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来得诡异而且突然,我和陈山当时都没回过来神。我想张火焰也没料到他会放上这样一把火。
天黑之前,张火焰捕到几乎两蛇皮袋的蚂蚱,捆扎好了放在自行车上带回家。刚到门口,遇到从厕所里出来的三万奶奶。三万奶奶告诉他,火嫂已经从派出所回来了,不过连口水都没喝又去稀土厂了。跟对我说的一样,她告诉张火焰火嫂是去“算帐”了。张火焰知道老婆是个火爆脾气,又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和委屈,一定不会让陈山有好果子吃的,所以车子都没停稳就骑上赶来稀土厂了,两袋蚂蚱也没来及卸掉。
他到稀土厂天已经黑了好大一会儿,下班的早走光了,厂区里只有巡逻的保安偶尔出没。他在厂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见到老婆,最后只好拦住一个保安打听。对方说,十来分钟前还看见火嫂在陈总的家门口,她说死也要死在陈总的家门口。她都在陈总办公室门口等了半个下午了,晚饭也不吃,非要等他回来。保安说,他还劝火嫂,想开点,要钱归要钱,别老拿死吓唬人,这年头,哪还有人怕以死要债的。保安对张火焰说,你老婆老拿死开玩笑,真不好玩。
就像陈山说的,火嫂来到稀土厂时,看见了陈山,那会儿陈山刚骑着摩托车从外面回来,看见她掉车头就往回跑。火嫂追着让他停下,陈山哪里敢停,加大油门一溜烟出了大门不见了。火嫂就到他的办公室门前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办公室里的人见了她,赶紧锁上门出去了,说要查岗。火嫂就用脚揣着办公室的门骂陈山,骂他黑心,欠债不还,骂他没有王法,官商勾结,骂一句就踢一下门。她的叫骂引来不少人,看热闹的,也想要钱的,支援她的,都有。火嫂因为从拘留所里出来,格外得到大家的敬意,大家都想火嫂这下可以拿到钱了,都算坐过牢的人了。他们就鼓励她,一定要拿到。怎么可能拿不到呢?
火嫂也这样想。怎么可能拿不到呢?牢不是白坐的,多少天呢。她叫骂得更起劲了,声泪俱下地控诉她在拘留所里的非人生活,越说越悲伤,越说越愤怒。围观的人多少有点羡慕她,有了过得硬的理由。过来人的成就感也越发让她自信和兴奋,她说,就不信要不到钱,牢都坐了害怕什么,顶多一死,今天要不到钱,我就死给他狗日的陈山看,到他家门口死给他看,让他出门就撞见鬼,一辈子不得好过。
“对,死给他看!”周围人说。“就不信了!”
也许她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得到如此巨大的支持。但他们支持不解决问题,陈山拼死了就是不回来。后来下班了,工人们也等得不耐烦了,兴奋感也随着天黑一点点消失掉,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晚饭已经端上了桌。他们就鼓励了火嫂一通,让她挺住,自己回家吃饭了。逐渐走光了,剩下的几个人私下里鼓动她,办公室没什么意思,还是去家门口,在家门口用死吓唬一下还是管用的。我们那里,多少年来就忌讳别人死在自己家门口。火嫂就去了。
那几个人跟着。后来就顶不住了,谁知道陈山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打着哈欠说,看来得来真的才行,就疲惫不堪地回家了。留下火嫂一人在陈山家门口。面对空寂无人的家门口,也许火嫂感到了巨大的悲愤和绝望,也许是无边的凄凉和失落让她难以忍受,或者是其他什么难以名状的原因,火嫂在拒绝保安送一顿晚饭的好意后,就在陈山家的大门楼底下上吊了。死给陈山看。她没要来钱。她用的是自己的裤带,而那根裤带对于裤子来说可有可无,好像完全是为她的自杀准备的。
张火焰来到陈山的家门口时,在黑夜中看见了吊在门楼上的比黑夜更黑的一个人,他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两腿发软,跌跌爬爬地走到正在越来越凉的老婆身边。他把老婆解下来,僵硬地抱在怀里,在黑暗里发现老婆已经和被抓之前不一样了。不同之处他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找不到自己的眼泪和声音在哪里。他抱着直挺挺的老婆,逐渐清楚地想起老婆曾经说过,要不到钱就死在他家门口。她做到了。为他们的集资,为他的拖欠已久的工资,为她的屈辱和尊严,她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就做到了。张火焰拿起老婆五指张开的手,想被它扇两个耳光都不可能了,她的手指不能并拢,手腕不能弯曲转动,她不知道他的左脸和右脸在什么地方。他还打算等她回来,告诉她,家里又多了两亩水稻田,虽然多不了多少粮食,但毕竟是两亩良田啊。
可是她一动不动。张火焰一拳打在陈山门前的石阶上,他听到骨头细碎的破裂声,却找不到疼痛的感觉。他看着老婆,头脑里很长时间都是一片空白。然后他放下老婆站起来,到处看,找草和树枝。狗日的陈山,你把她逼死,好,我就你家门口修一个坟,我让你这辈子都躲不过去,你狗日的不是能躲么,这辈子她就跟着你了!张火焰觉得愤恨和恶毒让自己激动得直打哆嗦。
周围平平坦坦,没有草也没有树枝,没有任何可以烧起来的东西。这时候张火焰听到蚂蚱在口袋里拥挤摩擦,它们在打架,他想起了那些燃烧的蚂蚱。他还想起了火烧之后蚂蚱的芳香。就它们了。他顺便要让老婆这辈子最后一次闻闻蚂蚱到底有多香。这么多的蚂蚱,跟着你去要债。跟着你去要狗日的陈山的命。
他把两袋蚂蚱从自行车上解下来,搬到陈山的门楼底下。他在每个口袋下面撕开一个洞,在蚂蚱逃跑之前打开打火机,火苗调到最大。火烧起来,先是小火和小香味,然后火变大香味变浓。两只口袋燃烧起来。张火焰和我、陈山从小就烧蚂蚱,但从没有一次烧过这么多蚂蚱。吃饱了水稻叶的蚂蚱那个肥,油花啪啪地炸,无数的小响声汇成大响声,无数的小火花融成大火苗和大火焰。他把老婆的尸体放到两只饱满结实的口袋之上,口袋一点点被烧坏了,无数的蚂蚱背着小火苗蹦出来,漫天飞舞,满地弹跳,近看是火苗,远看是火星。天和地都被这些火红和金黄的蚂蚱弄得虚幻缥缈,所以它们落到张火焰身上,他不觉得疼。火大起来,呼呼地窜上了门楼。香味也跟着浓郁,像浓汤一样香得人喘不过来气。当然,张火焰也闻到了蚂蚱一肚子稀屎被烧焦的臭味,以及火嫂燃烧时发出的陌生的味道。张火焰就在这时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眼泪,一下子失声痛哭,泪流满面。
陈山喊:“张火焰!”
我也喊:“张火焰!”
陈山弓腰钻进了火里,我又喊:“陈山!陈山!”
他在火里弯着腰,像个摇摇摆摆的瞎子东找西摸,然后抱起了正在燃烧的火嫂冲出大火。他们身上跳出无数的小火花。赶来救火的人拿衣服往他们身上蒙,你一件我一件,火灭掉了。木质的门楼烧起来,大火冲天,把周围照得像旭日东升或者夕阳西下时一样明亮和富丽堂皇。陈山抱着火嫂蹲下来,两个人身上都在冒着青烟。放下火嫂的时候陈山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上,他和张火焰一样失声痛哭。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头发和眉毛荡然无存,脸上被火撕破的地方和火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