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随邓清词走了进来,满头浓密的玉米烫长发,在脑后绑了一束。她身段高挑,比邓清词还略高些,也稍胖些,也穿了条白色的七分裤。
这条裤子,显然是今年夏季女人们钟爱的流行款式,今天来面试的好几个女孩都穿着。这个发型,我却不知道算不算流行。她的发量似乎偏多,虽然扎了起来,仍显得蓬松凌乱,或许这正是烫卷的效果,但我个人不太欣赏。
我快速翻阅了一下她的简历,透明文件夹里的资料仅有三五页,与其他人相比是很薄的一本。首页的个人信息也较为简单,但是字迹漂亮。朱穆,这像是个男孩的名字,或者说偏中性,我觉得女孩用羡慕的“慕”字更适合。
邓清词在我旁边坐下,女孩向我们微笑致意,坐在了我们对面。她用手向后梳拢了一下鬓角的乱发,又挪动了一下椅子,神态坦然,毫不拘谨。我观察了一下她的妆容,眉和唇都有画过,眼线似乎略重,眼梢显得上挑。
“你好,请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先发问。
“你好。”她笑着问好,同时抬手往侧边撩了一下额前卷曲的刘海。她先看了下我,又看向邓清词,随后把目光保持在了相对适中的位置。
“我叫朱穆,重庆人。”她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我是今年的毕业生,专业是工商管理。之前有过在企业做文员的工作经验,这次是想来应聘公司的置业顾问。我个性比较开朗,善于与人沟通,所以想尝试一下这份工作。”
“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邓清词接着问,这前两个问题差不多是我们今天面试的固定套路,得到的回答也都极为类似。
“你说的工作经验,是指寒暑假实习吗?”我随后问。
“是的,时间都很短,最多两三个月。”她说。
“为什么要去云南实习?”我看着简历,上面写着昆明和另外两个城市。
“我有亲戚在那边。”她说,“还有就是,我喜欢那边的天气。”
“你高中读的重点中学,怎么没有报考外地的大学?”邓清词问。
“我那年没发挥好,成绩差了些……”她略微羞涩地说。
“哦,那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我高考那年也发挥很差。”邓清词说。
女孩趁机问了邓清词是不是重庆人,邓清词说是,还说了她读的哪所中学。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邓清词又问。
“看书,运动,看电视,我中学练过排球。”她说。
“坐办公室和去外面跑业务,你更喜欢哪一个?”邓清词问。
“我喜欢做业务,不太喜欢每天呆在屋子里。”她说。
“你现在住在哪里?”邓清词问。
“我住太虚寺附近。”她说。
我一边听着她们两人问答,一边细看朱穆的简历。邓清词给我使了眼色,意思让我继续提问,但我一时想不出来还应该问她些什么。我隐隐约约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孩有些熟悉,她的某些信息很像是我从前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
那个女孩,她也姓朱,也读重点中学,还有个外号叫“珠穆朗玛”。我和她在两三年前通过两三次电话,第一次的时候就聊了个通宵,那是一件令我难忘的事。我和她只在电话里聊过天,她的出现与消失,对我没有丝毫影响。
我记得和她最后那次通话,她说她在昆明的一个工厂里做文员。这份简历写的昆明的企业,也是家工厂。除开这点之外,其余的信息似乎都有偏差。
从学习经历来看,我实际上早她三届,这就与这份简历上的时间不符。而且我还记得,她说过她那年并没有参加高考,这就更加不对了。我看了附带的毕业证复印件,那是一所重庆的普通高校,学历是四年本科的工商管理系。
我想起我那部旧手机的通讯录里好像还保存着她的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拨打过。她也没有与我联络,至今将有两年了,如果不是今天见到这位名叫朱穆的女孩,我甚至都要忘记她了。我此刻又想起了她,祝愿她一切安好……
“你还有什么要问吗?”邓清词看了看我。
“你有男朋友吗?”我回过神来,匆忙提问,
“啊?”女孩明显一愣,似有惊讶,但又镇定微笑。
“你怎么问人这个啊?”邓清词想帮我缓解这问题的尴尬。
“女孩们做这一行,会很辛苦的。”我意图解释为何有此一问,“工作时间没早没晚,会影响私人生活,有男朋友的话,需要多些沟通理解。”
“哦,好的……”她对着我说。
“也不会很辛苦,时间方面的冲突,自己调节好就行了。”邓清词说。
“嗯,好的,我有准备的。”她说。
“那就这样吧。”邓清词说,“如果录用,明天会通知你。”
女孩起身和我们说了再见,顺手摆正了座椅。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又回身轻轻把门带上,背后垂着的那一束发辫就像是一条毛茸茸的动物尾巴。
“这个感觉怎么样?”邓清词问我。
“还行,长相适合做前台,去连锁店的话,恐怕熬不住。”我说。
“我觉得也是。”她说,“样子过于艳丽了,不像是踏实能干的。反正公司职员都是需要先去连锁店锻炼的,可以让她来试一下。”
“先看下一个吧。”我说。
公司复试进行了一上午,还耽搁了一些午饭时间,我和邓清词筛选出了二十个人的名单,其中有朱穆。在今天面试的十多位女孩当中,她应该是外形条件最好的,按照邓清词的想法,会先安排她去市中分公司的连锁店做店员。
我内心仍然放不下一个想法,怀疑这个“朱穆”就是那个与我有过电话联系的“珠穆朗玛”。我希望是,又希望不是,我拨了手机留的号码,是空号。
楚灿下午抵达了峨眉山,给我打电话报了平安。我问她峨眉山的天气如何,她说今天是晴天,不过天上的云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
我晚上到家,发现她带走了许多东西。往常随处可见的她的个人用品,现在都不见了踪影,在房间里粗略一看,难以看出有她留下的痕迹。只是墙壁上我们的合影还在,被褥里她的香味还在,鞋柜里有双粉色的拖鞋,放在底层。
冰箱里有她存放的绿豆粥,份量勉强够我吃三次,电脑里有她整理的新歌单,有一大半也正是我爱听的。我睡觉前去卫生间洗漱,又仔细看了一阵脖子上的那块吻痕,我又在想,她或许是故意的,她其实舍不得走,只是无可奈何。
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起床,在这间房子里,我好像还是头一次单独过夜。我心想再过三个月,就在这里住满一年了,海棠香庭的新房还要等几个月才能接房,到期之前还需和房东商量一下续租。住的房子是租的,买的房子还在建,还有一套只住过一晚的房子,须得每月为它交物管费。这些想来,很有意思……
七月的日程正式开启,公司市南区的大项目即将开盘,我也因此再无闲暇去帮人力资源部做什么招聘面试了。员工培训倒是仍在参与讲课,不过也把一部分内容分配给了客服专员白毅程。新一批入司的员工有十八个,全都是今年毕业的应届生,我给他们讲授客户投诉处理技巧,气氛非常活跃。
我讲了几个真实的典型案例,其中不乏一些有趣和曲折的情节。还讲了讲初进公司的一些注意事项,并且以我为例,说了几点个人的经验之谈。
“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提问,时间还有十分钟。”我说。
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是去年才毕业的大学生,又有人问我最多一个月的业绩做了多少,还有人问由店员晋升店长需要具备什么条件……我都一一作答,看了下时间还剩两分钟,最后有个坐在第一排靠窗户的人举手,是朱穆。
“如果遇见了不讲理的客户,我们该怎么办?”她问。
“大多数人都是讲理的,不过也的确有人不讲理。”我朝她一笑,“那样的话,就要坚持几个原则。第一,遵纪守法;第二,保证自身安全;第三,最大限度维护公司利益。今天就到这里,欢迎大家以后随时找我交流。”
我拿记号笔在白板上写了我的手机号码,这是我培训讲课的习惯。一直以来极少有人真正会给我打电话,这也只是一种拉近距离的手段。
晚上到家,楚灿留给我的绿豆粥已经吃完了,我自己煮了点白粥。等着熬粥时,手机上来了一个陌生人的号码,接起来是个女孩的声音。
“喂?”她说。
“喂?你找谁?”我忽然紧张。
“请问,你是默语吗?”
“我是。你是?小朱?”
一阵沉默,仿佛有记忆中的呼吸声。
“是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