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上午不到十点，一个身穿枣红花布棉袄，黑色棉裤，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兜的年轻妇女，精神恍惚，步履沉重而又迟疑地走进师大校们。她头上斜顶着正方形紫色针织头巾，头巾的两个对角在下巴底下打了一个结，头部只露出一张愁云密布的清秀脸庞。
“喂！你进去找谁？”传达室的门卫朝着那个年轻妇女大声喊道。
年轻妇女停下了脚步，顺着喊声把头转向传达室，说是“找人”。
“你先到传达室来。”门卫说着走出房门，向年轻妇女招手。等她来到跟前，就把她领进了传达室，问她找谁。
“找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干啥的？”
“我男人叫赖福禄，在地球系念书。”
“我们学校没有地球系，只有个地理系。”
“那我记错了，就是地理系。”
坐在传达室看报的师大学生科的一名干部听到赖福禄这个名字，对门卫说：“赖福禄，有这个人，大名鼎鼎，是佟书记眼里的‘红人’，你就领她去找吧，免得她糊里糊涂地在校园乱闯。门卫上我替你顶一阵。”
当门卫领着那个年轻妇女朝理科楼走去的时候，被正好被理完发回来的赖福禄远远看见。他从年轻妇女的背影、个头和那双‘解放脚’走路呈“外八字”的姿势，隐约感到她就是夏雨莲，便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等门卫领着那个年轻妇女走向理科楼时，他蹿了出来，远远地跟在后面观察。当门卫把她领进了理科楼的东门时，他已经看清楚那个年轻妇女正是自己的老婆夏雨莲。
夏雨莲的意外出现，对赖福禄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他想，今天她来学校，不但会搅黄他和韩雪的好梦，而且他编造的“未婚”谎言也就大白于天下，还有可能背上个“婚外恋”的丑名，受到处分。一向利令智昏、胆大妄为的他，这时只有像鸵鸟遇险时把头埋在沙丘中一样，选择自欺欺人的逃避之处。夏雨莲跟着门卫进了理科楼后，他就猫着腰，朝校园里最不引人注目的西北角走去，想在那里找个藏身的地方。只要夏雨莲找不到他而离开了学校，他就可以化险为夷，安然无事。
夏雨莲跟着那个门卫来到了地理系办公室，恰好系党总支章书记和秦秘书正在研究工作。秦秘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妇女，便问她：“你是谁，来这里有啥事？”
年轻妇女没有吭声，反倒哭起来了。门卫见状，主动地替她回答：“这个女人闯进校门后被我拦住。我问她是谁，有什么事？她说她要找她的男人赖福禄，但不知道他男人在哪个班级，我就把她领到你们系里来了。”门卫说完，向章书记和秦秘书点了点头，就转身出了房门。
秦秘书让这个年轻妇女坐在椅子上，然后问她：“你真是赖福禄的妻子吗？可是赖福禄从未说过他已结婚的事，档案中也填的是未婚呀！”
夏雨莲听了秦秘书话，惊讶地问道：“我们结婚四年多了，他没有给你们说过？”
章书记看到这个情景，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就耐心地开导她：“你有什么难心的事就给我们说，我们能帮助的一定帮你解决。”
夏雨莲泪眼望了望章书记，又呜咽起来。
“这是我们系党总支的章书记，是系里最高的领导，他会给你作主的，你说吧。”秦秘书劝慰她。
听了章书记和秦秘书的话，夏雨莲用两只袖子擦去了泪水，开始说话了：“我叫夏雨莲，赖福禄就是我男人。在去年以前，我们夫妻感情还是很好的，他上了大学的第一年，三天两头给我写信，问长问短，寒假回家看我还不算，连节假日那么短的时间里，也坐上一个多钟头的火车回家，说是想我。”说到这里，夏雨莲害羞的低下了头。
“听你这么说，你们小两口感情还是很深的嘛。”秦秘书问她。
“可不知道去年以来他为什么大变了，我给他写了不下十几封信，他连一封也没回。直到去年冬天，他给我寄来一封信，我拆开一看，把我惊呆了，原来是他要跟我离婚。这好端端的夫妻为什么要拆散呢？我要找他问个明白，也请你们两位长官评评理。”说完，夏雨莲从布兜里掏出那封信，递给秦秘书。
“这是你们的私人信件，我们就不看了。你刚才叫我们‘长官’是不对的，你就称呼我们是同志。”
“不，这封信你们一定要看看，好帮助我这个乡下女人分析分析，也给我指出一条活路呀！”
章书记听了后感到这件事有点不寻常，就对她说：“既然你要我们看，那你就拿过来，让我先看。”
听了章书记的话，夏雨莲就把赖福禄给她的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章书记先从衣兜里掏出他的老花镜戴上，然后从信封里取出信，看了第一段，他发现那么多的错别字，笑得直摇头。看完后面的话，“啪”的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说道：“喜新厌旧，简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陈世美！”然后把信往秦秘书面前一推。
“什么事令你这么大发雷霆啊！”黎校长从走廊里听到章书记的怒斥声，进了房门敞开的地理系办公室。
章书记和秦秘书见黎校长进来，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秦秘书把他让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夏雨莲一见这情景，猜想刚进来的这个人一定是比章书记和秦秘书更大的“官”，心里祈祷着他们能像包公那样，给她评理断官司。
黎校长打量了一下夏雨莲，便问坐在对面的章书记：“这个女人是谁？”
章书记从座椅上站起来回答：“这是我们系二年级学生赖福禄的妻子。”
“赖福禄！我从佟书记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你们系里挖出的那个‘现行反革命’就是他检举的。”
邹豫强的日记怎么被佟书记拿到？章书记和秦秘书揣摩了这么久，还没有得出答案。刚才黎校长一说，这个谜团才被解开。
黎校长走到夏雨莲跟前，问她：“你找他有什么事？”
满肚子冤屈的夏雨莲低着头，不敢正视黎校长，却泪如泉涌，嚎啕大哭起来。秦秘书赶紧走过来安慰她，谁知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厉害。章书记从桌上拣起赖福禄写给夏雨莲的信，递给了黎校长。黎校长拿起信，回到座椅看了起来。
“我说你这个温文尔雅的章书记刚才大发雷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共产党人对群众反映的事，可不能掉以轻心。你们要认真查一查，如果确实是如赖福禄信上写的那样，他的性功能有障碍，就给他妻子解释清楚，离婚不离婚由他们自己商量解决，我们不必插手。但如果另有隐情，特别是像你刚才说的喜新厌旧，另觅新欢的事，那可要严肃对待了。”说到这里，黎校长一看手表，快十二点了，还有事要与章书记谈，就转身来到秦秘书跟前，让他把夏雨莲先带到职工食堂吃中午饭，然后领到二年级的女生宿舍，给女同学们交待一下，让她们照顾好，千万不能出什么问题。
秦秘书把夏雨莲领出办公室后，黎校长通过章书记了解邹豫强的家庭出身和在校期间的表现。章书记把自己掌握的有关邹豫强的情况都告诉给了他。
黎校长临出门时，又问章书记：“赖福禄这个学生到底‘红’在什么地方？”
“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积极。”
“此话怎讲？”
章书记用自己的手指不停地梳理着头发，思考怎么回答黎校长提出的问题。
“怎么，不好回答我的问题？”
“不瞒黎校长，确实不好回答。这么着吧，我给你举几个例子，你帮我分析分析。赖福禄们的这个班是在反‘****’斗争开始的那一年招的，根据当时的规定，这个年级中不划‘****’，只是让这些学生参加一些批判重点‘****分子’的大会，接受教育，经受锻炼——”
“这个情况我都知道，你就开门见山地说你的例子。”
“在一年级第一学期，他们班上有个学生因为做大手术，住了将近两个多月的医院，没有参加批判‘****’的大会。赖福禄认为这个学生是故意逃避反‘****’斗争，要拉到班上公开批斗。这件事被前任系党支部书记发现后就制止了。还有，讲授气象学的费教授，在讲信风带时正好讲到西风盛行季节，他就抓住不放，说是费教授含沙射影，攻击毛主席‘东风压倒西风’的英明论断，又是张贴大字报，又是张罗着开批斗会，系里发现后又被制止。一年级第二学期，佟书记提出全校师生都要开展‘向党交心’活动，赖福禄逼着给他们上课的教授、副教授一进课堂，先要弯着腰向党交心，说句‘我有罪’的话。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说是举不胜举，但为数不少，搞得班上同学人心惶惶，上课的老师心理负担很重。总而言之，我觉得这个学生似乎是借着反‘****’斗争捞取点政治资本，好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你讲的这点很重要。记得解放初我在河南农村参加土地改革时也有类似的经历。工作组一进村，就有个别农民整天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开大会，他抢着发言，说自己苦大仇深，最拥护共产党；斗地主，他最积极，不是给戴高帽子就是拧胳膊、打耳光、揪胡子。广大农民群众误以为工作组依靠的是这样的人，就与我们越来越疏远，发动群众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当时省委的一位领导来检查工作，发现了这一问题，及时提醒我们，在土改工作组刚进村时，自发地跟着工作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表现异常积极，甚至‘左’得出奇的人，要特别警惕。这类人虽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但在农村属于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之类，是典型的流氓无产者。他们表面上把自己装扮成积极分子，实际上是怀着个人野心的政治投机分子。工作组如果依靠了这样的人，就必然脱离那些真正苦大仇深的、值得我们依靠的基本群众。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位领导对我们的提醒是完全正确的。”
章书记在听这些话时，以敬佩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新任校长，深深地感到他思路清晰，洞察深邃，经验丰富，有很强的政治敏感性。听了黎校长的一席话，他对赖福禄的所作所为有了新的认识。他早就想到赖福禄继续当班长不合适，欲着手解决这一问题，但又觉得他的表现正迎合佟书记的那套做法，这不能不使他考虑投鼠忌器的问题。
黎校长从章书记的目光里察觉到他的内心世界是光明磊落的，但似乎还有什么顾虑，就对他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凭个人的经验，其中难免有经验主义的成分，仅供你参考。”
“不不不，你的分析很透彻。我对赖福禄虽然早有看法，但一时也拿不准，怕自己犯****错误。这就增加了解决这个问题的难度。经你这么一分析，我的顾虑打消了。”
“你就从今天他老婆找到学校的这件事入手，把问题的症结查清楚。依我看，赖福禄可能有道德、作风上的问题。你们的调查结果确实如我所言，再难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至于他能不能继续担任班长，可不可以让班上的同学们通过选举的方式去解决？据你刚才介绍的情况，这个赖福禄在班上已经是严重脱离群众的孤家寡人，选举时自然会被淘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