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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奇有两个月没有来吴起来的工厂了。连电话也没有。
不过,吴起来能够感觉到,这两个月里,黄小奇就在工厂不远的地方。吴起来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根据之一就是他这段时间经常看见黄小奇的小车,他的小车就停在朱摩娅租住的套房楼下。这种情况基本上出现在晚上,吴起来从工厂下班回家,路过那个小区时看见的。偶尔也有白天,是在双休日;根据之二是朱摩娅有时会在办公室里接到神秘的电话。朱摩娅从来不用办公室的电话。她跟外界联系,除了电脑,就是用她的手机。吴起来发现朱摩娅使用的是最新的苹果手机。他发现朱摩娅有时也用她的苹果手机上网。每当朱摩娅接到神秘电话后,她就从工厂里跑出去了。吴起来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有一次,她跑出去后,吴起来刚好出去办事,他开车经过朱摩娅租住的小区时,发现黄小奇的小车就停在朱摩娅的楼下。吴起来突然就恍然大悟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吴起来对黄小奇和朱摩娅的关系一无所知。他一开始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的关注点主要在废铜上面,他担心黄小奇会安排什么人来他的工厂?这个人到底对他的工厂会是什么态度?当然,吴起来也知道,这是往最坏的方面考虑问题了。其实,他当时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黄小奇所谓要查他的废铜问题,只是一个借口。如果他真的要查,直接冲进他的工厂就行了,最多也就是在工厂呆两天,只要他盯住工厂的生产环节,废铜的账目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还用得着专门安排一个人来查吗?再说,他安排进来的人也不是税务部门的人,既然不是税务部门的人,凭什么来查工厂呢?所以,他当时就想,黄小奇安排一个女孩到他的工厂来,这个女孩无非是一个中间人,她所起的就是一个纽带的作用,在黄小奇和他之间,有些话可能不好直接说,直接说出来,可能会有敲竹杠的嫌疑,他要在他们中间找一个缓冲带,找一个传声筒,这样,黄小奇就能够把想法通过这个传声筒传给他,有些尴尬也就可以避免了。
到了朱摩娅来工厂后,吴起来对朱摩娅和黄小奇的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怀疑。因为吴起来摸不透朱摩娅的来路。没有把她跟黄小奇联系在一起。再说,他听信河街做眼镜配件的同行说过,黄小奇是个结过婚的人。
话说回来,就是黄小奇还没有结过婚,吴起来也不会把他和朱摩娅联系在一起,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黄小奇是个什么人呢?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第一个方面是从外貌上来说的。黄小奇只有一米六二的个子。个子不高倒也罢了,他还过早地谢顶了,才三十五岁的人,整个头顶已经是明晃晃的一片了。他也算看得开,干脆把后脑勺一圈稀稀疏疏的头发也剃掉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光头。光头也没什么,可以使人显得清爽。可是,黄小奇的五官不行,他的眼睛本来是很有特色的,晶晶发亮,不停地转动,一看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了,有点像老鼠的眼睛。他的鼻子有点塌,影响形象不说,特别是从侧面看过去,像被重物击过一样,这影响了他的发音,使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再就是他的嘴巴,他的嘴巴有点翘,颜色是黑的,看上去有一种不干净的感觉。这些器官单独放着看还好,虽然都有一点小缺憾,可是,几个各怀缺憾的器官凑到一张脸上就比较致命了,怎么看都有点猥琐的感觉;第二个方面是从行为上来说的。如果从吴起来这个角度看,黄小奇就是一条企业里的寄生虫。就拿他开的那辆三菱越野车来说吧!那辆三菱越野车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的,而是一家眼镜配件厂的。从名义上说,是黄小奇借去开的。这个借字用得好哇!黄小奇拥有车辆的使用权,却不用负担车辆的责任,也让别人抓不住把柄。
所以说,从吴起来这个角度看,黄小奇是一个比较负面的形象。这当然跟吴起来所处的身份有关系,黄小奇跟他的关系,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而且,在接触的过程中,黄小奇也确实并没有给吴起来留下什么好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黄小奇跟他不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呢?如果他们是一种朋友的关系,黄小奇在他眼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一点,吴起来想不出来。但是,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无论黄小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朱摩娅肯定不会是同一种类型的人。让吴起来想不通的是,他们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呢?更让吴起来想不明白的是,朱摩娅怎么会看上黄小奇呢?
这一点疑问,吴起来只能放在心里。他既不能问黄小奇,更不能问朱摩娅。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不主动开口,别人是不好问的。不过,吴起来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朱摩娅,那天她接到神秘电话,正要出去,吴起来在门口碰到她,故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说,是去会黄小奇吗?
让吴起来感到意外的是,朱摩娅居然点了一下头,爽快地回答了一声,恩。
她出去的时候,还回头对吴起来微微笑了一下。
吴起来自认不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可是,每一次朱摩娅出去和黄小奇幽会,或者,他在朱摩娅楼下看见黄小奇的小车时,心里总会莫名地揪一下,好像有一只大手在他的心脏部位狠狠地抓一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在心里说,这叫什么世道?老子发工资养了一个女孩,却让黄小奇在那里享用!
说起每月给朱摩娅发工资的事,也是颇费了吴起来一番心思的。黄小奇指定每月要给朱摩娅发两万元的工资,可是,这个工资要怎么个发法呢?工人每月的工资都在两千元左右,如果单单给朱摩娅一个人开两万元的工资,工人接受不了。再说,这两万元的工资也不好做账。师出无名啊!吴起来后来跟朱摩娅商量了一个办法,他每个月在工资册上发给朱摩娅的工资只有两千元,另外一万八千元吴起来私下里交给朱摩娅。朱摩娅每一次接过吴起来递给她的钱后,总是笑着说一声谢谢,然后便坦然地收下了。她的态度坦然得让吴起来有些意外,好像她得到这笔钱是应当的,吴起来给得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吴起来第三次给朱摩娅钱的时候,跟她有了一次对话,他当然不是问她为什么拿得这么坦然,而是委婉地问她说,这些钱够用吗?
朱摩娅轻淡地说,差不多。
吴起来听了之后,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朱摩娅会这么说。在他的印象中,两万元也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她怎么能在一个月里把两万元用得差不多呢?所以,他问她说,哦,怎么用得这么厉害?都买什么啦?
朱摩娅指了指电脑说,全用在网购上面了。
吴起来伸头看了一下电脑,电脑里一片花花绿绿,他问朱摩娅说,买这么多,用得了吗?
朱摩娅笑了起来,说,用不了我以后自己开一家网店做生意啊!
吴起来也笑了起来,说,这倒是。
朱摩娅说,如果我开了网店,到时候把你的产品也放网店里卖。
吴起来点头说,好的好的。
4
吴起来工厂大约有一百二十个工人。在这一百二十个工人中,男工大概占三分之二。当然,偶尔也有女工占一半的时候。不过,就是女工占一半也没有关系,做眼镜配件使用的机器是冲床,对力气要求不大,一般女工的力气完全可以胜任。倒是对工人的熟练程度很有关系,所以,吴起来还是尽可能想办法留住老工人,老工人做出来的配件,不但在单位时间里做出的数量多,质量也有保证。
工人是在不断流动的。成分显得相当复杂。首先是地域上的。有江西的,有安徽的,有湖南的,有湖北的,有贵州的,有四川的,说各种口音的都有;其次是年龄上的。最大的有近六十岁的老汉,最小的有不满十八周岁的小伙子和小姑娘;最奇特是夫妻工,而且还带着孩子。对于吴起来来说,他是不喜欢带孩子的夫妻工的,工人是要上班的,上班肯定就不能照顾孩子,工厂里到处是机器,到处是铜和铁,万一孩子在工厂里出了事故怎么办?不过,夫妻工也有好处,起码他们不会闹事,而且,他们做工很负责,也很拼命,他们来工厂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赚了钱早点回老家去。
夫妻工毕竟还是极少数的。吴起来工厂里的工人基本上还是单身的。大部分都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正是处于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段。相对于他们的精力,工厂给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太小了,他们在工厂里上班,在工厂里吃饭,在工厂的宿舍里睡觉。一个月只放一天的假。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有点压抑了。吴起来最担心手机的铃声在深夜叫起来,一叫起来他就知道,工厂里肯定又出事了。这些事情还是很让吴起来头疼的。他有时觉得,工厂里的一百二十个工人,就像一百二十颗定时炸弹,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事,也不知道该做哪些预防措施。
所以,吴起来有时候会突然很羡慕朱摩娅。自己活得太复杂太累。虽然表面上他拥有一家不小的企业,收入也很不错,可是,谁知道他内心承受了多少的委屈?从这个角度说,他觉得朱摩娅过得比自己幸福,她似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一钻进电脑里,就什么也不管了。吴起来注意观察过,她曾经一整天没有跨出办公室一步。吴起来没有看见她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当然也没有上一趟厕所。朱摩娅也从来不管工厂里的事,她进工厂的这几个月里,也发生过工人打架的事,整个工厂的工人都出动了,连110警车也来了。只有朱摩娅,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好像外面的世界跟她一点也没关系。
从第一眼看到朱摩娅起,到这几个月的相处,吴起来一直觉得朱摩娅是一个单纯的女孩。虽然吴起来从没有问过她的年龄,更没有问她怎么会跟黄小奇走在一起。这还用得着问吗?看朱摩娅的样子,她最多也不会超二十五岁,这个年纪,大概刚从大学校门跨出来吧!吴起来认为,她之所以跟黄小奇走在一起,一定是她的单纯,她对这个社会还一无所知,对这个社会还没有是非判断。
可是,吴起来发现,朱摩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使吴起来改变观点的是一件事。那天下班前,朱摩娅走进吴起来的办公室,对他抿了抿嘴,问吴起来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吴起来问她是什么事?她说想让吴起来充当一回她的男朋友。吴起来觉得好奇,也隐约有点担心,他问朱摩娅说,该不会是去见黄小奇吧?朱摩娅说不是。吴起来又说,不会是去打架吧?朱摩娅说不会,只是打个照面,绝对安全。见她这么说,吴起来就说好的。不过,更让吴起来好奇的是,朱摩娅跟他说这些话时,一脸的轻松,好像是邀请他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他们开的是吴起来的车。按照朱摩娅的指示,吴起来把车开到江滨路安澜亭门口。这时,已经有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青年人站在安澜亭门口等了,他的身边停着一辆路虎越野车。朱摩娅让吴起来把车停在路虎越野车身边,把车窗摇下来,指着驾驶座里的吴起来,对那个微微发福的青年人说,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说完,也没等对方说话,就对吴起来说,走。
吴起来又把车开回工厂。因为朱摩娅的车还停在工厂。在回工厂的路上,吴起来虽然内心很好奇,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倒是朱摩娅没有憋住,她对吴起来说,他是我的前男朋友。
吴起来停了一下,说,车挺好的。
朱摩娅说,我那辆北京吉普就是他送的。
吴起来“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朱摩娅又说,他花的是他老婆的钱。
吴起来又“哦”了一声。
朱摩娅这一次没有停顿,她接下去说,我知道黄小奇也有家庭。
吴起来眼睛一直看着前方,过了一会,转头看了她一下,轻轻地问,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朱摩娅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完后,她把头转到车窗外了。
车里只有风刮过车窗的“呼呼”声。
其实,吴起来也发现,从第三个月开始,朱摩娅跟工厂里的工人渐渐有了一些接触。她的所谓接触并不是到工人的车间去,更不是到工人的宿舍去。绝大部分时间,朱摩娅还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她还是每天钻进她的电脑里,还是每天收到很多快递。吴起来给她统计过,最多的一天,她收到十八个包裹,几乎把她的小办公室塞满了。不过,她每天离开办公室时,会把大部分的包裹带走。第二天又有很多包裹寄来,她如果不及时带走,办公室很快就会变成仓库。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吴起来对朱摩娅已经没有戒心了,他已经比较明确地知道,朱摩娅不是来查工厂的废铜的,她只是黄小奇寄养在他这里的一个女孩。刚开始,吴起来还有点心理不平衡,觉得被黄小奇玩弄了。黄小奇有这个想法,完全可以跟他直接说嘛!,就说他有一个情人要寄养在工厂里,要他提供吃和住,还要付巨额的工资。他会同意的。黄小奇不应该欺骗他。可是,吴起来反过来一想,很快就释然了,这恰恰说明黄小奇心里还是有忌惮的,黄小奇还不敢对他的工厂进行明抢,他选择了暗夺。再退一步说,吴起来也算是花钱买了一份平安。他的工厂确实存在废铜的问题。相对于工厂被查,养一个朱摩娅还是比较划算的。
朱摩娅跟工人有接触的主要场所是在食堂。从第三个月开始,她偶尔也到食堂吃饭了。朱摩娅一般是中午到食堂吃饭。她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坐一张饭桌。从来不跟工厂的女工说话,更不跟男工说话。工人对她相当好奇,有一次,一个胆大的男工端着饭盒坐到她的身边去,她没有反对。后来,有的女工试着跟她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工厂里是做什么的?朱摩娅虽然回答得简单,但都坦白交代了,她说自己叫朱摩娅,在工厂里什么也不干。态度不热不冷。
朱摩娅的态度也不是一直这样不热不冷的。就在她进工厂第四个月的时候,工厂里发生了一件事。通过这件事,吴起来对朱摩娅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事情的起因是工厂里一个女工,名字叫麦丽丽,二十二岁,四川人。麦丽丽长得有点胖乎乎的,脸蛋也是圆圆的,皮肤非常好,又白又细又嫩,好像透明的,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麦丽丽还有一个特点是喜欢笑。她有事没事就张嘴笑,一笑起来就停不下来,好像从来没有见她忧愁过。她是一个熟练工,很勤奋,工厂需要加班,从来没有二话。每个月发工资后,只给自己留两百元,其他都寄回四川老家。
到吴起来的工厂之前,麦丽丽已经跑过很多地方,她十七岁就出来打工,先后去过广东,珠海,深圳,上海,去年来到信河街。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麦丽丽突然查出怀孕了。她那几天上班总是呕吐,却又没有东西吐出来。有的女工是过来人,一看麦丽丽这个样子,就叫她买一张测孕纸试试看,一试,果然就怀孕了。麦丽丽还是不确定,又到工厂边上的一家诊所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她确实怀孕了。怀孕也就罢了,问题是麦丽丽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工厂里也没有一个男工站出来表示愿意对这一事件负责。这事一时成为工厂里的头号新闻。
朱摩娅是在食堂里无意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吃完饭后,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就去女工宿舍找麦丽丽。麦丽丽根本没有想到朱摩娅会来宿舍找她,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抬着头,看着朱摩娅,连呕吐也忘记了。
朱摩娅问她说,你就是麦丽丽吗?
麦丽丽点了点说,是的。
朱摩娅说,我刚查了电脑,你要查出孩子的父亲是很容易的,只要去医院做一个检查,抽出你肚子里的羊水、或者孩子的脐血,做个DNA鉴定就可以了。
麦丽丽看着她,一恋迷茫地说,我不想做鉴定,做出来有什么用呢?
朱摩娅说,怎么会没有用呢?做了之后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麦丽丽说,我也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朱摩娅诧异了,说,为什么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麦丽丽这时突然张嘴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我根本就没想把孩子生下来。我跟诊所的医生说好了,到了五十天后就去做掉,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朱摩娅听了她的话后,站在床边愣了很久,然后转身慢慢走掉。她走出女工宿舍的时候,麦丽丽还在笑,她着对朱摩娅的背影说,谢谢你啊!
5
第五个月的工资发放之后,朱摩娅就没来工厂了。她跟谁也没有打招呼。包括吴起来。
刚开始一个星期,吴起来以为朱摩娅出去旅游了,或者她临时忙别的什么事去了。吴起来平时对她没有要求。她来去自由。对于她一个星期没有来工厂,吴起来也没有太在意。说完全没有在意也不准确,老实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朱摩娅,吴起来觉得心里缺少了什么东西。具体缺少什么东西呢?他又说不出来。
到了第十天,朱摩娅还没有来工厂。这中间有几次,吴起来开车经过朱摩娅租住的房子时,楼下没有看到她的北京吉普车。这时,吴起来坐不住了,他拨打了朱摩娅的手机。手机的提示说,他所拨打的是空号。吴起来再拨一次,对方还是提示空号。这让吴起来有点怀疑起来,是不是把朱摩娅的手机号码记错了。这个号码是朱摩娅来工厂不久后给他的,他存到手机里,从来没有拨打过。在这之前,他既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拨打朱摩娅的手机,朱摩娅每天都来工厂,吴起来每天都可以见到她;再说,拨打她的手机总要有什么事吧?他找她能有什么事呢!所以,这个号码在他手机里存了四个多月,他一次也没有动过。
让吴起来没有想到的是,朱摩娅的手机没有打通,他坐在办公室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吴起来刚开始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朱摩娅的离去,突然勾起他的一些往事了。吴起来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所坚持的人。就像他最满意自己的眼睛一样。他的眼睛不大,但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的眼睛很清澈,里面一点杂质也没有。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吴起来觉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企业,在这个圈里混了这么久,并没有迷失本性,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什么东西是不能要的。他也总是尽最大可能地对工人好,他每个月的一号给工人发工资,从来没有拖欠到第二天。工人身体不好,都是他开车送到医院去。包括对待朱摩娅也一样,她既然来了,吴起来就把她看成是工厂的一个员工。可是,吴起来没有想到,她居然不辞而别了。他工厂里的很多员工都是这样。曾经有一个男工,半夜得了急性阑尾炎,是吴起来开车把他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去,给他做了阑尾切除的手术。还帮他垫付了医药费。那个工人出院的时候都叫他恩公了,说吴起来救了他一命。可是,一个月后,那个工人就离开吴起来的工厂了,他领走当月的工资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当天晚上就走了。吴起来由工人联想到社会上,在社会上,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朋友,他当然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那些都是场面上的朋友,是由各种利益纠缠在一起的,如果他想找一个人真正地坐下,聊一聊心事,这样的朋友找得到吗?吴起来发现找不到。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成家的一个原因,这些年来,他确实是赚了一些钱,如果算上固定资产,至少是个千万富翁吧!可是,他发现,企业做得越久,钱赚得越多,离真正想要的生活却越来越远。他居然不知道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当他听到朱摩娅的手机传来空号的提示音后,这个孤独感一下子就弥漫开来了。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了。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吴起来打开朱摩娅办公室的门。她的办公室整理得很干净,就是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和一门电话。其他什么也没有。可以看得出来,朱摩娅离开前是做过准备的。
第二天,吴起来去了一趟朱摩娅租住的房子。里面也整理得干干净净。
又隔了两天,吴起来给黄小奇打了一个电话,他对黄小奇说,朱摩娅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工厂了。
电话那头的黄小奇哦了一声。
吴起来又说,你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吗?
黄小奇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吴起来并不相信黄小奇的话,他从黄小奇的口气可以听出来,他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口气里连一点的惊讶也没有。不过,既然黄小奇不说,他也就不再问。
又过了一个星期,吴起来又拨打了一次朱摩娅的手机,还是空号。吴起来犹豫了一下,本来想把这个号码删除掉的,最后还是保留了。
又到了这个月发工资的日子了。朱摩娅还是没有来工厂。吴起来又给黄小奇打了一个电话,说,这个月朱摩娅的工资怎么发?
电话那头的黄小奇犹豫了一下,说,就不发了吧!
停了一下,黄小奇话锋一转,说,废铜的事,确实是个普遍情况。其实,按照规定,你们是要报税的,报税后你们可以把配件的价格提高嘛!这不就有利润了吗?不过,这个事情以后见面再聊吧!
黄小奇的这番话,是吴起来没有预料到的。也使他对黄小奇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改变。在这之前,吴起来曾经担心过,朱摩娅如果一直在他的工厂里呆下去怎么办?是不是要养她一辈子?就是在打这个电话之前,吴起来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朱摩娅不来工厂了,黄小奇还是会要这笔工资的。没想到,黄小奇居然不要了。这让他有点过意不去。似乎错怪黄小奇了。他心里其实很想问问黄小奇,他肯定知道朱摩娅为什么离开工厂的,见黄小奇这么说后,他就不好意思问出来了。
不过,给黄小奇打过电话后。吴起来心里总算安定下来了,事情总算告一个段落。起码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吴起来偶尔还是会想一下朱摩娅,想起她高高的个子,想起她那张干净的脸。想起她钻进电脑里的样子。当然,每天早上使用剃须刀的时候,吴起来也会想起她,想起她有一头垂直的长发。
这段时间里,工厂里的一切都还算顺利。
黄小奇偶尔也会到工厂来一趟。他也请黄小奇吃过一次酒,给黄小奇送过两次银行卡。黄小奇都笑纳了。黄小奇没有再提废铜的事。也没提朱摩娅。
工厂里的业务量跟过去比略有增加。老客户基本没有变,增加的是一些临时性的客户。临时性的客户也是很重要的,更要按时保质地把他们的配件做好,只要他们满意了,临时性的客户就可能成为长期的客户。
工人该打架还是打架,该打赌还是打赌,出了事情,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吴起来。吴起来只能救火一样地赶到现场去。
有必要提一下的是麦丽丽。她在做完堕胎手术的第二个月就离开工厂了。走之前隆重地来办公室跟吴起来告别。她对吴起来说,准备到福建去打工,只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又是一个全新的人了。她的理想是中国每一个重要的省市都留下她的足迹。说完之后,她就哈哈大笑起来。吴起来觉得她的志向比自己大多了。他祝福麦丽丽早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大概是半年后,有一天下午,一个女工突然晕倒在车间里。吴起来叫上另外一个女工,开车把晕倒的女工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他们去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查了半天,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后来是那个女工自己说了,她有贫血的老毛病,以前没有这么严重,在老家犯病时,只是头晕,只要在床上躺一下,喝一碗红糖水就好了。医生听她这么一说,就让她去查了一个血常规,检查的结果是她的血红蛋白含量只有60克升。属于严重的缺铁性贫血。医生建议给她挂一瓶点滴,然后再开点富血铁片和维生素C给她。那个女工连说不用,她说回去喝一碗红糖水就可以了。边说边站起来,要往门外跑。吴起来把她叫住,让她听医生的话,费用由他来付。见吴起来这么说,那个女工才同意了。
女工在挂点滴的时候,吴起来无所事事,走到医院的停车场透透气。
吴起来低着头,在医院的停车场转了一圈,一抬头,眼前居然站着朱摩娅。他看见朱摩娅的时候,愣了一下,一时不敢认出来,因为这时的朱摩娅顶着一个巨大的肚子。朱摩娅也看到他了,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对吴起来抿了抿嘴。
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还是吴起来开口了,他问朱摩娅说,几个月了?
朱摩娅摸了一下肚子,说,快八个月了。
吴起来停了一下,又问,孩子的父亲知道吗?
朱摩娅这时把头抬起来,带着骄傲的神情对吴起来笑了一下,说,他知道不知道不要紧。我自己知道就行。
吴起来没话了。他想了一下,说,有空回工厂看看。
朱摩娅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吴起来说,我的手机号码没变,有什么事打手机。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朱摩娅点了点头,说,恩。
说完之后,她对吴起来挥了挥手,然后伸手朝右边指了指,说,我的车在那边。再见。
吴起来也对她挥了挥手,说,再见。
走出几步后,朱摩娅突然又回过头来对吴起来说,我上次跟你说过,网店开起来后,把你工厂的产品放网上卖,现在,我的网店已经开起来了。
吴起来点了点头说,好。
朱摩娅用手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吴起来也用手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突然,他把打电话的姿势换成了打电脑的姿势。朱摩娅这时已经转过身去了,她没有看见吴起来的这个姿势。她当然更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吴起来已经学会电脑了,他现在每天都在各个网站上闲逛。
吴起来看着朱摩娅离开的方向,久久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