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在一张双人课桌,面对面地坐定后,姚惟诚说:“你们女人呀,就是爱流泪,现在身体这么差,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说是不是?我明白,这半年我没有理你,你一定生我的气。可是,你应该理解,更应该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要是我的冤案得不到平反,甚至步邹豫强之后尘,被投进监狱,那不就连累你一辈子吗?”
“但我坚信你是无辜的。”
“我跟你一样,还有那么一点自信。但这年月听到的和见到的冤假错案还少吗?我从你的表现中早已看出,你其实并不是你说的那样自信,而是一直在为我提心吊胆。要不然,昨天我们一到理科楼前,你一见警察,就以为我是第二个邹豫强,吓得魂不附体,还让我给你壮胆。不过话说回来,这半年既锻炼了我的意志,也考验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这又是我们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之一。”
“从今以后你理不理我?”
“你难道还没看透我的心?”姚惟诚非常放松的一声叹息,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深情地说道:“我的人生有两大追求:一是事业,二是爱情。事业固然排在第一位,但现在只能打基础,真正实现它还要等到参加工作之后;目前的追求只有是爱情。我向你坦诚地表白,为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已经苦苦地追求了两年多时间,我能会在剩余的一年时间里让我们之间已经孕育出的爱情之花枯萎、凋落吗?能让你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吗?当然,我也承认我们正在经历的饥荒岁月几乎把我燃烧起来的激情给熄灭掉,更确切地说——”姚惟诚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你怎么说了半句话,继续说呀。”韩雪在催他。
“下面的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算了,再不能往下说。”
“不,我要你接着说,现在,你的话哪怕是再难听我都不在乎了。”
姚惟诚听到她不在乎,便挠了挠头皮,只好往下说:“我曾给你说过,打饥荒以来我燃烧的激情几乎被熄灭了,那是因为忍饥挨饿使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发觉自己成了封建王朝时期被阉割了的太监。每每想起恋爱、婚姻,先前的那种幸福之感,已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恐怖之感所替代。”
“那你现在还有那种可怕的感觉吗?”
“现在,我已经从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怖阴影中走了出来。特别是黎校长和新来的丁副校长采取各种措施,逐步改善食堂伙食后,已觉得我这个男人的元气正在恢复。我深信,在度过这个暂时的困难之后,呈现在你面前的我一定是如狼似虎。”说完,他使劲地捏了捏她的那只手。
韩雪听了这话,发出了姚惟诚久久未听到的清脆而又悦耳的笑声。她挣脱了被姚惟诚紧握着的那只手,用食指朝他的额头上捣了一下后说:“那我要远远地躲开你,不然,非被你这个虎狼连肉带骨头吞噬了不可。”
“我只吃肉不吃骨头。”
“你坏!你坏!”韩雪站了起来,伸出两个拳头,轻轻地、轮番地砸着姚惟诚的胸脯。她的这个动作被刚进教室门的裴准看在眼里。
“怎么,打起架了?要打,就狠狠地打,你那个打法像是在推拿按摩。”
韩雪的脸“唰”的一下红得像盛开的玫瑰花,头低得几乎与身躯垂直。
裴准弯下腰,瞥了一眼韩雪的脸,就对她说:“一个知识女性,还那么羞涩干啥?谈恋爱是个好事,就应该大大方方的,红什么脸啊!”接着又对姚惟诚说:“你小子有艳福,把韩雪找准了。她可是个好姑娘。论相貌,姿色迷人;论文化,是个大学生;论性格,貌似刚烈,实际上非常温柔。
“你不知道,我只有刚烈,没有温柔。”韩雪插了一句。
“你不温柔,为什么不狠狠地打他,而像给他按摩一样。”裴准说着又转身对姚惟诚开玩笑说:“只剩下一年时间了,你可要抓紧,不然,我要从你身边夺走她。”
一句“夺走”的话,令姚惟诚想起了那个政治流氓赖福禄,便对裴准说:“夺人之美的事只有赖福禄才能干得出来,而你的人品决定了你绝对不会干那号事。”
“噢!对了,我来这里找你,就是告诉你一件事,赖福禄失踪了。据党支部的安排,明天下午的大会,先给你宣布平反,然后要赖福禄交待陷害你的目的。现在看来,明天的大会只给你平反,等找到赖福禄后再另外开会。”
次日下午两点半,地理系四年级党支部准时召开全班同学参加的大会。大会主持人是相得成,班主任祁森也到会。
相得成宣布大会开始后,先向全班同学介绍班主任祁老师。坐在第一排课桌后的祁老师站了起来,面向同学们频频点头,同学们向他致以表达欢迎的掌声。
紧接着的议程是由裴准代表党支部宣读给姚惟诚平反的决定,正式宣布姚惟诚与中文系詹国政的钱被窃的案件无任何牵连,是清白无辜的。党支部当时召开大会,对他的批斗是轻率的、错误的。
裴准宣读完后,相得成作了一番自我批评,主动承担了酿成姚惟诚冤案的责任。然后走下讲台,来到姚惟诚的座位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又说了些表示歉意的话。姚惟诚以微笑表达了对他的谅解,教室里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相得成回到讲台,恭恭敬敬地向班主任鞠了一个躬,请他向全班同学讲几句话。祁老师也不好拒绝,只好走上讲台,十分谦逊地说:“今天与同学们第一次见面,先表个态度:我是向同学们来学习的。今天的大会,给了我一次极好的学习机会,使我对毛主席讲的‘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开学前夕,黎校长专门召集首批班主任开会时,也一再强调了‘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问题,很有针对性。他告诉我们,根据上级党委的通知,校党委将要对反‘****’斗争中所划的‘****分子’开展甄别工作,凡是在已毕业的学生以及在校的教师和干部中的‘****分子’,要有重点地重新审查,发现错划了的一律摘帽子。现在,在校的学生中虽然没有划为‘****分子’的,但受反‘****’斗争的波及,以种种名义对有些学生进行过批斗,或者给过处分。黎校长特别寄希望于各系毕业班的班主任,对每个毕业生的前途要高度负责,凡是这几年被批斗过的要一一甄别,错批、错斗、错处分了的都要平反,绝不能有一个无辜的学生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走向社会。”祁老师的话音未落,同学们又都鼓起了掌,拍得最早、最响的自然是姚惟诚,他的手掌都拍红了。
掌声刚落,祁老师接着说:“今天的这个会,为我们今后开展甄别工作开了个好头。在未来的一年里,凡是被错误地揪了辫子、打了棍子、戴了各种各样帽子的,要统统地从档案材料中删除,让大家清清白白地走出校门,跨入社会,为人民、为国家去大展宏图。”又是一阵掌声打断了祁老师的讲话。
祁老师还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黎校长主持召开的校务会作出决定,各系毕业班在大炼钢铁或参加其他活动所耽误的课程,在下个学期要一门不落地全部补课。我希望同学们克服以往毕业班容易产生的松劲情绪,在学校的最后一年里要有更强烈的求知欲望,刻苦学习,努力完成大学期间的所有学业,给学校更是给党、给国家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祁老师讲到这段话时,教室里第三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最后,祁老师讲到了赖福禄突然失踪的事。他说:“我觉得赖福禄有点‘畏罪潜逃’之嫌。据系党总支章书记给我介绍的情况看,这个赖福禄真是劣迹斑斑,受到处分后仍不思改悔,变本加厉地干着坏事。据汪怀民、禹长安给党总支的检举信反映,他还有在男女浴室隔墙掏了缝隙,窥视女生洗澡的极其下流行为。这次姚惟诚同学蒙冤,完全是被他陷害。诬陷好人,在国外就是犯罪。我们国家目前惩治诬陷罪的法律尚有缺失,这也是造成许许多多冤假错案的原因。但我想,随着社会的进步,法律的逐步健全,以后对诬陷者再不会是网开一面,使其逃过应得惩罚。至于是不是有其他的因素导致赖福禄失踪,章书记让我转告你们党支部,派一个可靠的党员同学随同秦秘书去他的原籍调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