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飞机十三个小时后到达中国上海,再转机到信河街,已是第二天中午。叔叔开车来机场接我。
叔叔虽然跟父亲一奶同胞,长得一点也不像。他身材瘦小,不到一米六十,背有点驼,走路是外八字,不急不缓。他有两颗虎牙,看上去总是在微笑。确实不曾有人见他发过脾气。他见了我后,接过我的包,我问:“叔叔,我妈妈怎么没来?”
“你回来就好。”他答非所问。
他很少看我,只是默默地开车。偶尔开口说一句:“在美国还好吧?”
“很好。”
过了很久,他又开口:“能习惯吗?”
“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怎么都不回来呢?你这孩子。”
“功课忙。”
接着是一阵车子穿越空气的“呼呼”声。他又说了一句:“再忙也要回来看看,这是你的家呀!”
我看着车窗外。
很长时间后,他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唉!
机场到家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一路看着车外快速后移的建筑物。真是奇怪,我去上海一年,再加上在美国三年,这四年里,从来没有想起过这座城市的模样。即使是现在,身在其中,也没有找到一丝温暖的感觉。
难道我对这座城市没有一点感情?她可是生我养我的城市呀!
当车子拐进母亲住的那条街道时,我感觉气氛不对。看了看车外的景致,没有异常。然而,当车子开到楼下时,我看到路的两边摆满了花圈,再往前开,楼下原来有一块空地,现在设了一个灵堂,上面挂着父亲的像。
我看看叔叔,他眼眶红起来,低下了头。
车子停下来,我打开车门,我在车里已经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灵堂里,父亲头东脚西地倒在一张木板上,母亲坐在东边,看着父亲的面。我走进去时,她转头看了我一下,又低头去看父亲。我叫了一声“妈妈”。她又转头看了我一下,这一看,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我在她身边跪下来,把她的身体揽进怀里。她在我怀里抽搐了一下。
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曾设想过父亲各种各样的病,唯独没想到他会离开。叔叔站在我们身边,弯下身子,对我母亲说:“嫂子,嘉诚已经回来了,你上楼休息一下吧!”
听了叔叔的话后,母亲抬头朝灵堂外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然后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累。”
“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眼睛也没合一下。身体会吃不消的。”叔叔对我说。
“你去休息一会,让我来守灵吧!”我对她说。
她看了我一下。
“让嘉诚守一会儿吧!”叔叔也说。
“也好,你们好好谈谈。”她对着我和父亲说。
我扶母亲上楼,上床,给她盖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等她睡熟后,我才下楼,灵堂里这时只有叔叔一个人。他看了我一眼。
“你爸爸半年前就知道自己是肝癌晚期。他一个人去上海看过。”
“有做手术吗?”
“不能做,扩散了。”他说。“我也是两个月前才知道。人突然瘦了,头发掉光。”
停了一下。
“他交代我,最后要回到你母亲这里来。他说对不起你母亲。”
我想问叔叔,他最后有没有提到我。我没问。叔叔也没说。
一阵风吹进来,冥币的灰烬在火炉里被卷了起来。
四
其他人都去吃晚饭,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灵堂里,一张一张地往火炉里放冥币。信河街的风俗。逝者火化前,他灵前的香不能断,冥币也要不停地烧。
我抬头看了看灵堂四周。据说灵堂是逝者往生另一个世界的中转站。逝者的灵魂在这里稍作停留:一是跟生前的亲戚朋友告别;二是盘点自己的人生;三是等待前来引领他(她)去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观察灵堂。面积大约二十个平方,由铁柱架起来,四周挂上黑布。灵堂里面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张父亲放大了的照片,已配上黑色的镜框。这张照片是以前我给他拍的,那时他还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让我给他拍一张,洗出来之后,放在她皮夹里。照片的两边点着一对蜡烛。前面有一个小香炉,燃着香。灵堂的中间是父亲的遗体。遗体前有一个用来烧冥币的火炉。灵堂内堆满花圈和花篮,有些是单位送的,有些是个人送的。
我低头看看横躺着的父亲。
他身上盖着一床黑色的被子,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帽子。只留一张脸在外面。
那是一张白得发青的脸。皮肤发干,透出隐隐的黑。他的眉头轻轻皱着,似乎在思考一个棘手的问题,或者是放心不下什么东西。眼眶深深地凹下去,使两个颧骨很突兀地耸立起来。两颊陷下去,导致双唇微微张开。居然冒出一片黑黑的胡茬。
我觉得不真实,想伸手去摸一摸。就在犹豫之际,那张脸突然陌生起来。变成一张我不认识的脸。一张从没见过的脸。我吃了一惊。赶紧抬头去看八仙桌上的那张照片。他也正用眼睛逼视着我,眼神里充满威严,我脑子打了一个激灵,把头转向灵堂外面的道路上。
越过成排的花圈和花篮,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道路两旁的冬青树,被修剪得很整齐,像两条长堤伸向前方。前方有一个水池,里面有一排喷泉,每天下午五点,管理人员会把喷泉打开。小区里的孩子会在水池边玩耍,拿着水枪打水仗,发出清脆的尖叫声。
喷泉已经打开了。大约是设置了灵堂的缘故,今天的水池边冷冷清清。风把几屡水丝刮来,我闻到青草的味道。这股味道一闪而过,消失在空气之中。透过一排升起的水柱,我看见一条若隐若现的彩虹。定睛一看,似乎又消失了。一股倦意袭来,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纽约现在是天空微亮了吧!
正在迷糊间,水池边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她的一屡长发被风掠起,飘在身后。逆着光,身影慢慢变大。走得近了,才看清她的模样。她有一副修长的身材,大约有一米七十的个子,长长的手和长长的腿,手里套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连脚上的皮鞋也是黑色的。她没有化妆,脸色有点白,但皮肤光洁,细腻。椭圆形的脸上有一个小而立体的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是细细的,嘴唇轻轻地抿着,眉头轻轻皱着。
恍惚间,我觉得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这时已快走到灵堂门口,停住了脚步,眼睛直直地看着灵堂中央我父亲的遗体。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正在疑惑,突然听见母亲的尖叫声:“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她低下头,轻轻地说。
母亲已冲到她的跟前了。我赶紧站起来,跑出灵堂。
“你看什么?人都被你害死了,还不够吗?”母亲的身体朝她冲去,我一把抱住她。叔叔这时也跟出来了,他跑到那个女人面前,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她还是那个声调,眼睛越过叔叔的身体,看着灵堂中央。
“他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了,你走,快走。”母亲哭着说,“他现在是我的了。”
“我就是想看看他。”
“你还是走吧!”叔叔说。
“我再也不会让你靠近他了,再也不会了。”母亲张开双手,拦在灵堂门口。
“走吧,走吧!”叔叔推着她朝水池那边去。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朝灵堂看,眼神跟我对视了一下。我看见她颤抖了一下。我还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我再也不会让你靠近他了,他现在是我的了。呜呜呜……”母亲靠在我怀里说。
我看见叔叔把那个女人推过水池,不见了。
五
我、母亲和叔叔三个人在灵堂里守夜。
迷迷糊糊撑到夜里十二点,我实在撑不住了,坐在椅子里,脑袋不停地挂下来,惊醒之后,摆正了脑袋,马上又挂向另一边。
“你跟你妈妈去睡一会儿。这里有我就行了。”叔叔正往火炉里添冥币。
“去睡吧!”母亲说,她依然看着父亲。
“去吧!”叔叔看着我说。
“我去眯一下。”我挣扎着站起来。
进了房间,躺在母亲为我保持原样的床上,眼睛一合起来,马上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头疼弄醒了我,一看时间,凌晨三点。
这阵头疼来得奇怪。像有一根长针扎进脑袋里,轻轻挑一下,我的身体颤抖一下,再挑一下,又颤抖一下。身体一阵一阵地冷。头疼得像要裂开。睡意跑光了。
我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想起了八木良子,拿出手机,开通QQ视频,频幕里马上出现她的脸。
“你父亲的病怎么样?”
“他走了。”
频幕跳跃了一下。她看了看我。
“你还好吧?”
“我还好。”
“可你的声音很弱。”
“我头疼,像针扎一样。”
“我刚到纽约时也是这样。每天凌晨三点开始,头就跟针扎一样地疼,疼了整整一个月。现在想起那种感受,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冷颤。”
“我刚到纽约时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呢?”
“可能每个人反应不一样吧!”
“你是因为担心这种疼,所以才不愿意回日本吗?”
“也是原因之一吧!”她想了想说,马上转移话题,“你接下来怎么办?”
“先把父亲的葬礼举办好,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一下。”
“还有很多事吗?”
“他有一个眼镜公司,还有一个情人。”
我看见八木良子的眼神变了一下,头像在频幕里消失了。
“良子。”我叫了一声。
“我在。”她的头像又出现了。
“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朝频幕前靠了靠,“你父亲的情人现在怎么样?”
“她昨天下午来灵堂了。”
“来拜祭你父亲?”
“应该是的。”我说,“但我母亲拦住没让她进。”
“哦!”她的脸色白了一下。沉默了一下,她问,“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呢?”
“你以前见过她?”
“没有。以前父亲从不让我去公司。”
“那你怎么会见过她呢?”
“我也说不清楚。”
“你恨她吗?”
“我也不清楚。”
“怎么不清楚呢?”
“就是不清楚。”
“你母亲肯定恨她的。”
“大概是吧!”
“她夺走了你母亲的丈夫。你母亲应该恨她的。”
“良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现在要去守灵。”我对她说,“这里的事一完我就赶回去。”
“照顾好自己。”她说。
“你也是。”
挂断电话后,我从床上爬起来,开门朝楼下的灵堂走去,天黑得很浓,四月的夜里还很凉,风一吹,打了一个寒颤。我把衣服裹紧一下。心里依然想着刚才跟八木良子的对话,今天的反应很奇怪,她以前从来不问我家里的事,也不关注别人的生活。
六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
父亲断气后,叔叔请了殡葬公司的人,包括搭建灵堂、花圈和花篮的题写、出殡的日期和时辰、水晶棺材、运尸车、殡仪馆的告别厅、火化时间、入土时辰。殡葬公司已全部安排妥当。只有陵园是父亲自己定的,那是在两个月前,他还能走动,让叔叔开车,带他去选陵园。他选了一个离我们家最近的陵园,定下最顶层的两个墓位,一个给他,一个给我母亲。站在墓位里,可以看见他的眼镜公司。
早上六点,殡葬公司的人就来了,他们带来一位司仪和一支西乐队,司仪让我跪在父亲的遗体前,然后,西乐队奏起了哀乐。
六点三十分,当他们要把父亲的遗体搬进水晶棺材时,母亲突然扑在父亲的遗体上,死死地抱住他的脑袋。叔叔上前拉开她的手,说:“时辰到了。”
“我不管。”她说。“再让我看一会儿。”
又过了十分钟,司仪对跪着的我说:“时辰到,不能再拖了。”
我站起来,把母亲扶起来。殡葬公司的人随即把父亲搬进水晶棺材里,盖上盖子。我和叔叔坐在运尸车里,中间是装父亲的水晶棺材。母亲坐另外一辆车。
透过车窗,看见出殡的队伍排得很长。
车开得很慢,我的目光从送行的队伍扫过,很多人都不认识。
到了殡仪馆后,运尸车先开到化妆室。父亲从化妆室出来后,胡子已刮干净,脸色变红润了,被画上了眉毛,连嘴唇也被涂上了鲜艳的唇膏。然后被推进已预订好的一号告别厅,他的四周布满鲜花。这时,送葬的亲友陆续到了。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后,大厅里又响起哀乐。司仪让我、母亲和叔叔排在最前排,其他亲友排在后面。接着,他开始念关于我父亲的悼词,悼词是叔叔让眼镜公司的人写的,说的是父亲如何敬业,如何关心员工。念完悼词后,在司仪的指挥下,大家对遗体三鞠躬。然后是大家排成一条长行队伍,跟遗体告别。在遗体被推进去火化前,司仪又让我跪下,对着遗体磕三个头。母亲这时又站到遗体边上,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的脸,她伸出手,大概想去摸父亲的脸,工作人员已经把父亲的遗体推进去了。
一个小时后,我抱着一盒骨灰走出了殡仪馆。骨灰盒也是殡仪馆提供的,款式是母亲定的。她选了一个跃层的骨灰盒。母亲捧着照片。叔叔捧着香炉。我们上车,朝陵园开去。西乐队的音乐响了一路。
把父亲的骨灰放进墓穴后,母亲摸了摸父亲的墓碑,又摸了摸她的墓碑。更紧地搂着怀里的照片。
往回走时,香炉交到我手里。亲友在陵园门口各自乘车离去。母亲抱着照片坐在车里,我和叔叔在停车场送人。一辆轿车正要离去,我看见车窗刚刚摇上,里面坐着一个戴墨镜的人,就是那个女人!她似乎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们回到家,楼下的灵堂已被拆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进了家门,母亲抱着照片,坐在客厅里。客厅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却觉得空荡荡。一阵睡意无声无息地袭来。我打了一个哈欠,头突然针扎一样疼起来。
七
去公司是葬礼后的第三天。叔叔开车来接我,说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眼镜公司在一个开发区里。叔叔带我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个容纳六个人的小会议室,有一男一女在等候,一个是那个女人,她今天换了一套深蓝色的工作套装,化了淡淡的妆,脸上看不出表情,见我进去,她站起来,点了下头,再轻轻坐下。我看了她一眼,也点了下头。男的年纪大五十左右,脸上刮得很干净,穿一套黑色的西装,带一个大大的公文包。叔叔向我介绍另一个人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潘律师。”
潘律师站起来,向我点点头。叔叔让大家都坐下,转头对我说:“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对你宣布,你父亲临走前,让潘律师起草了一份遗嘱,当时我也在场。”
潘律师打开他的大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叔叔和那个女人一眼,说,“我把内容念一下。”他又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尽量模仿我父亲的声音。“……我死后,公司的资产分成十股,一股给我弟弟黄腾达,一股给我妻子丁小芹,一股给公司副总经理史妮娅,另外七股给黄家诚,让他把眼镜公司继续经营下去。无论是谁,获得这些资产的前提是在这家眼镜公司上班,离开这家公司,股份作废……。”
潘律师读完遗嘱后,把那个文件夹递给我。叔叔说:“你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希望你把公司的担子挑起来。”
我坐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
“我会像帮助你父亲一样帮助你的。”叔叔的口气淡淡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我看了看叔叔。还是没说话。
他们陆续站起来。叔叔也离开了,把门轻轻地带上。
我走出小会议室,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带有陈列性质的办公室,正中央位置是一张办公桌,桌面用的是钢化玻璃,八根桌脚用的是不锈钢,办公桌的左边下面放着一个大保险箱,差不多跟桌面一样高。桌上除了一台电脑和一门电话,别无他物。办公室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精美的眼镜,很整齐。可以看得出来,这些眼镜的陈列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看起来很有美感,好像是一个眼镜博物馆。看了之后,会产生一种向往,有想拥有的冲动。这就是父亲的办公室。我以前想象过他的办公室,有点出乎意料。
我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走得很慢,几乎每一个眼镜都看过。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我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我走到办公桌边,对门口说:“进来。”
门推开了,暗了一下,是她。她站在门口,看着我,问:“能进来吗?”
“进来吧!”我心里跳了一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她来到我跟前,我指了指小会议室的椅子,说:“坐吧!”
“不坐了。”她说。“我来找你是有两件事要说。”
“你说。”
“第一件事是我想离开公司,辞职信我已经写好了。”
说着,她把信递给我。我看了一眼,没接。她把信放在办公桌上。
“为什么要辞职呢?”过了一会儿,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没回答。
“跟我叔叔说过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
“没人会赶你走的,你是股东。”
她摇了下头,说:“还有第二件事。”
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我。我伸手接住,我发现她的手细长而白净。
“这是什么?”
“是保险箱的钥匙。”她指了指办公桌下面。“你父亲专门交代我交给你,密码是你的出生年月日。”
说完之后,她看了我一眼,说:“我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
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我说:“辞职信交给你了,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见。”
她离开办公室后,我并没有打开辞职信,而是拿着钥匙去开保险箱。我突然迫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给我留了什么?
我先把钥匙插进孔里,输入自己的出生年份,再是月份,最后是日期,然后再按一下上面的开锁键,保险箱发出“嘀”地一声,我旋转一下钥匙,门开了。我朝里面一看,保险箱里只有一件东西——佳能50D,就是四年前被他杂碎的那台照相机。
我的手抖了抖,伸进保险箱里,把照相机拿出来,举在眼前。我看清了上面有无数条裂缝,几乎每一个零件上都有,有的零件上裂缝纵横。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台砸成碎片的照相机用胶水粘起来呢?
我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照相机,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的照相机模糊了。
八
母亲把父亲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下面临时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一个香炉。按照风俗,遗像请回家后,还要供七天的香。给父亲上香成为母亲日常的工作,每次上香,她都要拜上三拜。其他时间,她喜欢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墙壁上的父亲。父亲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把父亲的遗嘱告诉母亲,她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父亲,没什么反应。我又说了那个女人辞职的事,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听你叔叔说,这几年公司的业务都是她跑下来的。” 她缓缓地说。“她对公司是尽心的。”
“您还恨她吗?”
“现在恨有什么用呢?”她看着墙壁上的父亲。
“您想她留下来?还是离开?”
“我想她留下来。”她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我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
“只要跟你父亲有关的,我都想留下来。”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墙壁上的父亲。
“如果她选择离开呢?”
“她不会离开的。”
“为什么?”
“如果她真正爱你父亲,她就不会离开。”
我看了看父亲,他也看了看我。没有告诉我答案。这不奇怪。我奇怪的是母亲的态度。我以为最希望那个女人离开的人是她,没想到,她居然希望对方留下来。既然这样,当时她来灵堂送父亲时,母亲为什么拦着不让她进来?这话我没有问出来
跟母亲持不同意见的是八木良子。
“我猜她肯定会离开。”
“为什么你肯定她会离开?”
“如果不离开,她写辞职信干什么呢?”
“如果离开公司,她的股份就没有了。”
“这跟股份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这跟你父亲有关系。”
“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你父亲都没了,她还在公司里干什么?”
八木良子说得很肯定。她的语气也跟平时不同,变得严肃起来。
我回到信河街已经六天,除了第一天,后面的几天里,每天晚上八点钟,我都会接到八木良子的电话。
“你还头疼吗?”她开始总是这么问我。
“还疼。”我总是这么回答。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过去。”
“嗯。”我点了点头,其实,头疼的感觉一天比一天轻。“你怎么样?”
“我很好。”她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笑一下。“你妈妈怎么样?”
她每次都会问我母亲的情况。
“她还可以。”我说。
“你要多照顾她。”
“我会的。”
“今天你有跑步吗?”她说。“我今天一个人去跑步了。”
“我没有。”
“总觉得你在身边。”
“这里事情一结束,我就赶回去。”
停了一会儿,她问:
“你今天有见到那个女人吗?”
“你对她很感兴趣?”
“哪里有?”她马上否认。
这天晚上八点,八木良子又把电话打过来了,我们开了QQ视频,我把今天公司的事告诉她。
“你还头疼吗?”
她这么一问,我突然想起来,昨天开始没有头疼了。我摇了摇头,说:“好像不疼了。”
“那你还回来吗?”
“回来。”
“公司怎么办?”
“我把公司的事情理顺就回来。”
“咳!”她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开始适应那里的生活了。”
“你怎么知道?”
“你不头疼了嘛!”
我愣了一下,好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