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两天的风,把大块的灰云吹走了,天空明亮湛蓝。他带着那张地图,按照上面用红色马克笔标出的路线,骑自行车去寻找一座古庙的遗址。地图上标出了沿途的棉毯厂、粮食仓库、郊区的桥和小学校、出城后将途经的各村落的名字,但没有标明在这里,在一座拱型桥下坡之后不久,会有一座监狱。
而他一看到那样的围墙、门和墙壁的颜色,他就知道那是一座监狱。监狱的门开着,他扫了一眼,看见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正有一群穿灰衣灰裤的人在劳动。他没有再多看一眼,他们或许在清理草场、搬砖、种菜或是干别的。他加快速度,想尽量把它甩在后面。他并没有刻意要躲避什么,但自从大约二十年前他被莫名其妙地关进去两个多月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监狱。
他早已不再害怕什么了,不管是那刷成乌灰色的、森然的围墙,还是那些拿着警棒、站在一边观看犯人劳动的警察。他不太记得那些时候他们怎么对待他了,也许是他故意要忘记的,但他的心被这熟悉的景象揪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他想到他们那时候还是一对相恋的学生,同样热爱着文学和自由。有时候,她来到他住的宿舍,当别人都不在的时候,她会要求他为她朗读诗歌。在她面前,他有些害羞,但读了一两次之后,他渐渐喜欢这样了。有一次,他朗诵着:
“但要是你把我忘怀了片刻,
又重新想起,请不必叹息;
如果原先属于我的思忆
被黑暗和腐蚀只留下一丝痕迹……
那么,宁愿你忘怀了而欢笑,
不要,不要你记住了而哀悼。”
当他从自己的沉醉中醒转,把目光从书本上瞥向她,他发现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她马上把头转开了,而他也假装没有看到。
他们常常在安静、光线较暗的林荫道上散步,这时候,他就紧紧拉住她的手。他们反反复复地走着,他在评论着这个那个,而她很多时候只是听他说。有一天,他突然停下来问:“将来,你会和我结婚吗?”她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如果不分配在一个城市呢?”他说。“那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那根本不是任何问题。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他突然由于某个他自己也不了解的“倾向”问题而被带走了。他们没有对他说将会关押多久,最终会拿他怎么样,只是把他关进了监狱里。他对前途一无所知,甚至想到也许会在监狱里死去。他遭受了侮辱,有一次,他被指令蹲在院子里暴晒,把手背在后面。这个时候,他却想着她,仿佛这些侮辱都是为了她而承受。他的汗水一滴滴滴在地上,他的心里交织着愤恨、甜蜜和痛苦。那些为她而诵读过的诗句突然像光点一样跳跃出来:你那美丽的面容,将在我的心中永驻,因此,我不再过问,那人世间的残酷……
他所在的那间牢房有一扇极高而狭小的窗户,他依靠从那上面斜照下来的光线来判断清晨、黄昏和夜晚。有时候,光线就如同细细的雨丝,他能感到它们的缓缓移动。他凝望着窗户和光线,想象着在他消失之后她的生活,忽而觉得她已不属于他了。他希望能见到她,由他提出,让她不必再等他。
有一天,她却来了,穿着一条竖条纹裙子。她说她托了一个亲戚帮忙才能来看他。他还没有说那些话,她就叫他放心,说她一定会等他出来,她还相信他很快就会出来。他没有想到,这个总是听他说话的女孩儿却比他坚强。以后,她几乎每个星期准时来,好像为了让他相信她的坚定。她给他带来干净的衣服、水果和书。当他再凝望着那些光线时,他确信她是属于他的,他等待着她像幻象一般突然出现在昏暗阴冷的牢房门前。
这个曾在那最痛苦的时候陪伴他的女人,他不是想过永远不会伤害她吗?但这些诺言,这些被浓缩在牢房三平方米的空间里、挤压着他、充满他全部存在的爱意,都随着时间去哪里了?是像灰云一样突然被风吹走了,还是它们自己慢慢地融化了?
最后,他们离婚了,是他不再爱她了。他起初很愧疚,但慢慢相信了这和良心、背叛都无关,这只是因为时间。什么都改变了,这世界、她,还有他的爱情。而从刚刚那扇半开着的铁门,他却又看见那个影子走了进去:她和那时候一样,仍然穿着竖条纹的连衣裙,羞怯、缓慢却坚定地走进了那扇门。他的心就像以往一样涌满激动、深切的爱意。仿佛那爱意并未消失,仿佛它完好地封藏在另一个时间、空间里。它就像灵魂一样经过了他,穿过他的身体,虽然只是一瞬间。
随着车轮的飞快旋转,她的影像模糊了。公路上洒满了阳光和阴影,车轮上的反光使他有些目眩。在那晃动、跳跃的光里,她的影像全然消失了。在他头顶,所有的云都被风吹走了,只剩下无垠的、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