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傍晚咸明亮来到我们屋里,请我们帮他搬东西。他说话鼻音很重,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北京东郊,清水鼻涕嘀嘀拉拉往下掉,两眼发红。他把床搬到门口睡了两夜,患了重感冒,因为屋子里被他拼凑汽车的破烂占满了。我们不能想像这凉飕飕的夜晚,他一个人顶着满天的星星如何睡得着。我摸了一把他的被子,使点劲儿我担心捏出水来。一共五个人,我们必须从缝隙里才能挤进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那真是废铜烂铁,虽然被他组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我们也不懂,可是一堆零碎能拼到一块儿,大小算个成就),黑乎乎脏兮兮的还是很难让人有信心。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堆东西搬到屋檐底下,然后再帮他把床和一张破桌子搬进去。两件事干完了,贴着屋檐又给汽车的内脏搭了个简易棚子,咸明亮舍不得它被风吹日晒和雨打。对这个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咸明亮胸有成竹,就等着吧,他说,整好了带你们兜风,我就不信轮子它能不圆。
过了一周,他又招呼我们,得把那个逐渐长大的车内脏搬到修车铺去,等着和车身、轮子装到一起。我们借了隔壁卖菜老头的三轮车,哼哧哼哧跑了两趟。胖老板对这么多闲人跑到他铺子里很不高兴,咸明亮递上烟说好话,都是一条街上的小兄弟,手脚绝对干净。好像我们是去偷东西。行健说,操丫的,啥玩意儿!
在修车铺里,我看见一个用上了锈的铁皮焊成的一半的车帮子,焊接处鼓起来很多铁质的小瘤。还有轮子,四个放在一起我总觉得不一样大。咸明亮说,废弃的轮子里找不到四个一样的,两个两个一样大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曾想过,实在找不到配套的,就先弄出辆三轮汽车。三轮汽车也是汽车,轮子也是圆的。我想像不出三轮汽车跑到北京的大马路上会是什么效果,会不会像原始人进了咱们花街?
此后每次咸明亮到我们屋顶上捉黑A都报告好消息,快了快了。我们等着他把车开过来。一个周末,那天咸明亮轮休,真的就开过来了,吓我们一跳,我敢肯定在此之前世界上看过这种汽车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简直是个怪物。车帮还是生锈的铁皮,我是说一点漆都没上,没钱喷漆;这还不算,因为铁皮不够,他只好因陋就简做成了敞篷车。锈迹斑斑的敞篷车,身上长满了明亮的斑点,那是因为他把焊接处的小瘤给打磨掉了。只有打磨过的地方才能在太阳底下闪一闪光。座椅不咋地就不说了,全是淘汰的破东西;关键是它的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两个轮子大,整个车在生气地撅着大屁股。
“上来!”咸明亮说,“咱的轮子绝对是圆的!”
我们坐上去,在几条巷子里转了几圈,因为没有牌照,上了马路怕被警察逮。没什么大感觉,和坐别的车差不多,除了身体总要往前倾,我得脚蹬住了前面的椅腿才能保证不滑下去。这好办,抬高椅座就行。牌照也好办,我跟洪三万说一声,搞个假的,几瓶啤酒钱的事。两天后,万事俱全,我们决定在夜里上路试车。
正如咸明亮所说,马力强劲。虽然噪音比较大,跑起来实在是快,前低后高给我的感觉就是这车迫不及待要往前跑,刹都刹不住。他把垃圾中最好的材料用在这辆车里。夜晚郊区之外的乡村车辆本就不多,每辆车速度都很快,但每辆车最后都被我们超过了。超一辆车,我们就嗷嗷叫唤一阵。冷风吹进敞篷车,我们必须靠着这点儿兴奋才能抵御寒冷。后面的车只能绝望地照亮我们的假牌照。我也搞不清究竟跑到门头沟的哪个地方,车子突然熄火,我们停在了野地里。
行健他们三个坐下来,喝剩下的最后两瓶啤酒;我给咸明亮拿着打火机,让他检修车头。先是啤酒瓶冷下来,接着我们身上开始冰凉,咸明亮想到的地方都捣鼓了一遍,它还是一堆比我们还凉的铁。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取暖,咸明亮停下了,让我们去路边找枯草、树枝和砖头块来。他从油箱里放出来一点儿汽油,点着草和树枝,我们烤火他烤砖头和石块。等人、砖头和石块都热了,他拍拍脑门站起来,在“本田”车上淘汰下来的方向盘前摸索了一下,车发动起来了。
“他妈妈的,”他大叫一声,“轮子是圆的!”
他教我们用报纸把滚烫的砖头和石块包好,抱在怀里取暖。这是他跑长途学来的生存技能之一。车重新彪悍起来,跑在夜路上简直像拼命。
宝来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行健说:“悍马!”
米箩说:“陆虎!”
我说:“野马!”
“好,就‘野马’!”咸明亮说,“轮子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