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已是九点,寺院里没有了跛子比丘的身影,我估计他是下地干活去了(寺院地处偏僻,香火极少,寺院日常吃用皆由比丘劳动所得维持),我抬头四处张望,跛子比丘正站在远处的稻田里看着我,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他问我昨夜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我说听见了,好像是婴儿的啼哭声。他说既然你已听见,我也就不瞒你了,那不是婴儿,而是白蛇的哭声。我大吃一惊,忙问,是白蛇?他说是白蛇。跛子比丘还告诉我,这条白蛇有碗口粗,二丈来长,本来在寺院后面一个石洞里安静修炼,比丘舅舅圆寂后,这畜生就把窝迁到舍利塔那边去了,每天午夜都会发出啼哭声,脾性也变了,经常出来活动,上个月寺院做法事,它还咬了一个香客。但这畜生从来不敢到寺院里来。跛子比丘说它怕香火,更怕我佛威严。
跛子比丘的解释,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去会会那条白蛇。跛子比丘劝我最好别去,那条蛇现在性情不定,我也不敢去惹它。我说没事的,就是去看一看,不去惹它,再说,那边有比丘舅舅的舍利塔,量那畜生也不会伤害我。跛子比丘见我一定要去,便在路边拔了一把草药给我,说万一那出生咬你,你就把这草药放嘴里咬碎,敷在伤口上。我点点头,把那把草药放在口袋里。
我心里并没有把草药放在心上,一听到那条白蛇,不但没有害怕,心里反而有一种微微的激动和亲切。我知道,那肯定是比丘舅舅的原因,冥冥之中,我觉得白蛇是比丘舅舅之间有一种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我相信白蛇不会伤害我。
到了舍利塔,我四周看看,没有白蛇的踪影。但我没有着急,我有一个预感,它肯定会出来见我,所以,我边在比丘舅舅的舍利塔前坐了下,不急不缓地念起佛来。不一会儿,一阵沙沙声,伴随着一阵婴儿似的喘气声,我扭头一看,一条白色巨蛇正从草丛中向我游来,游过之处,青草向两边倒去,迟迟不能站立起来。尽管有思想准备,看见这条白蛇时,我心里还是不能接受,心脏“突突”乱响,感觉到一种将要被毁灭的危险。但当我看见白蛇那双恰似比丘舅舅的眼睛时,心里一热,轻声叫了一声舅舅,双眼忍不住湿了。白蛇听见我的叫声,马上停下来,把头稍稍抬起,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跛子比丘在远处叫我的名字,他大概是担心我的安全。我开口对白蛇说,我要回寺院了,明天再来看你。白蛇听我这么说,温顺地把头放下来,轻轻地转过身去,朝来的草丛缓缓游去。
第二天早晨,跛子比丘在饭桌上对我说,白蛇昨夜安静多了,这是它近半年来第一次。停了一下,他说,看来这畜生跟你有缘。
上午十点左右,我又来到舍利塔。我来后不久,白蛇也如约而来,它这次离我更近,近到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它。这天我们都放松很多,说了很多话,主要是我在说,我说了很多单位里的人于浮事,也说了朋友之间的一瞬交情,还说了爱情的脆弱。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白蛇都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看我一下,表示它在认真地听。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心情好了起来,连心胸似乎也开阔了起来,人世间的事渐渐远去。说这些话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上午都去舍利塔和白蛇会面,有时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默默地坐着,坐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摸摸白蛇的背,说,回去吧!白蛇就听话地游回去。
有一天上午,我去得稍微迟了一点,听见舍利塔那边发出三声非常响亮的榧子声,我赶过去时,白蛇已经等在那里,在我平时坐的石头上,放了一串佛珠,我认出那是比丘舅舅生前用过的佛珠,小串的,十九粒珠子,我看白蛇,它向我点点头。这一天,白蛇离开比我早。
我在回寺院的路上,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经过我身边时,竖起鼻子嗅了好几下,不停地看着我。我当时没在意,回到寺院时,跛子比丘跟我说,早上山里来了一个捕蛇客,说寺院旁边有一股浓烈的蛇腥味,肯定有巨蛇出没。我一听这话,脑子里电光一闪,拔腿就朝舍利塔跑。那个捕蛇客果然在舍利塔里,伸着鼻子到处勘探。我一声不响地坐在平时坐的石头上,眼睛直直地盯,他走到哪儿,我的眼睛就跟到哪儿。他感觉到我的敌意,几次跟我搭讪,我一言不发。
捕蛇客在舍利塔附近搜索了三天,我跟了他三天。这三天,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肯定就是这里。但这三天里他却一无所获。
第四天我去舍利塔没有等到白蛇。
第五天我也没有等到白蛇。
而我的假期已到,要离开东隐禅寺了,白蛇去哪里了呢?那天夜里,我进了寺院正殿,给佛祖磕头,希望佛祖慈悲,普渡白蛇,别让它遭遇不测。
我刚祈祷完,猛地听见寺院外三声响亮的榧子声,我闻声而出,看见寺院外的道坦里横着一条白灿灿的东西,那不是白蛇是什么?白蛇看见我近了,嚯地站起身子,朝我连连点头,我伸手去摸了摸它的头,它弯下头,用它那巨大冰凉的头颅在我的手臂上摩挲。它的头颅一碰到我的手臂,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我看见跛子比丘的窗户有一对绿绿的东西。
次日清晨,我拜别跛子比丘,往山下走。刚到路口,听见三声榧子声,我赶紧朝舍利塔方向跑,没跑几步,看见白蛇立在路边的草丛里,双眼噙着一对泪珠。我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去吧,找一个你应该去的地方,去吧。它听见我这么一说,那对眼泪噗地掉在地上,猛地,调转头,发出一声婴儿似的啼哭声,隐入草丛中。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我。
附记:十多年前,我曾有一段在寺院生活的经历,跟一条白蛇有过一段交集。在平时的生活中,我是怕蛇之人,但在那种环境,却跟它交上了朋友,还得到一串它授意的佛珠。这串佛珠至今留在身边,但那座寺院却再没去过,不知那白蛇如今是否安好?寺院是否完好?每想及此事,总是心生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