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刘科带着一个壮汉,去了一趟信河街,去了周蕙苠原来的家。
那个中年男子对刘科说,这幢房子是我花了二十万元买来的,同时买过来的还有织衫店。刘科说,我给你五十万,你把这幢房子卖给我,好不好?那个中年男子看看刘科,他可能觉得刘科出口太大方了,这几十万赚得太容易了,既然这么容易,是不是可以再赚一些呢?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口咬定,我不卖。刘科又说,一百万卖不卖?中年男子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吞了口水说,一百万我也不卖。刘科说,不卖你会后悔的。那个中年男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说,嗤!我后悔?我不后悔的,房子是我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刘科见他这么说,突然跟身边那个壮汉挥了一下手。那个中年男子大概以为刘科想用武力来解决了,他赶紧把马步摆起来,做出打拳击的姿势。但是,刘科却领着那个壮汉,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中年男子一脸的搞不懂。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住刘科。最后还是没有叫出来。
周蕙苠和周布失踪一个星期后,刘科飞快地和市里签好了一个投资项目,由他投资,建一个大型的服装商场。
在这之前,刘科跟市里的头头脑脑一直在谈。刘科这趟回来,市里的头头脑脑帮了他很多忙,包括叫公安找周蕙苠,包括安排医院给周蕙苠治疗,这些事都是他们亲自交代的,公安和医院才给刘科那么大的面子,刘科当然知道,他们这么给面子,无非就是想他来信河街投资。现在,该是刘科投桃报李的时候啦!所以,刘科对市里的头头脑脑说,投资没有问题,投多少资也是好商量。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商场必须设在信河街,而且时间要快。
市里开会研究之后,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只过了两个来月,信河街所有的房子就拆迁完毕了。服装商场很快就开工。
然而,寻找周蕙苠的结果却很不理想。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附近的县市都找遍了,所有周蕙苠可能藏身的地方也都找了。刚开始一段时间,因为刘科承诺给找到周蕙苠的人付一百万奖金,那么,找到周蕙苠就等于挖到一个金矿啊!信河街有很多人自告奋勇地出去寻找,有的是一家人倾巢而出,有的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大家都制订了悠长而细致的寻找路线,不放过任何一个周蕙苠可能藏身的地方,包括尼姑庵,包括厕所。寻找之细致,工作态度之严谨,跟工兵挖地雷差不多。有的人,寻找的线路排出好几个省,光这笔投入,就是不小的数目。但是,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是空手而回。这就让人灰心了。找了这么远地方了,都没有眉目,再找下去,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很多人就主动地撤回来了。只有个别人还不死心,仍然在各地苦苦地寻找。悬赏的电话倒是不断地响起,但去了之后,发现都不是周蕙苠和周布。时间长了之后,很多人都知道要拿到那一百万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因为周蕙苠是成心要躲刘科的,她肯定会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地球这么大,去哪里找呢?只好乘早死了那条心。
只有刘科依然充满着信心,他天天来施工现场,总是很急迫地对手下的人说,你们要抓紧时间把商场建好啊!周蕙苠和周布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们已经把房子卖掉了,这个商场现在就是她们的家了。刘科说,如果她们回来之前,商场还没有建好,你叫她们住在哪里呢?刘科还跟人说,等周蕙苠和周布回来之后,我就把这座商场送给她们。让她们来管理。她们以前开过织衫店,管理商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商场的规划里,刘科还单独建了一幢楼。刘科说,那幢楼就是专门给周蕙苠和周布准备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周蕙苠肯定是不会再回到信河街来了。她如果要回来,哪里还用得着一而再地逃跑呢?这个事情,大概只有刘科一个人没有看明白。只有他还坚信周蕙苠会回来。
自从周蕙苠从医院逃跑后,周正衣也就不再去医院守望了。但他守望的习惯没有变,而是改在每天去周蕙苠的织衫店外站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信河街被拆迁。
周正衣的裁缝馆也在拆迁之列。推土机把房子推倒那一天,他就亲自在信河街观看。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老司,你裁缝馆的招牌还没有卸下来呢!推土机一推,不是把你的老招牌也砸了吗?周正衣笑了一下说,他敢?看我不砸烂他的狗头。正说着,推土机就轰轰轰地把他的裁缝馆推倒了。周正衣看在眼里,两个鼻翼一张一翕的,脸上的红斑又出现了。但他还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脸上还保留着笑容,像一个裁缝大老司应有的样子。然而,过了一会儿,推土机就开到周蕙苠的房子了。这时,周正衣的风采就不多了,他一路跟着推土机跑,伸手去拦,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来。但推土机却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一头扎进了周蕙苠的房子。周正衣这时叫了一声,周蕙苠。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另一只手很用劲地拍打着地面。
自从信河街被夷为平地以后,周正衣还是每一天要来信河街呆一两个钟头。来了之后,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管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是一副“天要下雨”的样子。
手下人把周正衣的情况反映给刘科。他们说,看起来,这个周正衣是个危险分子,放在这里,终究是个祸害,要不要把他“做”掉?
刘科摇摇头说,让他呆着吧!
可是,周正衣在信河街站了几天后,就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了。信河街现在变成一片废墟,上面躺着一些完整的砖块,也有一些,是被土埋着的,周正衣突然对这些被遗弃的砖块感兴趣了,他就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捡起来,找一个地方,码好。砖头上如果有一点泥巴,周正衣也要把它抹干净。
日子长了,竟然就堆成了一条小“长城”。
手下人又向刘科汇报,说,那个周正衣还在搞破坏,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
刘科说,他“码”砖头又没有防碍我们施工,让他“码”好了。
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信河街的建设每一天都在延伸。有一天夜里,一架挖土机的手臂一伸,周正衣的“长城”就倒下了。周正衣第二天过来时一看,愣了一下。但他看了看四周,很快又干开了,他埋着头,在倒下的“长城”里不断地挖,把还完整的砖块找出来,码到更远的地方去。
很快,他又码起了另一条小“长城”。
对于“码长城”这件事情,周正衣还是很上心的。有时候是下雨天,他也要来这里“码”上一两个小时。为了这事,他专门准备了一套雨衣,一下雨,他就披着雨衣出来,来了就埋头工作,争分夺秒的样子。
周正衣在信河街捡了将近一年的砖块,最后,这些砖块统统被填在了一条路下。一块也没有给周正衣留下。但是,周正衣也不是一点也没有收获,他最大的变化是手臂的力气大了很多,通过将近一年的劳动,他的两只手臂突然粗壮了起来,饱满得跟两只大蟹螯一样。他现在两手轻轻一抓,二十来块的砖就被他抓起来了。一般的工人能够一把抓起十块砖就不错了。
在刘科的全力催促下,一年以后,“信河街服装商场”建好了。
服装商场建好之后,周正衣就没砖可捡了。所有的砖块都被处理掉了。所有的地面都铺了水泥,连找一片泥巴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了。后来,商场把围墙也建起来了,用砖砌起来,砌成整整齐齐的一条“长城”。门口有人把守,周正衣想进去,被人挡了出来。这叫周正衣怎么办呢?周正衣一下子就显得空落落的,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发出“噼噼噼”的响声。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像有两只小老鼠在里面蹿来蹿去。
但是,周正衣很快又有了新的目标。他的做法就是把“长城”上的砖一块一块地挖出来。“码”在另外一个地方去。他挖得非常快,当看守发现时,已经被他挖出一个很大的洞了。看守冲过来喊,喂!你干什么?周正衣也不答话,抱着二十来块的砖,转身就跑。看守根本跟不上。因为白天的时候,看守老是出来干扰,周正衣就把来这里挖“长城”时间改为晚上。他跟看守打起了游击战。看守一来,他就跑,跑出一段路后,就停住了,回头对看守喊,追呀!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呀!看守已经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指着周正衣说,有本事你就不要跑,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偷砖贼!周正衣说,你才是贼呢!你这个地盘都是我的呢!我挖挖砖怎么了?有本事你来追呀!看守猫着腰又追,周正衣转身就跑。看守追到东,他就逃到西。看守追到西,他就逃到东。看守一停下,他也跟着停下,喊道,追呀!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呀!这样的结果是,“长城”被挖成一个又一个大窟窿。有一天,它自己就倒了。
手下人又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刘科,说,叫警察来,把这个捣蛋的周正衣抓走算了。
但刘科没有,他对手下的人说,围墙倒了最好,我最近刚想把它换成铁栏杆,这样看起来更加气派,更加美观。
围墙很快就换成了铁栏杆。
刘科还特别交代了看守,说,不要为难周正衣,他要是再捣蛋,把他赶走就行了,千万不要伤害他。
围墙换成铁栏杆之后,周正衣就没办法挖了。但他还是想方设法要爬到商场里面去。这个时候,看守已经对他进行了重点盯防,而且,铁栏杆上装了报警器,只要周正衣一爬上栏杆,好几个看守马上就围过来。周正衣只好赶紧跑开。
自从商场装了铁栏杆后,周正衣的工作内容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他的手段就是往铁栏杆里掷石头,砖头已经没有了,他抓到什么掷什么。看守一来,他知道他们人多,打不过他们,转身就跑。再说又是晚上,想抓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事情到了服装商场开业的前一天。这一天夜里,整个服装商场已经是张灯结彩了,铁栏杆上插满了旗子,商场的四周挂满了广告条幅。风吹过来,广告条幅发出一阵阵擂鼓一样的声音,整个商场好像都要飘起来。
这天晚上,刘科和周正衣不约而同地来到商场。不同的是,刘科在商场里面,周正衣在商场外面。刘科是因为明天要开业了,明天请了很多嘉宾。明天他是主角,他不放心,所以一定要来看一看。周正衣是因为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一定要来这里掷几块石头以后,心里才会舒服,回家才会好睡。周正衣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刘科带着一帮人马要从里面出来。刘科看了他一眼,他也瞪着刘科看了一眼。边上的看守马上跑过来,赶苍蝇一样地对周正衣挥手,大声地喊,走开走开。周正衣就转身走开了。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又跑了回来。这个时候,刘科站在轿车边,低着头,正想往轿车里钻。周正衣想也没想就抓起一块石头,他的手臂一扬,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射出去,一下砸在刘科的头上。刘科叫了一声“噢”。双手捧着自己的头,慢慢地蹲了下去。鲜血顺着他的脸颊黄鳝一样地爬下来。周正衣看着刘科的身体慢慢地蹲下去,他这一次没有跑,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两个鼻翼一张一张的,脸上充满了红斑。连眼睛也红了。刘科身边的几个壮汉青蛙一样地扑出来,一把抓住了周正衣。他们马上兵分两组,一组把刘科送到医院去,另一组把周正衣扭送到派出所。
第二天的开业典礼,刘科没有参加。昨天晚上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医生说他的脑子被石头砸成了脑震荡。刘科还是想参加这个典礼,他跟医生说,我不去不行的,明天是开业典礼,来了很多人,这么热闹的日子,周蕙苠也会回来的。我不去她怎么找得到我呢?她找不到我就会走掉的,那怎么行呢?医生和手下的人不停地安慰他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其实他们知道的,刘科明天肯定去不了。
刘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医院里这么一住,就是两个月。
在刘科住院期间,他最牵挂的还是周蕙苠和周布的事情,他不断地问手下的人说,有没有周蕙苠的消息了?有没有周布的消息了?手下的人总是拿话来敷衍他,说一些很不明确的话,譬如,“正在找”、“暂时还没有消息”、“估计很快就会有眉目的”、“放心,大家正在全力以赴地找”。等等等等。没有一句确定的话。刘科每一次听这些话就很生气,说,我脑子是坏掉了,难道你们的脑子也坏掉了?两个那么大的人,为什么就是找不着?被他骂的手下人,一声不吭地站在病床前,低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刘科没有把这件事跟手下的人说而已。那是刘科刚住进医院不久,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但电话里没有声音。刘科说,喂,喂,你是哪位?你是哪位?问了两声后,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刘科这时已经猜到了,一下子就从病床里跳了起来,对电话说:周布,你是周布吗?
电话那头没有开口。
刘科说:我知道你是周布。你肯定是周布。
刘科又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周布,你们快回来吧!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刘科说: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们,但你们为什么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给我呢?
大概过了五分钟,刘科听到到电话那头“当”地一声,传来了一声长音。刘科“喂喂喂”地喊了几声,急忙把电话返打回去,却是一个空号。他马上查找打过来的号码,号码竟然没有显示。这样,刘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但是,这个电话也给了刘科很大的鼓舞,因为他又看到希望了,他相信周布还会给他打电话的,他相信周布有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然后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最终,她们还是会回到信河街来的,回到他的身边来的。
事实跟刘科料想的差不多。隔了一个星期,周布又给刘科打了一个电话。刘科一听电话就说,周布,我知道你一定是周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给我打电话的,你一定会再打来的。电话的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刘科说,周布,我的好周布,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们,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求求你了,周布,快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好不好?我马上去接你们。刘科这么说时,他的话里明显带着哭腔。这一次,也是五分钟左右,那边的电话还是很坚决地挂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刘科天天在等周布的电话,他天天在想,这一次,自己一定要让周布开口跟自己说话,只要她开口说话了,自己就能够找到她们了。这一次再也不能让周布把电话挂掉了。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刘科的电话果然又响了。让刘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把电话一接起来,就把已经想好的话全忘了,他只是说,周布,你不要挂电话,你千万不要挂电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但是,电话那头的周布还是没有开口。到了五分钟的时候,电话里又传来“当”地一声。
再过了一个星期,周布又给刘科打电话了,刘科一接电话,只叫了一声“周布”就哭了。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一直等刘科哭了足足的五分钟。
到了后来,刘科的脑震荡算是治好了。却又得了一个新的毛病,只要一听电话响了,整个人就跳起来,嘴里叫着:周布,周布。眼泪就“扑扑扑”地流出来。
刘科出院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商场的门口,拉着来往的人问,你看见周蕙苠没有?你看见周布没有?所有的人都摇摇头走开,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但看见一个新来的人,刘科还是要问。
在大门口站了一段时间后,刘科终于进了商场,从第一个店铺开始,一直走到最后一个店铺。走完后,又从最后一个店铺倒走回来。他到一个店铺面前,都要停下来,充满期待地问店主,你们看见周蕙苠了吗?你看见周布了吗?开业典礼那天我不在,不知道她们来没来……
周正衣在派出所里呆了一个晚上。
出事次日,刘科问手下的人,那个周正衣怎么样了?手下的人得意地说,那个周正衣正在派出所里呆着呢!昨天晚上公安局的法医已经来过了,鉴定您是轻伤,周正衣这下要吃官司了。刘科说,你马上去一趟派出所,跟派出所的人说,我不起诉周正衣。我不就是被石头砸了一下吗?现在好好的,没什么事了。手下的人还愣在那儿,刘科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等什么?快去派出所啊!
刘科做出这个决定,让大家都没有想到。但大家很快就想明白,那可能是因为周蕙苠和周布,刘科才放周正衣一马的。
次日下午,周正衣就被放出来了。
出来后不久,周正衣还是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本来,周正衣在服装商场里也分到了一间店面。但是,他却以很低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别人。有人问周正衣,周老司,你为什么不把裁缝馆开在商场里呢?这里可是你的地盘啊!周正衣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当“亡国奴”。周正衣把这里的店面卖掉之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开了一家裁缝馆,店名叫做“周蕙苠时装广场”。周正衣在房顶上做了一个很大的霓虹灯广告,每天天还没有黑,就把霓虹灯广告的电源插上,“周蕙苠时装广场”这七个字立即就闪烁起来,照亮了整条街道,一直到第二天天光。
周正衣还有一项工作在继续,每天夜里,他都会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服装商场的铁栏杆外面,朝里面掷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