要妒嫉他们呢?

汪大翠经历过这样的响音,那是孙二财欺负她的时候,孙二财是不能跟她制造这样的响音的,孙二财不管咋说,也是她的公公爹,或者是她的老爷,是长她一辈的,就像她的父亲一样,是不能欺负她的,可是孙二财猴急、猴急地压在她的身上,把她在孙二财家吃的稍为带有营养的那点东西挤压出来了,在挤压的过程中,孙二财跟汪大翠制造出了那种响音。

汪大翠对这种响音早就不感兴趣了,她觉得这种响音不属于她,她已经老了,她的身体告诉她,她的体内不存在这种非分之想了,那是需要一种激情、一种血液涌动才能产生那种非分之想的,她身上的激情和血液的涌动早就消失了。目前在汪大翠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要把她的骨灰装进铁罐子里,只要不装进铁罐子里,比什么都幸福,这种通过挤压制造的响音又算得上什么呢?

汪大翠想,你一个孤寡老人,人都死了,你还知道什么呢?要怎么处理你,你知道吗?汪大翠想到这儿,那泪水就漱漱地流,汪大翠还没有这样流过泪哩。汪大翠不能把眼睛睁开了流泪,汪大翠把眼睛睁开了,那朵朵海霞们的空间也就不存在了。

她只能把眼睛闭着流泪,这样即使朵朵海霞和李建伦发现了,也不会怀疑她是在考虑问题,只会怀疑汪大翠正在做一个梦,一个叫人伤心的梦,或一个叫人甜美得流泪的梦。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梦,你都不能打搅她,要等到她把梦做完醒过来时,才能打搅她,这样,她的梦才算完整,才算有头有尾。否则假如人家做的是一个甜美的梦呢?中途被你打断了,做梦的人该是多么的遗憾和痛苦啊。

汪大翠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她还把她的身子转过去,不再面对面向着朵朵海霞和李建伦。

朵朵海霞与李建伦制造出响音后,一直没有朝汪大翠那儿看一眼,他们总是要把这种响音进行到底,一直进行到每一个人的身体都疲乏得像一块坍塌的烂泥或像两扇猪耳朵无力地耷拉在两鬓,才让响音停下来。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就是朵朵海霞幸福日子来临的时候。李建伦六点下班后,他就急急忙忙到快餐店买下米饭、鸡腿、红烧肉和红烧茄子搭出租车往住院部跑。朵朵海霞吃着这些可口的饭菜,觉得非常称心。他们常常问汪大翠,大妈,你也来一点吧?汪大翠早就吃不下去这些了,她一直吃的是白水米粥,她费劲地说,谢谢你们了,我吃不下那些的!汪大翠到医院后,就是跟输液瓶打交道了,她还是第一次长时间的在血管里插上输液针,时不时她又仰起眼睛瞧一眼那输液管中央的滴药计,最初她还能看得真切,还能数出向下嘀哒、嘀哒的药点数:一、二、三……后来汪大翠的眼睛花了,看见的药点,不是一点一滴的,而是昏昏糊糊米汤状的一根粗线条了。

汪大翠常常长时间的迷糊,在迷糊的过程中,除了时不时朵朵海霞和李建伦喂一点开水给她以外,汪大翠吃不下什么。汪大翠不能咽下东西,不怪朵朵海霞和李建伦不认真护理她。

十四

秋天少有炸雷,只有闷雷,看不见电闪,只听见一种长长的绵绵的闷雷声。秋天也不排除炸雷。秋天的炸雷比夏天还猛,还凶,那是一种畸形的天气,比夏天还热,人们都把长袖T恤和薄毛衣脱掉穿上衬衣和短袖了,还是热,有的人已经下河洗澡了。就在这天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一种畸形的天气掉下的炸雷,砸碎医院的窗户不说,还钻进7号病房31床。朵朵海霞不在她身边,汪大翠躺在床上,早已麻木不仁,汪大翠一动不动任凭炸雷宰割。只听“咔嚓”一声雷响,像走电焊的火苗在汪大翠全身燃烧。顿时汪大翠被烧成了黑熊。当朵朵海霞赶来,黑熊已经张开乌红的嘴巴呼唤,水,水——

好几天茶水不进,全靠输液养命的汪大翠突然呼唤水,说明雷电把她身上的水分榨干,缺水的人,呼唤的就是水。朵朵海霞闻到了一股焦炭味,也呼喊,大妈,你是怎么了?嗯,你怎么了?黑熊还在呼唤,水——水——

朵朵海霞拿来了水杯,汪大翠咕噜噜把朵朵海霞递来的水杯里的水喝干。喝干了水,汪大翠又呼唤,饭——饭——

朵朵海霞觉得奇怪,怎么经受一次炸雷后,汪大翠反倒变得能吃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回光返照,一个快死的人,都是这样,特能吃,或者特清醒。朵朵海霞就到小饭店打来一碗米粥,她把碗沿放在汪大翠的嘴唇边,汪大翠主动大口大口地喝起米粥。喝了一碗米粥,汪大翠又叫,饭,饭——

朵朵海霞又去端一碗米粥,汪大翠又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过后汪大翠就不再要饭了。朵朵海霞觉得奇怪,把汪大翠能够吃饭的事立即从电话里告知了向灿烂,向灿烂也觉得奇怪,说,这是什么原因呢?朵朵海霞说,汪大翠被雷击了。向灿烂倏地明白了,说,肯定是回光返照,肯定是回光返照,你跟我好好注意她的举措,只要她一断气,就告诉我!朵朵海霞说,我知道了!

吃了几天米粥的汪大翠竟然蜕起皮来,每蜕一层旧肉皮,又换上一层新肉皮,一层层蜕皮,又一层层地换上新肉皮,先前脱光的头发也换上青油油的新头发了。

十五

朵朵海霞把汪大翠蜕皮的事跟向灿烂汇报了,向灿烂不放心,亲自到医院来看汪大翠,她不知道是跑到医院来的,还是飞到医院来的,她三步并两步跑到7号病房,门是大开着的,她感觉这一天她已经变成了超人,就像从地里冒出来站在31床面前似的。

汪大翠坐在床沿上,盯住向灿烂说,大妹子,你是哪个哇,我不认识你!

向灿烂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人,这个她花费了不少心思弄到医院进行检查的陌生人,心头无比颤栗地说,不认识我了吗?

汪大翠说,不认识了,那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切都忘记了。

正在这时,门跟前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进屋来了,是朵朵海霞。

她说,向主任来多久了?

向灿烂说,你到哪里去了?

朵朵海霞说,现在病人好了,我顺便上了一趟街。

向灿烂说,放肆!这么重要的病人,你还敢顺便地上街!

朵朵海霞说,她不好多了嘛?

向灿烂看了看汪大翠,果然如此,这种蜕皮,就像金蝉脱壳一样,或像蛇蜕皮一样,皮一蜕掉,那新的生命也就越来越明朗了。向灿烂觉得奇怪,她一爪一爪地在胸膛那地方揪,她明里暗里地骂道,这是什么狗屎医院呢?一个癌症病人都能在这里治好!不行,得好好跟主治医生理论理论。

在吃这方面,汪大翠也有了新要求,她要吃上好的猪肉,特别是新鲜猪瘦肉。由原来的米粥转变成了米饭,每顿饭还要求有一个汤菜,尤其是蘑菇汤,她特喜欢。她吃起饭来特讲究,先喝一口汤,然后再一口一口地不慌不忙地嚼饭。根本就是一个全新的汪大翠,变得年轻,变得能耐。连她脸上的皱纹也散了,一张光滑滋润的脸,让你难以相信她是上了七十岁的老人,顶多也就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更不会相信她生过一场大病。

向灿烂问过汪大翠,说,你被雷击是什么感受,汪大翠不承认她被雷击过,她只说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跳进了火海,遇见了一个高人,高人手中有一个钵盂,钵盂里装满了甘露,高人用手指弹起甘露,洒在她的身上。高人口中念叨说:忘掉一切吧,你将得到新生。

得到新生的汪大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她不止一次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啊?当朵朵海霞说她叫汪大翠时,汪大翠迟疑不决地说:我叫汪大翠吗?朵朵海霞说:你不叫汪大翠,你叫什么呢?汪大翠说:我不记得了,也许我叫汪大翠吧!

向灿烂找到了汪大翠的主治医师,主治医师也纳闷儿了,觉得奇怪。主治医师从来没有见到过汪大翠这种现象,当初他以为有人使用了掉包计,把真正的汪大翠换走了,可是当他仔细察看汪大翠的脸形,又觉得没有变。他要求再做一次CT。向灿烂也拥护这种方案,说,再做一次CT。

汪大翠再次被送进那间挂弯刀和铁锤门牌的屋子,这次可不是推进去的,而是她自己走进去的,她毫不犹豫地就走进去了。CT医生看见进去的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便再仔细查看他手头的那份表册,想,应该是七十二岁呀,便问,你是汪大翠吗?汪大翠说,不晓得。CT医生说,你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吗?汪大翠说,不清楚!CT医生就叫外面的人,谁是汪大翠的亲属?向灿烂在外面焦急地说,怎么了?CT医生说,她是汪大翠吗?向灿烂斩钉截铁地说,她是汪大翠。医生说,跟年龄对不上号!向灿烂说,她被雷击了。CT医生立即明白过来,汪大翠的主治医师跟院长反应过这件事,当时大家都还不相信哩。便说,知道了!他想,奇迹啊!

CT医生说,躺在床上去吧!汪大翠就大大方方地躺在床上去了。这张移动的床就反复在套子里钻,那绿莹莹的灯光像彩虹似的汇聚在她的身上反复的照。CT医生总是想得出以前跟汪大翠照出的结果,可总是不行,总是被汪大翠身上的某种激素抵了回来。CT医生命令道,好了。于是汪大翠从床上翻了起来。CT医生把CT档案传到汪大翠主治医师的手中,主治医师大大咧咧地说:怪了,怪了,癌细胞全没有了。向灿烂说,怎么会呢?主治医师说,我也不相信,可这是事实啊!难怪汪大翠好得那么快。

向灿烂如万箭穿心,她不停地在心中暗叫,不可能,怎么可能被雷击后,反而把癌细胞击退了呢?朵朵海霞不服气地说,难道大夫做的CT都还不作数吗?向灿烂说,你知道这个医院吗?朵朵海霞说,这个医院有什么不对吗?向灿烂说,这个医院成心跟我们民政局过不去,你知道吗?朵朵海霞说,从观念上来看,医院跟我们民政局是一脉相承的,只是服务的宗旨是不一样的,医院是救死扶伤,而民政局目前的想法就是早日实施殡葬改革,早日使用火葬场。

岂止是这个问题,你难道就没有发现医院最近总是跟我们过不去,连那么严重的病人,不但被他们医好了,而且还变年轻了。这说明了什么呢?向灿烂把朵朵海霞拽到医院走廊角落的地方压低声音说,这个问题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还得找一找院长。看他们医院到底什么意思!

朵朵海霞也压低了声音说,向主任,话不能这样说,如果病人都跳跳蹦蹦地来到医院,横躺着地走出医院,谁还敢来医院呢?向灿烂正准备继续跟朵朵海霞辩论,有一个护士像白鹤翻飞一样打她们身边擦过,朵朵海霞觑了一眼,她们立即停止了说话。

她们回到了7号病房,她们只能对那个失去记忆的人提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汪大翠还在接受治疗,大夫说了,一定要让汪大翠恢复记忆,让她想起她是一个孤寡老人,一个险些死去的孤寡老人。汪大翠也配合医生,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大雨村这一概念,然后让她想起了她叫汪大翠。大夫说,慢慢来,你想想,你做的那长长的梦是什么梦?汪大翠说,这个梦,我记得很清楚,我已经跟朵朵海霞和向主任说过了,就是跳进火海,遇到了高人,高人挽救了我。大夫说,就这么简单?汪大翠说,就这么简单!

那个晴朗的早晨,向灿烂把汪大翠那个可恶的消息告诉了汤局长,汤局长正在浇花,他一下就把手中的喷水管甩掉了,心中顿时冰凉了十度,回答向灿烂说,怎么会呢?向灿烂听到哗啦啦的水流声了,说,汤局长,是水管坏了吗?汤局长赶快把自己潜意识的想法纠正过来,把地上的水管拣起来开始浇花,说,不,不是水管坏了,是我在浇花,你听到水淋在花树上的声音了吗?向灿烂尖起耳朵听了一会,是水淋到花树上的声音,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了,说,哦!其实上汪大翠的事,我也是百分之万的以为不可能的,可是,那是事实,一个不可攻破的事实。据大夫估计,问题可能出在雷击上,汪大翠被雷击过,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汤局长说,是吗?怎么会让她被雷击呢?雷击,她怎么会活着而不死去呢?人们被雷击了,不都死去了吗?为什么她不但没有死去,反而得到新生了呢?汤局长一边说,一边关掉水龙头,说他要亲自到医院看看。向灿烂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县长?汤局长说,暂时不忙,我看后再说。

十六

“关于汪大翠劫后余生的研讨会”是在民政局圆桌会议室举行的,参会人员有县长、县长秘书、汤局长、向灿烂、泉水医院院长、汪大翠的主治医师、CT医生、朵朵海霞,共八个人。县长拿出了这次研讨会的两个议题,其实也是他跟向灿烂、汤局长研讨出的两个议题:一是汪大翠火化已不成立,是让汪大翠自己回家呢,还是如同接她进医院时那样轰轰烈烈地送她回家;二是,继续让她在医院接受治疗,现在的汪大翠可能是回光返照,等待她一不小心死去后,送她进火葬场。

县长说,这两种方案,谁也做不了主,只是想叫主治医生和CT医生从医学这个角度谈谈。当然院长的意见也是很珍贵的,也希望得到院长的支持,拿出正确观点来。

县长问朵朵海霞,朵朵海霞,你亲自看到汪大翠被雷击的吗?

朵朵海霞说,雷击时我在厕所,我听到从医院的上空甩下“咔嚓”一声响雷,仿佛就落在厕所附近,我被吓慌了,赶紧就往7号病房跑,当我跑到7号病房,那窗户被雷击烂了……

县长秘书打断朵朵海霞的话把儿说,你敢肯定是雷击的吗?

朵朵海霞说,我敢肯定,因为那窗户玻璃上留下了雷烟熏过的乌黑的痕迹。

县长秘书说,县长,我的话问完了。

县长说,朵朵海霞,当时你看到的汪大翠是什么样的呢?

朵朵海霞说,黑熊,典型的黑熊!

县长说,是吗?有没有搞错?

朵朵海霞说,绝对不会错!

县长说,好吧!下面我想先听听主治医师的意见。

主治医师说,作为一个医师,其目的是把病人从病痛中解救出来,让他或她得到新生,而不是要把一个病人往死里整,这是做医生的起码道德,当然,一个病人来到医院,首先必须要有心理准备,摆在你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活。医师只能尽最大可能的让你生,但如果是绝症,医院也只能延缓你的死亡日期,不能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已经在医院战斗得秃顶了,这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要计工龄,已经有三十五、六年了吧,应该说,我是早就可以退休的了,但医院说人手有困难,我就主动留下来了,像汪大翠这种现象,我还是大姑娘上轿,初次遇到。它不是汪大翠所说的遇到什么高人了,而是因为雷击放电,这种触电现象是非常微妙的,它在一瞬间将电遍布全身,你癌细胞想逃也逃不脱。以至雷电把所有的癌细胞击死,难以置信的是,人活过来了。一般地讲,在这种雷电下,人要从死亡线上逃回来,是不太可能的,常常都是人也随着癌细胞的死亡而死亡,但也不排除万分之一机率中得以生存的可能。汪大翠就是这样一个先例。这是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不是所有人都可能得到的,比如,当你把一个癌症病人有意的抬到雷击区去让雷电把癌细胞击死,可能癌细胞没有死而你人却先死了。所以,这种实验是做不得的,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把癌症病人拿到雷击区做实验。这是我对汪大翠现象做的分析,至于汪大翠的去留,那是不关我的事的,你们自己确定好了!

县长说,汪大翠的主治医师说得好。下面我想听听CT医师的意见。

CT医师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黑色碳素边框的眼镜,看上去,他就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专家。CT医师说,作为CT,它是一项非常机械的操作,把人弄到台子上去,让那五颜六色的灯光照照,反馈到电脑里去,制作出胶片,再把胶片交到专家医师那里去,就是我的活路,我是不能说出汪大翠的病情的,因为这里不需要我来加以判断。CT的目的就是公平地评判出病人的病情,不能人为的去说,你得的什么病他或她得的什么病,作为汪大翠,前后两次作CT,判若两人,我已经认真的查实了的,的确是同一个人,后来院长也问起过这件事,我也跟他实话实说的,反正如果是在作CT上,我有误的话,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CT医师的嗓音不错,说起话来声音响亮。

县长说,好的,应该说,CT上是没什么过错的。下面我想听听医院院长说说,最近你们医院的情况怎么样。

院长是一个四十八、九的人,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沟壑深深浅浅,看上去有些显老了。你不显老不行,三四百人问到你要吃饭,再说那么多的病人在医院呻吟,你当然不必要出诊,但是每一个医师有每一个医师的一些问题,你即便不一个一个地去解决,最起码你还得从整体上有所把握,有些医术好的医师,他或她要跟你闹矛盾,你可能要单独处理,所以你整天都在思考问题,你不显老才怪哩。他的嘴唇因为经常跟人做工作的原因,已经打起老茧了,泛白的老茧裂出带血的口子,他已经不想在汪大翠现象上多说什么了,因为两位医师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是县长要他谈谈,而且主要谈谈医院最近的情况,他本来没必要把医院最近的情况向县长汇报的,只是最近谣言四起,说是医院跟殡葬改革过不去,为了辟谣,他不得不说两句。

院长饮了一口茶水,然后把饮进嘴巴里的茶叶回嚼了一下,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泛白带血的老茧,说,最近我们医院一切正常,各位医师、护士尽职尽责,没有拿病人来开涮。这里我想阐明的是,最近这两个月来,的确没有接到绝症病人,所以这是造成两个月来,医院没有死人的直接原因。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时我们接到汪大翠后,各位医师都有些高兴,为什么呢?因为这个病人完全可以为我们医院辟谣了,说明我们医院并没有跟殡葬改革对着干,可是谁知道呢?一个炸雷把汪大翠击活了,而且变年轻了,可把我们的所有希望都打碎了。这不能怪我们,这只能怪汪大翠她命大。至于怎么让汪大翠回家的事,不是我们医院的事,我们医院那么多的病人出院后,都是他们家属自己安排的,我们从来不考虑痊愈的病人怎么出院回家的事,就这点,其它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县长说,院长说得好,下面我想听听我们向灿烂同志的意见,因为不管搞殡葬改革还是这次接汪大翠到医院治疗,你都是一个功臣,你谈谈你的想法吧。

向灿烂早就想说话了,她几次想说可不可以自由发言,可因为是县长在直接主持这次会议,她不敢轻举妄动,这下她可以说话了,总算可以把一肚皮的话倾泄出来了。她说,一开始我就错了,怎么会想到把汪大翠这样一个病人弄到县医院来医治呢?如果让她在家里不进行医治,可能她就没有被雷击这样的好条件了,我们还可以买一些珍贵的补品去看她,我们还可以冲她说些安慰的话,说,你没有儿女吧,我们就是你的儿女,这种话多么冠冕堂皇啊。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把她接到医院来医治,看她生的什么病,我觉得像她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病,无论如何也是难以逃脱“死”这一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记得小时候我跟我父亲吵架,小时候我老是爱跟我父亲吵架,有一天,我父亲骂我,说,你做事总是不爱考虑后果。我就问他说,你知道明天是雨天,还是晴天?所以自然的东西,我们确实没有办法。我倒是想问一下朵朵海霞,听人检举说,你们在医院做爱了,有没有这事?

朵朵海霞说,那是我的私生活,有必要跟你说吗?县长你说我因为护理汪大翠,就可以不要私生活了吗?

县长说,事已至此,就犯不着搞窝里斗了,我们要现实一点,汪大翠的病好了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不正体现我们政府对孤寡老人的关心和爱护吗?现在的问题是,汪大翠现在没有记忆,看是留在医院继续接受医治呢?还是隆重地送她回去,让她在乡下接受自然的洗礼后自动恢复记忆?

向灿烂说,县长,这不是窝里斗不窝里斗的问题,这是朵朵海霞对本职工作的懈怠啊。

朵朵海霞说,你说我对本质工作懈怠,你亲自到医院来检查过吗?这样长的时间,难道你就没有做过爱吗?

向灿烂想,的确她在汪大翠进医院后,因为心情舒畅,她做过爱,但由于她丈夫不配合而导致了这次做爱失败,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做过爱,这是事实,她不能违背这个事实,但她不能在朵朵海霞的面前妥协,她得硬起口气说,我是想做爱,但是我没有——

哎呀,叫你们来讨论问题,不是叫你们来搞窝里斗。谁要是说些不利于团结的话,我要处分人的!县长生气了,他焦头烂额地说。

朵朵海霞说,县长不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吧!

放肆!县长又焦头烂额地说。朵朵海霞停下了,她噘着嘴,很不满意。

不过那些就不说了,但我有一点小小的建议,我想采用县长说的后头一种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继续让汪大翠接受治疗,等待一种回光返照,让她一不小心死去。其它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向灿烂说。

县长恢复原貌说,汤局长呢,在汪大翠身上你也费了不少心思,你也谈一谈你的想法吧。

汤局长是一个油头滑脑的人,他早就打好了肚稿,只有一句话,一切听县长的,县长说了算!

县长说,汤局长真是滑稽,怕得罪人吧,嘿嘿,不要紧的,得罪人也没有关系的。好吧,下面我谈一下,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在汪大翠刚进院时,我们的心里就要有数,要么她得的是不治之症,很快就死去;要么她根本就不是得的大病,只是一般伤风感冒,几颗药丸下肚就可以痊愈了。根据汪大翠得的病症来看,会很快死去的,汪大翠会转危为安的原因是雷电。这是天要护她,任何人都不能算计老天。不管汪大翠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家要想开一点,特别是向灿烂同志,你这种说法有点偏颇,值得注意。你弄她在医院来医治,大家都是蛮支持你的嘛,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至于你说到的采用第二种办法,把汪大翠留在医院继续医治这个问题,不能由你说了算,也不能由我说了算,这儿我们有八个人,大家举手表决吧。你们大家说呢?底下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成!于是县长说,赞成第一种议题,把汪大翠轰轰烈烈地送回去的举手!八个人有七个人举了手,只有向灿烂没有举手。县长不说同意后一种议题的举手,他只说,多数胜过少数,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地把汪大翠送回家去吧。向灿烂说,县长,不能这样啊,县长——

十七

县长没有理向灿烂,县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布散会。

院长的手机响了。院长看了一眼电话,是内科护士长的电话,院长把电话竖起来放在耳朵旁轻声问,有什么事?我们在开会。

那面说的什么,在场的人都没有听见,只是院长在重复那边的话,啊,汪大翠跑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县长全身哆嗦了几下,一阵眩晕斜躺在原来的椅子上了。

县长能不眩晕吗?县长承诺过他的老板,必须有一个好的结果哩。这下子他怎么向他的老板交代呢?这本来是一个不可多得,或者说简直就是不可得的美丽结果啊!

瞬间,县长脸色苍白,浑身还在哆嗦,坐在旁边的汤局长赶紧抱住县长,叫道,县长,县长。县长哆嗦去了,没有回答他。在场的人都向县长围过来,汪大翠的主治医师冲汤局长喊,人中,掐人中——

正在这时,汤局长的手机响了,汤局长一只手抱住县长,一只手摸手机,汤局长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泉水一小的楚校长,他知道楚校长是向他要大鼓和长号的,他气急败坏地把手机甩出去很远,手机与墙壁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响。他便将扔手机的那只手缩回来掐住县长的人中,骂道,我操你先人!人们来不及过问汤局长骂谁,人们只是一个劲地注意着县长,看着他哆嗦得打鼓的嘴唇。

在这紧张的氛围里,向灿烂匆忙站起身时打倒了一把椅子朝县长那儿扑过去。

院长气急了说,怎么不好好看住她呢,那面好像在说,看了,可没看住。院长说,不跟你说了!然后扔掉手机向着拥成一团的人们走去,叫喊,快快快,打杯糖水来——

CT医师站在最外围傻呆呆地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真像一台没人操作的CT机。

朵朵海霞麻利地从拥作一团的人中间蹿出来到办公室打糖水。朵朵海霞一直听到向灿烂哭喊道,县长,县长——

走出几间屋子来到办公室,朵朵海霞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汪大翠的巨幅图像,青油油的头发,宽脸膛,纤柔的鼻子,红润的肤色,不长也不短的脖颈上扭动着的筋骨,她在跟朵朵海霞说话,朵朵姑娘,哦,朵朵海霞,的确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还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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