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园的铁栅栏拐过去,又看见那家伙坐在马路牙子上,低着头看自己的裤裆,背后是一片茂盛的青草。风从北边来,青草一起向我弯腰,他面前的黑色塑料袋哗哗地响,我拐过弯来就听到了。我把步子放轻。其实我不想惹他,但他总坐在那个地方,身后的青草被他屁股压倒了一片。这是我十天内第四次见到他,在同一个地方。你他妈的就不能挪个窝。屁股上长牙了?
风大了一点,塑料袋低下去,一点悬念都没有,我看到一个被雕琢过的肮脏的圆球露出来。和我窗台上的那个惟一的区别就是,它身上的泥更多。我那个用洗洁精和肥皂粉来来回回洗了五遍,干净多了。我咳嗽一声,如果他还低着头,这事就算了。谁都不容易。但是他及时地抬起头。若是我没看错,他还对我笑了一下。一定笑了,我看到他的牙露出来起码四秒钟,还挺白。这就太过分了。简直是欺负人。我觉得再忍下去自己都难为情,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上一次经过这里,他木呆呆地盯着对面那条长年发出臭气的水沟,表情还有点忧伤。那种忧伤让我想到自己,经常我也会有如此状态,一半在忧伤,一半在发呆。我忍了,对自己说,下次吧,再碰到一定有所表示。这地方是一个公园,侯仁之题的名字:畅春新园。栅栏后面有个锻炼场地,总有人一天到晚坐在秋千上。小孩往上坐,大人也往上坐。
他的牙还没有收回去,我把它们理解为公开的挑衅。所以我站住了,说:“还认识我么?”
他歪着头看看我,为难地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是那一口难听的方言,我分不清他从哪儿来的。
“再看看,”我仰了一下脸给他看,然后把买菜的提袋放地上,在黑塑料袋前蹲下来,隔着塑料袋去转动那个球。底下还有个香炉形状的基座。这东西很脏,像从泥水里刚挖出来的,我知道一定也是个假的。但我还是觉得这东西做得精致,你看这球上雕琢的五条盘龙,还有火球和云朵,以及香炉底座上的四条小龙,虬曲峭拔,这一刀一刀当初是怎么下去的。我说的是被仿制的真货,当初一定是用刀一下一下挖出来的。但是现在,这个用泥水涂抹过的,妈的,一不留心也觉得栩栩如生呢。“想起来了?”我用脚尖踢踢塑料袋里的假宣德炉,“还九转乾坤!还大明宣德年制!”
九天前他就是这么用一口稀奇古怪的方言跟我说的:“看,九转乾坤,你一定知道,宣德炉。”
当时我正从西苑那边的早市回来,车篮里装了满满一提袋的水果和菜,一捆大葱篮子里装不下,夹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到承泽园门口,前轮突然不转了,差点把我一头栽下去。那辆破车的老毛病,走一段就要怠工。对付它我有办法,提起车头,把前轮倒转十来圈再骑,就能再跑一段路。不转了再倒,如此反复。道理我说不出,但是管用。老婆一直让修,我懒得跟小区里的修车师傅搭茬,你借一次气筒他都要收两毛钱,小气得要死。如此抠门的人竟然还长得那么胖。所以一直拖着。除了去早市买菜,我很少骑自行车,上班坐公交。我转完前轮继续骑,到公园处觉得速度在下降,又不行了,然后恰好停在那家伙跟前。那天他也是坐在这里,低头往裤裆里看,脚前的黑塑料袋里装着一个脏兮兮的东西。他黑着一双赤脚穿凉鞋,脚趾头上粘着泥,裤脚卷上来两道。我记住他的脚,是因为他的大脚趾总在神经质地蠕动,像两只刚从泥里钻出来的巨型蚯蚓。
“看看?”他说。他的方言听起来像“扛扛”。
我知道他在卖古董,早市边上经常有这样的人,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坐,用报纸或者塑料袋、蛇皮袋装着一个破旧的东西,一声不吭地卖。我对古董没兴趣,当然关键是没钱对它有兴趣。我只顾提着车头倒转前轮。
他又说:“不买也可以扛扛。”
转完前轮我顺便“扛”了一眼。那玩意上面粘了不少泥,他从屁股底下拽出半截报纸擦了一把,几条龙就出来了。我用脚踢踢,他把那个球从塑料袋里宝贝似的端出来,是个顶着圆球的四脚香炉。没泥的地方显出精致来,还挺好“扛”。
“哪来的?”我问。
“挖的,工地上。”
“哪儿的工地?”
“不能说,”他态度诚恳,谨慎地向四周看,好像到处都是偷窥的眼睛。“挖出来我就藏在被窝里,怕人知道。”
我一下子想到了八大处。前两天看报纸,西山八大处那边出土了几个古墓,挖出不少好东西,很多物件都被周围的人偷偷摸摸给弄走了。我严正地看着他,他把目光搞得躲躲闪闪,突然要把东西装起来,说算了不卖了。我让他放下,然后突然就对那东西有了兴趣。我竟然对古董有了兴趣,要命。我单位有位老同志好这一口,每个月都从老婆给的零花钱里挤出一半送给潘家园旧货市场,针头线脑玉石瓦当地往外淘。弄到一点新鲜的就带到单位展览,历数那东西怎么怎么地宝贝。清朝的,宋朝的,还有先秦的,它们在某个黑暗的地方沉默地待了成百上千年,让人肃然起敬。但我们还是笑他,收藏哪是我们穷人玩得起的,那跟梅毒啥的一样,是富贵病。那报纸就是他硬塞给我看的,说好东西来了,他得马上赶去潘家园,说不准就有人出手。我怎么就五迷三道地想起了八大处。
“真的假的?”我说。
那家伙说:“我也不懂。”他一定是看到我眼睛开始放光了,就矜持地把塑料袋打开,把炉身上刻着“九转乾坤”字样的香炉歪倒在地,用报纸擦炉座底下,一个四方的篆字印章露出来。我的心开始咕咚咕咚地蹦,竟然是“大明宣德年制”。我对古董基本一窍不通,但宣德炉我还是知道一点的,这玩意,早听说是个好货。
“还挺好看。”我也装成一个白痴,“弄个玩玩也不错。多少钱?”
“三百、四百随老板便,我留着也没用。”
“这么贵?”我站起来要推自行车,的确是太贵了。三百四百,开玩笑。
“便宜点也行,”他说,抓住我的车座。“你有多少钱?”
“出来买菜还能有多少?几十吧。”
“几十?”
我的心又他妈没出息地蹦了。我打开钱包,九十五块三毛。“七十,”我说。
“七十就七十。”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过来。人家把手伸过来了,再犹豫就不像话了。丢不起那个人。我拿钱的时候他把脑袋伸过来,看见了剩下的二十五块三毛。“不卖了,你还有钱!”他说得理直气壮,要把宣德炉收起来。
就是这句话打动了我。都这么说了,让我相信这东西一定是真货。假冒伪劣产品谁敢这样义正词严。若是真货,那结果你是能想得到的,跟中彩票差不多。关于中彩票,我有不少心得,当然只在想像里,比如一下子五百万,或者少点,两百万,呵呵,好日子就来了。起码房子解决了,省得老婆整天叽叽歪歪,要睡马路了睡马路了。其实我们只是靠近马路,外面还有小区的栅栏呢。租的一居室,有个正念小学的女儿。我把二十块的那张又给他,剩下的五块三毛钱,你得给我留着买瓶酱油啊。
就这么搞定了。他帮我把宣德炉包好,再三嘱咐我小心,那模样完全是落难时在托孤,满腹的不情愿。他的大脚趾蠕动的频率更高了。这都让我开心,越发相信他托过来的就是一张大彩票。我上了车就往家赶,甚至不敢回头看他,怕他反悔。到小区门口车轮又不转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干脆拎着车头一直把它拖到楼底下。实话实说,我希望它是个真货,并且为此激动得半个身子都在抖。
进了家门我把它放在地板中央,撅着屁股前前后后地看,觉得有点脏。先用洗洁精洗,担心肥皂粉腐蚀性大。洗不干净,只好动用肥皂粉,就委屈点吧,只要是好东西,肥皂粉洗过它照样还是好东西。然后是鞋刷和牙刷,一点点地清理。一个干净的宣德炉就出来了,洁白的石头的光。我对着它笑了,古董,很值钱。我把它摆在桌上,等着给老婆一个惊喜。我希望它是迄今为止我上交给老婆的最多的一次钱。这么多年,每个月那一点工资,想想我自己都觉得寒碜。
然后我在最大的那条龙的头上发现了一个小洞,怎么看都不像雕刻时失手留下的。接着在底座上也发现了几个类似的小洞。问题来了。好好的东西哪来这么多小洞。赶紧上网查,几个网页看过后出了一口凉气。完了,假的。
网上说,仿制的宣德炉漫山遍野。西安大街上到处都是,三五十块钱就卖,二十也行。大多是石粉压制的,也有是树脂做的。有个倒霉蛋花了五百块钱买回家,摇一摇,里面哗啦哗啦响,放到水里咕嘟咕嘟直冒泡。他在基座底下抠出一个小洞,一串沙子流出来。在网上发帖喊冤的同志都强调了同一个事实,就是所有卖这东西的人都是一副农民或者民工打扮,装得懵懂无知,十有八九都说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我拍拍我的宣德炉,声音果然不对了,那质地越看越像树脂的,我用刀子刮一下,就是树脂的。中奖了。那些呼天抢地的帖子简直就是发给我看的。
我开始心疼那九十块钱,什么少啊,差十块一百呢。我一个的月工资也就二十来个一百块。说来惭愧,我在一家死不死活不活的报社做编辑,忙倒是不忙,当然也没钱。前者老婆是喜欢的,我可以在家做饭,收拾家务,接送孩子,保姆都省了;后者就不乐意了,没钱谁高兴?但是没办法,嫁都嫁了。只能隔三差五不高兴一下,比如抱怨不能每周做一次美容,一年吃不上一次海鲜,替孩子不能及时换上新衣服发点小脾气,等等。当然最多的还是抱怨房子,首先是小,幸亏屁股不大,大了转身都成问题;其次是租来的,半夜里醒来总觉得是睡在别人家里,感觉坏透了。
所以我赶紧把假古董放到书架顶上,等老婆回来时,主动谎报了一下军情,说,这东西三十块钱买的,就图个好玩。就这个价钱老婆也不满意,三十块钱买个废物回来,往哪儿放!
“所以我放到书架上。”
“你怎么不放床底下?”老婆完全阴阳怪气了。
这个假古董显然影响了她的情绪,晚饭只吃了半个馒头。那天晚上我拿出绝活做了两菜一汤,味道好得我都舍不得吃,她没兴趣。就像兔子见了肉似的无动于衷。晚上我让女儿到客厅睡,女儿不同意,老婆也两眼一瞪。完了,悲剧重演了。一室一厅,是有点小,我只能在阳台上堆杂物之外的空间里开辟出一个书房,我怀疑它是整个北京最小的书房,几乎不能同时站两个人。睡觉也成问题,卧室一张大床,客厅一张小床,平常老婆和女儿睡大床,我一个人睡外面的折叠行军床。白天折起来立在墙边,晚上才摊开来。说真话,一张床都要折折放放,我感觉也很不好。只有在漂泊不定的路上才会如此地不稳定。但我不能说。要是我和老婆心情都不错了,想干点坏事,就会支使女儿到客厅去睡。开始女儿还觉得新鲜,后来就不太愿意了,说她一到客厅睡我们就不理她了,证据是,我睡外面时,她们娘俩从来不拉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窗帘,她一到外面,我们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害怕。小孩子不懂事,我们不能怪她。只好我们两口子一起想点办法了。世上的办法是越想越少的,难度越来越大,我睡到大床上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开始每周还能有两次,现在一次都成问题。
比如现在,我已经不间断地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两周了。两周啊。我怎么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年龄也不算大。我主动洗了碗,回来看到老婆和女儿正坐在电视前,她们认真地看着电视里某个人慢腾腾地走进宽阔的大房间里。那个虚幻的傻蛋比我有吸引力多了。
我咳嗽一声。
“要么你就买房子。”老婆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我,像在对着电视里的那个傻蛋说话。这是她的说话方式,后半句应该是这样的:要么你就继续在外面睡。
女儿加了一句:“要么你就买假古董。”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我。
这小东西,才多大啊就开始像她妈了。真他妈的。
今天晚上看来是黄了。我走进我的书房,关上阳台的门,坐下来觉得有点闷,就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电脑旁边贴着一张纸,老婆在上面列出了所有可以借钱的亲戚和朋友。其中有八个人用红笔打了勾,意思是只要把这几个人搞定,房子基本就到手了。我没细看过名单,看了我也开不了口。这年头,借钱跟要命没区别。我抓了本小说开始看。然后逐渐听到含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越来越大。我把脑袋伸到窗外去找,耳朵立马红透了。隔壁的女人在叫唤,男人的喘息做底子。那两口子我是知道的,他们住两室一厅,儿子刚考上大学。按说他们年龄也不小了啊。而且,而且,你说这才几点啊。这不是要人命嘛。我关上窗户,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