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交替,北方的冷空气频频南下,气温急速下降。
然而,在报纸和广播里传来的却是热气腾腾的消息:
人民公社化的浪潮席卷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中国找到了一条率先进入共产主义的光辉道路”;
小麦平均单产超过五千斤,稻米单产过万斤,农业生产竞相放“卫星”;
全国各地掀起大炼钢铁的热潮,钢产量年底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比上年翻一番;全国城乡实现了食堂化,“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分配方式初见端倪;
……
中国,要超英赶美,要不了多少年,将成为世界上的“头号强国”!
舆论的能量那怕是破坏性的,一旦释放,一时也会掀起政治狂热的“海啸”。很快,它的浪潮席卷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迅即波及师大校园。
校党委佟书记按捺不住“形势造英雄”的政治热望,主动向省上领导请缨,并经同意,把除了毕业班以外的各年级三千多学生派到省内几个地区,投入到大炼钢铁的“滚滚洪流”中。
地理系一二三年级近两百名学生,除了二十多位女同学之外,其余都去地处西秦岭的一个县找铁矿。留校的女同学去学校所在地的公社正在建设的“炼钢厂”参加劳动。
临出发的前一天在食堂吃晚饭时,韩雪悄悄地把一张纸条塞到姚惟诚的手中。回到宿舍,他见没有人,便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晚上八点在老地方见面。”
晚八点不到,姚惟诚就来到那片枣树林。晚秋的天空中挂着弯月,阵阵寒风似剪刀。
还好,韩雪及时赶来了。在谈谈的月光下,姚惟诚看她穿着一件中式花棉袄,一条红色的毛围巾,从头上一直缠到脖子。姚惟诚一见她,想起了老舍笔下的“虎妞”。
“你来的时间长了吧,看把你冻成啥样子了。”韩雪说话间摸了摸他的手,问他,“手咋这么冰凉?”
“还不是等你的时候冻的!你不会把我的手拉到你的衣服下面,放在你的怀里焐暖和。”
没等他说完话,她说了声“你真坏!”狠狠地摔开了他的手。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你正经点行不行?”她有点生气了。稍过片刻,她还是关切地说:“我问你,明天你要出发了,准备得怎么样?”
“祖国需要我上战场,打起背包就出发。行了吧,这会是正而八经地回答你的提问。”
“尽唱高调!我劝你还是现实一点。过不了多久,就是数九寒天了,把该带的棉衣都带上,小心冻着。我再没有多余的话,只要求你健康地去,健康地回来。”
“我这个“骆驼祥子”一定不辜负‘虎妞’的一片好心。”
“谁是‘虎妞’?”
“你看看自己的打扮,不就明白了吗?”
韩雪朝自己的身上一看,确实像个‘虎妞’,不禁笑了起来,还在姚惟诚的后背上捣了一拳头。
“你们去的那个地方能不能找到铁矿还是个问题。昨天,我在教室的走廊里见到给我们上过地质课的系主任容教授,就问他那里是不是有铁矿。他小声地对我说,西秦岭的岩层属火成岩,从理论上讲,没有形成铁矿的条件。可那里是有个大的断裂带,在它的碎屑岩中,或许有金、铜、锡、铅等贵重的有色金属矿。不过,校党委佟书记深信省委第一书记讲的‘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的‘豪言壮语’,既然他们想到了,也有可能‘破例’地找到铁矿吧!”
“别瞎议论了,小心叫人家抓住辫子,不但把你当靶子批判,还会连累系主任容先生。如果我们要是按容先生所预见的那样,在火成岩断裂带碎屑岩中意外地找到有色金属矿,岂不更有价值?”
“你别异想天开,即使那里蕴藏着有色金属矿,凭我们学到的那点专业知识就能找到矿层?再说,找有色金属矿,要有物理探矿和化学探矿的先进设备和技术,你们有吗?除非你们的眼睛能够透视到地层的深处。”
“不要谈这些事了,谈一点私事好不好?”
“我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一定要健康地去健康地回来。我对你的嘱咐,这片枣树林可以作证。我知道你是能吃苦的,但吃苦不等于蛮干和冒险,特别是不要去爬悬崖峭壁,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到她的这番话,姚唯诚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由于天气寒冷,姚惟诚的上牙和下牙不停地在磕碰,连话都不能说了。
她见他冷得浑身颤抖的样子,就对他说:“你赶紧回宿舍睡觉去吧!最后我再说一遍:健康地去,健康地回来。有时间的话,抽空给我写封信来。”
韩雪说完,两人便在呼呼的寒风中朝宿舍方向走去。虽然寒气袭人,但他们的心中却燃烧着青春的火焰。
笠日大清早,班长赖福禄就把二年级的同学集中在理科楼下,班上的女同学中有几个人前来送行。赖福禄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从她们中寻找韩雪。而她巧妙地躲过他,与站在后排的姚惟诚不知说什么。赖福禄没有看见韩雪,又前后左右地在已经集中的男同学队列之间走动。当他走到队列的右面时,韩雪从左面绕过去,站到了前来送行的女同学旁边。赖福禄从后排的右面转到左面,回到原来位置时,这才看到了她,便朝她走去。那几个女同学见赖福禄朝韩雪走过来,都做鸟兽散。
“刚才我怎么没有见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赖福禄径直走到韩雪面前问她。
“我早就来了。”
“我怎么没有见你?”
“是啊,我也不明白,你刚才朝我们几个女同学看了那么久,怎么就看不见我,你的注意力大概集中到另外哪位女同学身上了吧?”
“我送你的那张便条和东西看了吧?”
“我看过了,很有用处,我一定好好保存它,想必会把它派上用场。”
赖福禄哪里理解韩雪说的意思,还以为是她跟他结婚的时候会戴在手腕上,就乐呵呵地说:“我满怀希望地等待你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正在这时,学校租的大卡车一辆辆地驶人校园,参加找矿的同学们就要出发了。赖福禄对韩雪说了声“多多保重”,便离她而去。
姚唯诚和班上的近五十位男同学乘坐着载重五吨的卡车,跟着前面的车队沿着路中间的花坛转了个圈,徐徐向校门驶去,他不停向韩雪挥手。
同学们都坐在车厢下面的行李上。天气寒冷,又坐的是敞蓬车,大家都穿着很厚的棉衣,车厢里显得格外拥挤。在离市区大约三十多公里处,卡车在连续的弯道上缓缓爬山,车上的同学随着车厢的离心力,一会拥向左侧,一会又拥向右侧,车厢两侧槽板不停地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到最后的一个右转弯处,只听“咔嚓”一声,车厢左侧已腐朽的槽板断裂了,在离心力和惯性的共同作用下,姚唯诚和靠在左侧的十几个同学几乎有序地撒在了路旁。
车速不快,路边又是松软的黄土,被摔下去的同学虽然轻重不同的受了伤,但侥幸的是没有发生人员死亡事故。
车上的其他同学立即跳下车,七手八脚地抢救伤员。受伤的同学有擦破了皮的,或有碰破了头、脸和手背的,或有轻度脑震荡的。只有雷宏宇和姚唯诚的伤势较重。雷宏宇满脸痛楚的表情,腰直不起来,呼吸感到困难。姚唯诚落地时左耳廓正好碰在车厢的挂钩上,被撕开了一个三厘米长的口,殷红的鲜血往脖子里流,而且这只耳朵当即失去了听力。
卡车司机看到对面来了一辆货车,就站在公路中间挥手叫停。那辆车在离事故现场不到十米处“嘎然”刹车。司机跳下车,看到路边有伤员,便大声喊道:“我的车上装的货不多,快把伤员往车上抬,赶紧送医院抢救。”
带队的赖福禄见此情景,一时没了主意。裴准急忙来到他的面前,厉声地对他说:“楞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派几个同学赶紧往医院送伤员!”
赖福禄这才如梦初醒,让记国雄带上汪怀民和小个子李护送雷宏宇、姚唯诚去医院救治。相得成对裴准和赖福禄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也得赶回去向系党总支汇报。”说完,他也跟着上了车。
一个小时后,雷宏宇、姚唯诚被送到市人民医院,急诊室经过初步诊断,确认雷宏宇摔断了三根肋骨,需在骨科住院治疗。姚唯诚被送进耳鼻喉科做耳廓缝合手术。送他俩来医院的记国雄、汪怀民、小个子李回了学校。当天下午,他们与相得成一起,乘学校找来的另一辆卡车出发,在事故发生地接上其他的同学,直奔找矿目的地。
第二天上午,学生科宗科长、系里的秦秘书和校医室的一位医生去了医院,把雷宏宇、姚唯诚叫到耳鼻喉科朱主任办公室,以示看望。
“你们受惊了,受苦了,校党委派我们来看望,希望你们安心治疗,尽快康复。”说这话的是宗科长。
“伤势重不重,怎么治疗的?”校医室的医生问。
朱主任考虑到两个伤员说话不方便,更说不准受伤的情况,便主动介绍他们的伤情:“姓雷的同学摔断了三根肋骨,医生给他围了一个护胸的纱布套,另外开了一些促进骨头生长的药和止痛药。他至少得休养三个月。小姚的左耳廓撕裂,我昨天给做做了耳廓缝合手术。他的这只耳朵伤后失去了听力,我估计可能是耳膜破裂。等他的耳廓伤口愈合后,才能做进一步的检查。如果耳膜破裂,还需做耳膜修补术。”
秦秘书听完伤情介绍后,低声地对雷宏宇和姚惟诚说:“为了不使全校同学的情绪受到影响,校党委决定对这次事故暂时保密,你们二人把这事不要告诉任何同学,安心治疗就是了。昨天,系党总支章书记也给你们班的党支部书记相得成转达了佟书记的指示,要全班同学都对出事故的事严格保密。你们出院后系里会另行安排。”
临出门时宗科长也再三叮咛雷宏宇和姚惟诚:“佟书记让我们转告你俩,要严格保密,谁要是把发生事故的事泄露出去,就要受到纪律处分。”
姚惟诚在送他们出门时,悄悄地对秦秘书说;“以后如果有人诬陷我装病住在医院里,逃避大炼钢铁运动,你可得替我作证。”秦秘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真是一旦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呀!你放心吧,谁要是诬陷你,章书记会拿他是问的。”
一星期过去了,雷宏宇的伤势大有好转,疼痛基本消失,医生告诉他,再过一星期拍张X光片,如果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即可出院。这是伤筋动骨,回去至少休养三个月,肋骨的伤口才能完全愈合。这期间不能参加剧烈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