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在这个大院子里没法不想到它的过去。黄妈跺了两脚,脚底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骨折声,汤也洒了一些,有几滴落到了她的手上,烫得她直抽冷气。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石子路,风贴着路面向前吹,干涩的梧桐叶划过石子,像一只只没有脚的空鞋子走在她前面。梧桐叶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在风里摇摇欲坠。她把脸探在汤碗的上方,以免树叶落到碗里。穿过紫藤廊,然后拐一个弯,她看到老太太坐在窗户前,露出了一动不动的半个上身,怀里抱着那只白猫,脸像一片枯叶丢掉了表情。
“太太,风大,”黄妈把汤碗放在老太太旁边的桌子上,伸出手要去关窗户。“我熬了点鸡汤,太太趁热喝了吧。”
老太太制止了她。“放那儿吧。秋天说来就来了,一两天的工夫树叶就落了一半,”她指了指窗户下的一条藤蔓,上面的叶子卷起了边,时刻准备脱身而下。“那一片,你看见了吗?我看了它一炷香的时间了,看它什么时候掉下去。”
黄妈把鸡汤端到她面前,上面的热气已经虚飘多了。“太太您看,再不喝就凉掉了。”
老太太接过鸡汤,身下的藤椅发出吱呀的响动。猫也叫了一声。老太太说:“以后别再煮什么鸡汤了,黄妈,我肚子里不缺这东西。”
“秋凉来了,喝点暖暖身子。太太最近又瘦了。”
“入土半截的人了,身子凉了什么汤也暖不过来。”老太太说,喝了几勺转身放到桌子上。“喝不下。倒是记得常给紫英也煮些鸡汤什么的喝喝。”
黄妈沮丧地说:“喝也没用。人家一根鸡毛没见过的不也照样生出一大堆孩子?”
“你说紫英这丫头是怎么回事,两年多了肚皮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太太说完,忽然指着窗外的藤蔓,“那片叶子没了,落下了。”
黄妈伸头看了看:“太太您看错了吧,那叶子不是还在上面吗?”
“你又骗我。我都盯了它一个下午了,”她说。“还是没熬过这个下午。”
黄妈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风变大了,小心着凉。她让老太太到香炉前坐,她点了一炉香,说香气可以祛寒。她帮老太太把藤椅搬过去,说:“我眼神好,不会看错的。太太,少奶奶回来了没有?”
老太太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一句话不说,仿佛没听见黄妈的问话。白猫蹲在她膝盖上,两眼发出绿色的荧光。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腾,烟雾把她隔在了另一边。透过蓬松的烟雾,黄妈只能看到她脸上少数几条深刻的皱纹,平静地垂到下巴。房间里的光线开始黯淡下来,尽管外面的夕阳还没有落尽。阳光极其虚弱,照到干黄的院子里如同冬天已经来了。
黄妈正想端着剩下的鸡汤悄悄地出去,一串脚步声走进了门,紫英交叉着手站在香炉前半明半暗的地方,她说:“太太,娘,今天晚饭做什么?”
“随便吧。”老太太说。“小少爷回来了吗?”
“回太太,还没有,”紫英说。“快了。云生已经去鹅桥等着接少奶奶和小少爷了。”
2
林家年轻的管家黄云生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把手里一根柳枝一截截折断扔进水里。河水几乎看不见流动,只有风把满河的柳叶推来推去,像是整个河面在移动。移动的还有惨黄的半个太阳,萎靡地沉在水里。云生把折断的柳枝塞进嘴里,转了一圈又吐出来。鹅桥没鹅,光秃秃的栏杆,桥下连只鸭子都看不到,麻雀的叫声听起来也很遥远。云生站起来拍拍屁股,骂了一句:“妈的,都死光了。”
他决定再朝前走一段,到石码头那里去。路上遇到几个挎菜蓝的老女人,见了他点着头满脸堆笑,向黄管家问好。云生逐一向她们点着头,一路甩着折剩下的半截柳枝来到石码头。石码头离鹅桥不远,但他走了好长时间。石码头上人也不多,河水清冷暗绿,映出岸边低矮的一排屋顶。码头上三两只小船晃来晃去,桨收在舱里。抽烟的几个船夫向他问过好,重新蹲下来抽旱烟。他也蹲下来,湿漉漉的大青石块上照出他的脸。
“少奶奶回来了没有?”他问旁边的人。
“回黄管家,应该没有。撑船的老虾还没回来。”脸上长了一个痦子的老头说。
这一帮人,除了摇船还要种地,地是林家的。石码头附近的很多船也是林家的。云生用柳枝在青石上划来划去,在心里计算林家到底有多少只船。刚数开了个头,几个人叫着:“少奶奶回来了,还有小少爷。老虾的船回来了。”
夕阳落尽,灰暗的雾气从河道和大地上升起。石码头上潮湿清凉,云生站起来时打了个哆嗦。老虾的船已经靠上码头了,少奶奶一身浅黄镶淡蓝的衣衫在风里拂动,怀里抱着三岁半的小少爷。几个船夫走在云生前面向少奶奶和小少爷问好,少奶奶抱着小少爷踏上石阶,云生把手伸过去要拉住少奶奶,少奶奶却抓住另一个船夫的胳膊上了岸。小少爷三岁半了还不会说话,但他机灵的样子一点都不显得傻,算命的先生给他算过命,说小少爷慧根深厚,天生是那种一鸣惊人的人,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所以林家上下从不因为小少爷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而担忧。现在小少爷对着岸上的人咯咯地笑起来,一串清水鼻涕流进了嘴里。
“小少爷好,”他们说。
小少爷啊啊地叫着,舞动着小手。他长相可爱,而且很好看,一看就知道像少奶奶。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云生说。
“你在跟谁说话?”少奶奶的脸冷若冰霜,漂亮的眉眼让云生噎了一下。她抱着小少爷走在前面,胳膊弯里挂着一个绣着大朵金牡丹的小包。
“行啦,少奶奶。”云生加快两步,向小少爷伸出了手。“来,一伦,我抱抱。”
小少爷哼了一声把头转过去,藏在了母亲的怀里。
“祝大夫把你的病治好了?”云生说。“太太早就等着你回来吃饭了。”
“我不是回来了么?”
“我是问你是什么病,非要一次一次跑到海陵镇上找那个姓祝的看,大老远的。”
“我愿意,”少奶奶说。“祝大夫医术高明,我不找他看找谁看?”
他们已经走到鹅桥,天彻底黑了。桥上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见了他们喊起来:“是少奶奶和小少爷吗?”
少奶奶提高声音说:“紫英么?太太还好吗?”
“太太在等您和小少爷吃晚饭呢。”
“你要真担心老太太,就不要过两天就朝姓祝的那里跑,”云生说,扔掉手里的柳树枝。
“你住嘴!”少奶奶压低声音说。
他们回到家里,老太太已经坐在饭桌上等候了。见了孙子老太太高兴起来,“乖孙子,奶奶疼疼,”她接过孙子,把脸贴向小少爷的脸,眼角流出泪来。“一伦,下次我们不出门了,你看小脸冻的。黄妈,上菜吧。”她把小少爷放在腿上,对少奶奶说,“秀琅,大夫怎么说?”
少奶奶笑着说:“娘您别担心,祝大夫说很快就会好的。劳娘久等了,黄妈,可以吃了吗?”
黄妈端着一大碗汤走过来,走到少奶奶身边时手一抖,汤水洒落到少奶奶的衣袖上,吓得少奶奶惊得跳了起来。黄妈连忙说罪过罪过,问烫着了没有,请少奶奶原谅。
“没什么,黄妈,”少奶奶说,用手巾掸掉留在衣服上紫菜丝。“反正也要洗了。”
老太太说:“黄妈不是你的错,忙来忙去累了一天了,赶快坐下来吃饭吧。云生和紫英怎么还没来?”
门开了,紫英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盘菜。接着是云生,手里也有一个碟子。他把手中的碟子放到老太太面前,说:“太太,这是您爱吃的酱鹅翅。正宗的五香胡顺子手艺,太太您尝尝。”
3
林家上下都在这张饭桌上了。他们主仆共餐。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定下的规矩还是分明的,下人不能上主人的桌。他死后,老太太就把规矩改了,因为林家的主人和下人各自都凑不成一桌了。老太太说,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还分什么主仆呢,再说黄妈一家也不是外人。
黄妈和老太太年纪小不了几岁,当年是随老太太一起陪嫁到林家来的,和老太太相守着过了大半辈子了,已经情同姐妹。云生是黄妈的儿子,老管家黄麻子留下的独苗,从小就在林家长大,和少爷一起玩耍,一块儿到学堂念书,十八岁以后又陪着少爷出门做生意,天南海北地跑。在老太太看来,已经是林家的半个儿了,她从不把他当下人看。至于紫英,原来是林家的丫头,爹娘死的早,五岁就被林老爷买到府上,一边成长一边干点丫头仆人干的杂活,十几年下来,也出落成一个秀丽饱满的大姑娘了。老爷去世后,少爷主持了林家的上上下下,他娶了秀琅以后,觉得不能让从小玩到大的云生整天寂寞得跟条迷路的狗一样转来转去,就和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把紫英许配给了云生。
谁能想到鼎盛的林家会突然衰败呢,先是人丁的衰败,老爷死了之后,家境也跟着不行了。林家的衰败始于六年前的一场瘟疫,林老爷和黄管家都在那场瘟疫中不幸丧生。那场百年不见的瘟疫不仅对林家,对整个海陵镇和接壤的大秦、青口两镇影响巨大,对整个大平原都带来了可怕的后果。后来云生和少爷到了杭州做丝绸生意,还听到了当地人对那场瘟疫梦魇般的回忆,原来大平原之外的其他地方也饱受瘟疫之灾。也就是说,那场莫名其妙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天下。
开始几天,只是听说去海陵镇上的几个船夫回来以后就发高烧,吃什么药都灭不了火,然后就咳嗽,直到咳出血来,最后一个个都在咳嗽时气闷窒息而死。鹅桥的人以为是他们在镇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得罪了惹不起的鬼神,谁也不会想到是瘟疫。瘟疫这个东西鹅桥人都忘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几个船夫死后,突然一大批人得了相同的疾病,他们的家人、邻居、给他们看病的大夫,凡是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相继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持续高烧,喉咙疼痛,干咳,四肢无力,食欲不振,呼吸紧迫,还会出现腹痛和腹泻。
外面疾病开始大面积蔓延时,林老爷一天早上醒来,突然感觉不对劲了。开始高烧,他正怀疑患上了船夫们的病症,黄妈一路小跑过来,哭着对他说,麻子也不对头了,不知是不是也得了那种病。林老爷头脑嗡地响了,前几天一个佃农来向他借钱,当时管家黄麻子也在。他立刻差下人去打听那个佃农的情况,回来报告说,那人已经死了,昨天下午就抬下地埋了。林老爷对药理略通一二,根据外面的情况,他知道大事不妙,一场可怕的瘟疫降临了。他想自己躲不过去了,就让家人把他和黄管家关在后院的一间闲置不用的小屋里,隔着窗户对少爷和太太吩咐了一通,让他们通过门槛旁的猫洞把饭菜递进去。几天以后他们两人死在了小屋里。
瘟疫流传了大约半年时间,一直到了夏天来临才逐渐平息。海陵和周围的几个镇子死尸遍野,林家上下也死了接近十口人。人丁衰败了,家势也从此一蹶不振。一夏一秋乡下收成都不好,抓不上来钱,为了对付这场瘟疫和安抚死难的家属,他们花掉了大部分积蓄。生活不比往日啊,老太太感叹,除了留下黄妈娘儿俩和紫英,其他的下人都辞退了。林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养活那么多下人了,还要给他们工钱。
少爷带着云生在外面做了两年生意,没什么大进项,也就心灰意懒了。后来又把秀琅娶进了门,更不想在外面跑,做那些惊心动魄的大小生意了。他要呆在家里,像他父亲那样治理好鹅桥这个地方,他想重振家业。娶了秀琅,他开始考虑给云生找个老婆。云生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把他当兄弟看了。少爷在鹅桥四周了解了一下,还没有发现谁家的姑娘比自家的紫英更合适,就和母亲商量了,给他们做了主。
黄妈十二分满意,她想着早早抱上孙子。但云生不答应,理由是现在不想急着找老婆,过些日子再说。少爷说:“云生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就抱个女人在怀里你都嫌迟了。秀琅也说了,紫英是个不错的姑娘,人好,模样也漂亮,在鹅桥打着灯笼也难找呐。”
云生说:“少奶奶真觉得紫英很好?”
“当然了,”少奶奶说。“找个好姑娘安心过日子吧。”
云生沉下脸,低着头不说话,然后扭头就走。第二天一早,黄妈喜气洋洋地向老太太禀报,云生答应了,一切听从太太和少爷的安排。老太太听了很高兴,说那就好,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