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放寒假前的一天下午,校党委召开了有全校师生员工参加的大会。
会上,佟书记首先把新到任的黎为庶校长介绍给全体师生员工。台下一阵掌声响起,黎校长从座位上站起,向台下的人们频频点头,准备讲几句致谢的话时,佟书记却迫不及待地宣布第二项内容。他振振有词地说:“最近,我们学校在‘对敌斗争方面连连取得胜利’。首先是物理系披着二级教授外衣的‘****分子’薛国臣,在被遣送到夹滩沟后不服劳动改造,畏罪自杀了。”
坐在他旁边的黎校长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
佟书记接着说,薛国臣在自杀前给他寄来一封信,但他没有宣布薛国臣来信的内容,只说是此人“顽固不化,自绝于人民,是死有余辜!”
讲到这里,他端起讲桌上的茶杯,刚喝了一口,冰凉冰凉的,在往地上吐的时候,瞪了一眼坐在侧面的党办主任。那个主任赶紧过去给他的杯子里换了热水,又去给黎校长添水时,黎校长用一只手盖住茶杯,示意不要了。
这些过程结束后,佟书记宣布了“对敌斗争的又一大胜利”,那就是地理系二年级挖出了“潜藏在大学生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邹豫强,罪名是在他写的日记中恶毒攻击三面红旗,恶毒攻击党中央和毛主席,现在已被公安部门逮捕。接下来,他借题发挥,讲了一大串话,核心内容是要求全体师生员工以这两个“阶级敌人”为反面教员,头脑里始终要有阶级斗争的观念,要用“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辩证观点分析形势,看到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看到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等等。
大会之后,整个校园里笼罩着一片沉闷的空气:一个披着“二级教授外衣”、“自绝于人民的****分子”,一个“潜藏在大学生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仿佛成了徘徊在师生中的冤魂,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他们究竟是咎由自取,还是冤案的牺牲品?大家思索之余在心中得出几乎一致的结论,只是不说出口。
刚刚上任,就得到薛国臣教授自杀噩耗的黎校长,连日来一直处在悲愤之中。他在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的时候,虽然没有见过当时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任教的薛教授,但对这位教授的情况已有耳闻。薛教授不仅在学术上造诣很深,而且是一位拥护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的爱国知识分子。七年前,他在英国剑桥大学获得量子力学博士学位后,婉言谢绝了他的导师的苦苦挽留,放弃了留在剑桥任教的优越条件,怀着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字之心,毅然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两年前,为了支援大西北,他又主动请缨,来到现在的这所大学物理系任教。黎校长怎么也想不通有待薛教授贡献才知的大西北,竟然成了这位难得人才的葬身之地!他的直觉告诉他,薛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是有“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节。他的自杀,一定是遭到严酷迫害所致。
此时此刻,他想到解放初期党和国家领导人对知识分子有公正地评价,认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爱国的。的毛主席、周总理也曾费了好大的力量,让一大批知识分子从国外辗转回国,献身于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但一个反“****”斗争,却把许许多多为共商国是而谏言的知识分子杰出人物打成了“****分子”。黎校长对此不愿苟同,但也不露声色,只是等到适当时机,在自己的工作中完整地、准确地贯彻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此时此刻,他还想到临离开北京时,教育部主管人事的副部长找他谈话的一条重要内容,就是要他到任后在肯定反“****”斗争的前提下,尽量保护那些爱国知识分子,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把他要去任职的这所教育部直属高校的教学和学术研究工作抓起来,使其成为一个大区范围的一流师范院校。
现在,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能辜负党组织的期望,不管前面的道路有多么曲折,有多大的风险,一定要不辱使命,完成党交给自己的任务。这其中就包括查清薛教授的死因,如果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他是被迫害致死,就要平反这一冤假错案,还薛教授以清白,也让全校的教师们从中领悟到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真谛,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地投入教学和学术研究工作。
就在那天的大会上,佟书记宣布挖出“现行反革命分子”邹豫强的那一瞬间,赖福禄得意忘形了。会后,他对个别他认为可靠的同学讲,邹豫强的日记是他发现后转交给佟书记的。他的话很快被传开了。对此,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时时处处以佟书记的大红人自居,幻想的是何时能得到佟书记的赏识甚至提携。
具有一定洞察力的袁玉枚,早已看透了赖福禄肮脏的灵魂。她对这个出卖同学、出卖良心的人更加义愤填膺。再联想这个学期他一直死缠韩雪。而大概已钟情于姚惟诚的韩雪,为了保护姚惟诚不被挨整,更为了暴露赖福禄的丑恶面目,接二连三地对赖福禄施以诱饵。于是,她决定助韩雪一臂之力,以实现韩雪解脱自己,暴露赖福禄的丑恶嘴脸的目的。
学生会于放寒假前夜在大餐厅举办舞会。赖福禄照旧要韩雪陪她跳舞。
舞会中间休息时,赖福禄发现不远处的袁玉枚目不转睛地瞅他,便把诡异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他以为袁玉枚羡慕他这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才用目光在召唤他,索性把韩雪凉在一旁,兴冲冲地来到袁玉枚身边。袁玉枚从他反常的动作中察觉,他的确是个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贪婪色狼,就决定实施自己的计谋。
听到乐曲响起,袁玉枚主动地和他跳舞。在舞池里,她先给他灌了些“政治上成熟”,“毕业后一定会留校”,“前途无量”之类的迷魂汤。他越听越顺耳,越听越心热,越听越觉得肉麻。自觉高明的他果然产生了错觉,认为这些赞誉的话是袁玉枚在向他示爱的前兆。他心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袁玉枚一定想攀他这个“高枝”了。他更清楚袁玉枚那漂亮的模样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还被人们私下称为校花。现在,他的心中想的是那个女人最漂亮就去追她,所有的男人盖莫如此。如果袁玉枚真的爱上他,那他就放弃韩雪,移情于袁玉枚。他试探着把袁玉枚搂得紧一些,却不料她那柔美的身躯这阵子却变得十分僵硬,怎么也拉不过来,而且她的话题令他摸不到边际。
“火候到了正好的时候,你该抓紧呀。”
赖福禄听了这话,停下脚步站在跳舞的人群中,猜想她刚才说话的意思。忽然间,他好像是猜着了,冲着她说:“我是把你往紧里拉了呀,只是没有拉得动。”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说的是抓紧。”
赖福禄愣了好一阵,便把她的手紧紧地捏住,疼得袁玉枚尖叫了一声,还训斥他“真笨”!
赖福禄说了声“对不起”,又说她刚才的话自己还没有听懂,要她再说一遍。
“看来我是对牛弹琴了!你听着,这次我给你说白了,你和韩雪的关系已经到了最好的火候,该确定下来了。这话你能听清吧?”
赖福禄听后恍然大悟,原来袁玉枚不是向他示爱,而是扮演了“红娘“角色。他怕自己猜不准,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不感觉到我和你结合更合适吗?”
“我哪里能高攀上你这个‘政治明星’,也不愿当第三者。我劝你不要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如果是那样,人们就会把你看成陈世美一样的人物,岂不失去你头上的光环?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已经有了心上的人,而这个人你可是惹不起,你要夺他之爱,恐怕要栽大跟头,毁了你‘锦绣的前程’。”
赖福禄一听这话,自然明白了袁玉枚的背景很硬,再也不敢胡搔情了,乖乖地向她请教:“你刚才说我和韩雪的关系到了火候,你咋看出来的?”
“这几天晚上,韩雪在睡梦中老是呼喊你的名字,还说什么她要跟你结婚。你呀,简直让她着了迷,谁知你的脑子那么笨,到现在还没有反映过来。”
“怪不得她最近以来跟我影子不离,今天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的闷在鼓里。我可要谢谢你这个大媒人了。”
“我不求你怎么谢我,只希望你将来谋上什么官位以后,不要得势不认人就心满意足了。”
袁玉枚说这话,原本就是讽刺、奚落他。但他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倒觉得这是对他的“良好祝愿”,竟大言不惭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到时候你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就是了。”
“还八字不见一撇,就开始许愿了。说这样的大话,你不觉着碜牙?”
袁玉枚给赖福禄“赐教“了这些话,舞曲也刚好终了。
赖福禄回过头来找韩雪,想落实一下刚才袁玉枚说的那些话。他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着。又一首乐曲奏响了,人们纷纷进入舞池。赖福禄像一只绿头苍蝇飞进人群,与跳舞的人撞来碰去。在遭到人们多次的指责后,才无奈地退到乐池旁边,竟发现韩雪坐在乐池中,专心致志地欣赏乐队的演奏。他几次向她招手示意,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回过头。直到乐曲终了,他才窜入乐池。他狠狠地瞪了姚惟诚一眼,然后才拽了拽韩雪的衣袖。她发现是赖福禄,没有理他。他却低头哈腰,在她的耳旁小声地说:“你别生气,我有重要的事给你说。”
韩雪这才慢腾腾地跟着他出了乐池,走到了舞池的一角。她没好气地对他说:“有什么屁你就放!”
“你是不是与姚惟诚荷断线连啊?”
她再没有挑他“荷断线连”的刺,装出一副吃醋的模样,恶狠狠地对他说:“是了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不也是迷上了袁玉枚这朵校花吗?刚才我看到你俩跳舞时的那个亲热劲,你还有脸来找我。我倒要问你,难道只许你见一个爱一个,我就不能爱其他人?”
“你别误会,我和袁玉枚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你为什么在跟她跳舞时两眼直愣愣地瞅人家,莫不是暗送秋波吧?不然,她为什么主动地找你跳舞,而把我撩在一旁。”
“她是找我有事,借着跳舞的机会告诉我一条重要的、令我醉了的消息。”
“是不是她向你求爱了?这才令你神魂颠倒!”
“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向你保证,我和她就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事。”
一听到从他的口里讲什么党性、人格,她只觉得他是亵渎了这两个高尚而又纯洁的词汇。她以鄙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却又装出急切的样子问袁玉枚告诉他什么消息。
“这个消息与你有关,你猜猜。”
“我不猜,你要不说就脚腕子里拴绳——拉倒。”她说完,就假装着要离开。
“别走,别走,”他一把拽住她,“我告诉你,袁玉枚说你在梦中喊叫着我的名字,还说要和我结婚。有这事吗?”
她一听这话,觉得先要判断是真是假,再想明白袁玉枚说这话的意图。
“袁玉枚真的这么说吗?”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养的。”
见他赌咒发誓,她相信袁玉枚确实讲了这话。可是她为啥这么讲呢?她陷入了沉思。终于,她想明白了,袁玉枚在暗中支持她。于是,她对赖福禄说:“你不要相信她的话,睡梦中的事往往与现实恰恰相反。”
“不,一个人整天想什么,夜里睡觉就梦见什么。我天天都在想你,所以夜里总是梦见你。你在夜里能梦见我,说明你一直想我,别不好意思承认嘛。”
韩雪紧锁眉头,好久不说话。她想:这时侯应该假戏真唱了。她模仿有些电影镜头中男女谈情说爱的姿态,故意低下了头,两只手不停地在抚弄着她的一根鞭子,淋漓尽致地表演了一个初恋中的少女害羞的情节。
赖福禄看着她害羞的样子,也有了那种坠入了情网的快活感,欲火中烧,巴不得上前去拥抱她。过了一阵,他要韩雪说说睡梦中的事,她却摇动着身子,只吐出了三个字:“不想说。”
赖福禄着急了,两只手搭在她的双肩上,一再追问。她让他把搭在她双肩上的手收回去才说。他乖乖地收回了双手。她故作喋声喋气,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梦中的事往往是模糊不清的,我隐约记得我和你登记结婚的时候,民政局负责登记的人说你这是重婚,不予登记。我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以后的事我就记不清。”
韩雪编造的梦呓,正好戳到了赖福禄的疼处,使他立刻心慌意乱,心想,她做的梦怎么正符合我的真情,莫非她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不会的,不会的,班上的同学谁也不知道我结了婚。我的档案中也没有“已婚”两个字。
看到赖福禄魂不守舍的神情,韩雪真有些喜不自禁,又一本正经地问他:“怎么半天不说话,是不是家中还有娇妻?”
“没有没有,你不是说梦里的事恰恰是与现实相反吗,我向你保证,我是——”,下面用什么词,他抓头骚耳地想了好一阵,忽然想出了“金身不破”。
韩雪把先前佯装的害羞神态一扫而光,笑得喘不过气,旁边跳舞的人扭过头来注视她。她立即收敛了笑声,对赖福禄说:“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连金身不破这个成语也不懂。我告诉你吧,金身不破指的是没有结过婚的女子,你莫不是女妆男扮吧?”
赖福禄对韩雪的讽刺挖苦已习以为常,而使他聊以自慰的是她承认她梦见过他,证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此时,他下定决心,要摆脱与夏雨莲的婚姻阴影。
舞会结束的时候,他又不放心地问她:“我曾经在班上开大会批斗过你,你怎么不但不记恨,反而又爱上我了呢?”
“这就叫‘不打不成交’,有的夫妻就是恋爱前在打架中相互认识后才走到一起的,你听过吗?”
“对对对,我听过,而且也见过。”
正是韩雪这句“不打不成交”的话,使赖福禄吃上了定心丸。他回到宿舍,拿了纸笔,提了一把椅子,蹲在厕所旁边水房的灯光下给夏雨莲写了封信,正式提出跟她离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