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年后我没能如算命先生预言的那样去考大学,而是去了北京。高三那年我十七岁,因为神经衰弱退学了。看不进去书,睡不着觉,整天头脑像被念了紧箍咒,一圈圈木木地疼,如果继续待在学校里我会疯掉。所有同学都在苦读,要去挤那一根独木桥,我只能像个游魂在校园里四处晃荡,完全是个神经兮兮的局外人。有一天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然后回宿舍收拾好行李回家了。我跟家里说,就是去死我也不念了,念不动。父亲不明白看上去好端端的脑袋怎么会出问题,那好,你不是图清闲么,跟你姑父去北京干杂活儿,挣一个算一个,顺便养养你那古怪的脑袋。我就跟洪三万来到北京,在海淀区西郊的一间平房里住下来。那地方真是西郊了,跟在农村差不了多少,不进城的时候,要看北京我就得爬到屋顶上往东看,北京是一片浩瀚的楼房加霓虹灯的热带雨林。
具体地说,我干的是贴小广告的活儿,替我姑父洪三万干,他是个办假证的,我和宝来负责给他打广告,把他的联系方式最大限度地放到北京城里,想办假证的就可以按照广告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他。宝来二十出头,来得比我早,我们住在同一间平房里,上下床。这间屋里还有一个上下床,住着行健和米箩,他们俩帮陈兴多贴小广告,都比我大一点。关于他们,我在一个叫《屋顶上》的小说里说得比较详细,可以参见。现在要说的,是上面提到的咸明亮。
“嗯,轮子他妈的只能是圆的。”
几年以后听到这句话,我的耳朵动了几下。当时我和宝来正在平房附近的驴肉火烧店里吃晚饭。没有人能说出这句格言,连声音都这么摇摇晃晃。我转身看见咸明亮和一个两手乌黑油腻的胖男人坐在另一张桌上。咸明亮理了个三七开的小分头,穿的不再是过了气的太子裤,而是牛仔裤。后裤脚被鞋子踩烂了,我断定他的牛仔裤也是一样松松垮垮地吊在胯骨上。咸明亮甩着两只手在讲话,两只眼皮耷啊耷的,嘴角往右边斜着轻轻地笑,啤酒喝多了的样子。他把左腿搭到另一张圆凳子上时看见了我和宝来,说:“呀,你们呀!”站起来就往这边走。
两手油泥的胖子说:“喂,咸明亮,那咱们就说定了。”
咸明亮摆摆手,说:“不说了嘛,轮子就是个圆的。你得把我这两个小兄弟的晚饭请了。”
“没问题。”胖子说,“老板,再给他们加三瓶啤酒、六个火烧,夹肥肠的!”
咸明亮想到胖子的汽车修铺里干活儿,四瓶啤酒、六个火烧和三盘拍黄瓜事情就谈成了。主要是咸明亮手艺好,要价又低。明天就去上班。在此之前,他刚到北京时,给一个办假证的干活,招揽做假汽车牌照的活儿。他只揽到了十个生意,老板就进去了。干这行总是这样,不定哪天就进去了。幸亏咸明亮跑得快,要不可能也得被捎带进去。他已经饿了两天才找到现在这个胖子修车铺老板。
来北京之前他在监狱里,蹲了四年。出了车祸,他把人轧死了。
倒插进老黄家后,老黄一度想让他改行,学着跑两年船,接下来就可以当船老大了。那时候老黄就可以退休在家抱抱孙女,最好还能有个孙子,这得咸明亮努力。咸明亮拒绝了,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一概听老黄的。花街上的人都夸咸明亮,就是个亲生的儿子也未必这么言听计从,老黄值了。咸明亮坚决不改行,从小他就想开车,没汽车时他骑自行车、开摩托车,无偿帮别人开手扶拖拉机,后来跟定了陈子归,终于成了司机,可以每天对着车轮子告诉别人,轮子是圆的了。
“我懒得跟他们争,”咸明亮说起他的温顺,笑眯眯地说,“说啥我就干啥。又不是杀人放火,操那份心干吗。能开我的车就行了,轮子是圆的,你说对不对?”
他的婚后生活很幸福,起码看起来如此。他对白赚的两岁女儿很好,跑完长途回来就给她带好吃的,那孩子叫他“爸爸”跟亲爹一样亲。大家都觉得咸明亮已经成了花街人了,他出了事。
这些年他老觉得那车祸不应该是法庭判决的那样,因为受害人在死前的确一再求他:“兄弟,求你给我个痛快。我一丝一毫都不想活了。兄弟,来吧,我化成灰也会记得你的。”化成灰也会记得他,咸明亮觉得挺瘆人。于是受害人换了说法:“兄弟,你就倒倒车,死了我也要感谢你。”咸明亮想,成人之美,不算大恶吧,就两腿哆嗦着上了车,打了倒退,他听见那人这辈子最后一声欢呼。
这种事只能出在晚上;对他这么好的车技来说,也只能出在岔路口;还得是他喝多了的时候。那天的确喝高了,安徽天长的黄昏时吹进驾驶室的风他能闻出一股香味,那个黄昏真是漂亮,车跑起来像在飞。暮色从大地上升起来,像掺过水的墨滴到了宣纸上,哗啦全世界就灰黑下来。“没有比这时候开车更舒坦的了,”咸明亮对那个黄昏依然怀念,“然后就到了那个岔路口。轮子为什么是圆的呢。”他的脸色开始变,嘴唇抖了两下。然后天就黑下来了。从右前方的岔路上冲过来一个自行车,咣——等他刹住车,车已经从自行车上过去了。
咸明亮从车上下来,听见有人在叫唤,立马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车祸。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撞上车祸。在卡车后头五米远,一个人和他的自行车躺在一起,都变了形。自行车的后轮子还在艰难地转动。那个人痛苦地跟他说:“兄弟,给个痛快的。”
咸明亮浑身陡起来,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想去,你让我死就行了。”
咸明亮怀疑自己听错了,硬着头皮走上他跟前,那是个瘸子,旁边还有一支木拐。很难想像他是如何骑上自行车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成了瘫子,车轮子从他的两条大腿辗过。
“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你看我都这样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就算很想死,疼痛他也难以忍受,“我在路口等你很久了。你倒倒车,就当帮帮忙。”然后他开始求咸明亮。
咸明亮当时肯定也吓晕了,竟然同意了。他让我帮帮忙,我只能答应。我倒车时从里到外都在抖,全身每个地方都在出冷汗,手指甲、脚趾甲都在出,真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轮子无论如何也是圆的,车往后退五米、六米、七米,我听到一声大叫,跟欢呼一样。我继续往后倒,让前面的轮子也经历一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死,但他那么想死,我只好照办。然后我把车停下来,浑身水淋淋地坐在路边,等下一辆车过来。十分钟后来了一辆摩托车,我给了那人十块钱,说:
“大哥,帮个忙,找电话报个案,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们来。”
该说的都说了,戴大盖帽的就是不信,他们测出咸明亮喝了酒,更不信了。不信他也没办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无论如何的确是他把人给辗死了。在法庭上,他们问,你服不服?咸明亮说,说了你们也不信,那我只能服了。轮子是圆的嘛。
“你说什么?”他们问。
“我说轮子是圆的。不会错的。”
他们说:“神经病。押下去!”
因为表现好,五年的刑期四年就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好不好,反正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其他时间他就歪靠着墙打盹,清醒的时候想想车,从整体想到局部,再从局部想回去,把每一个零件都揣摩了无数遍。最后一年他得到一个机会,给监狱里修车,这是他最快活的时光,为了能把时间尽可能多地耗费在车上,他总是修好这里的同时再弄坏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像上班一样轮流修监狱里的各种车辆。没汽车可修时,修手推车他也很开心。出来时狱警还夸他,小伙子,修得不错。
回到花街他发现事情起了变化,家里突然多出了个一岁的儿子。如果这小家伙现在三岁多,他基本上还能理解,但是只有一岁,这就很意外。不过轮子说到底是圆的,世界上不存在想不通的事,想不通是因为你不愿仔细去想。咸明亮不愿仔细去想,但显然也想明白了。老黄在另一间屋里和他雇的一个船员在沉默着抽烟。老黄的女儿怀抱一岁的儿子坐在咸明亮对面,她说:
“你要不想认下这个儿子,你也可以离婚。”
咸明亮摸着他的光头说:“你想让我认还是想让我离?”
“随便你。”
“那就是想让我离了。”咸明亮站起来,走到院子中央对另一间屋说,“我这就走,你可以插进来了。”
那个抽烟的船员咳嗽一声,表示由衷的感谢。他把匕首扔到地上,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