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头来了一阵风,避开尘土的时候他侧过身,看见舞厅门口坐着的是栋梁,正低头头摆弄一件黑暗的东西。他对女朋友说,走,跳舞去吧。女朋友把脸扭到一边,不去。
“你不是老嚷嚷着要跳舞吗?”
“我现在不想跳了。”女朋友说,“跳舞多俗啊,扭一身汗,还不如跟你去跑五千米呢。”
这其实是他的原话。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二天,看见了这个舞厅,她就一直要进去跳。他不答应,跳舞多俗啊,扭一身汗,还不如跟我去跑五千米呢。至少有三次。镇子就这么大,从东头走到西头,一不留心就要经过这家舞厅。而他们要去中学散步,这是必经之路。他还说,真的俗,你看那名字,“文化人舞厅”,此地无银。每天晚上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他都能看到空寂的夜空里晃动着这五个字,整条街上唯一高耸起来的霓虹灯,蹦蹦跳跳地把每个字亮起来,一个,又一个,再一个,五个字分别凭空出现然后唰地一下子亮一排子,半个天空因此都不稳当了。她摇着扇子说,那有什么,总比黑灯瞎火一声不吭好,我要是老板,就把它改成“教授舞厅”。你不记得我们家楼对面,那夜总会叫“工程师夜总会”。她从城里来,什么怪兮兮的名字都见过。他也见过,待了几年了,南京路、上海路都走过不知多少回了,但他就是不喜欢“文化人舞厅”这几个字。
“改成‘麦秸垛舞厅’或者‘稻草人舞厅’你就喜欢了?”有一回女朋友问他。
他装作对树上的一只高叫的知了有兴趣,没应她的茬。好在女朋友没揪着他继续问。“麦秸垛”、“稻草人”他真的就喜欢了么?肚子里适时地咕噜咕噜叫唤了几声,他没听懂肚子在替他说什么。其实不是什么“文化人”的问题,他知道。这舞厅当年是文化馆图书室,他读初中的时候经常在里面借武侠小说看,金庸,古龙,梁羽生,都是在这里读完的。他还记得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名字叫《金弓神掌日月刀》,忘了是谁写的了。还记得一本小说里,胜英的师兄夏候商元的外号叫“挟三山震五岳赶浪无丝鬼见愁”。那时候他每天去学校都觉得是走在去少林和武当的路上。但是现在,文化馆的图书室被人承包,改成了舞厅。据说没改舞厅之前,一星期也难得有几个人来借书,而现在,每天舞厅里几乎都爆满。
他又看了舞厅的门口一眼,只有栋梁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就说:“走,去吧,要不我妈又说我对你不好了。”他妈总觉得她是城里人,什么都见过,他们这小地方,落后得像个鸡屁眼,连件好玩的东西都没有,所以一再嘱咐儿子,只要她喜欢的,就带她去玩。她喜欢的东西不多,除了每天傍晚都要穿过一条街去中学校园里散散步,唯一能让她有点兴趣的,就是这舞厅。她只是觉得到舞厅里转转,感受一下城市的节奏,可能会不那么想家。
“你对我就不好,”她说,“你妈都看出来了。”
他嘿嘿地笑,说;“那今天我就对你好一点。”抓着她连衣裙后面的两根带子,用头抵着她后背推着她向前走,嘴里说,牛牛拉拉,到家没?牛牛拉拉到家没?这是他们玩了很多次的游戏。小时候他跟在母亲身后,就这么一直走来走去。她也习惯了这个简单的游戏,即使生气的时候,只要他把脑袋往她后背上一顶,牛牛拉拉到家没,她的气就消了。
嘴还嘟着装样子生气,心里头早暖洋洋地汪出了一滩水。所以她说不去不去,快下雨了,还是顺从地带着他穿过马路。
栋梁说:“哎呀,真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几天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小东说的。”栋梁放下手中那根油腻腻的车轴,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我帮小东照看一下,一辆车没修完,就带过来了。”
“小东?于小东?”
“于小东。”栋梁说,看见城里的女孩多少有点难为情,“给舞厅看门,有时也帮着卖卖票。这位是?”他把沾满机油的手抬起来又放下。
“哦,我朋友。”他说,“到舞厅里看看。小东呢?”
“回家吃饭了,待会儿才能回来。我在对面,就那个铺子,搞点修理,自行车,摩托车,电视机什么的也能捣鼓一下。”
顺着栋梁手指方向,他看见街对面一个关了门的铺子,门口左边是两块大木牌,一块写着“车辆修理”,一块写着“打气补胎”,字都矜持地歪着。门右边是一辆放倒的旧摩托车,后轮子被卸在一边。栋梁手里的轴承应该就是那个轮子里的。他对这些都熟悉,但还是说:“那是你的铺子呀,我都打这里经过好几回了,没看见你啊。”
女朋友掐了一下他的手指。他看见她笑了,笑他第一次带她经过这条街时就告诉过她,这铺子是栋梁的,读初中时的一个哥们。
栋梁说:“我也没看见你。刚刚小东走的时候还说起你,他说见你好几次了,他叫你的名字你没听见。”
“他叫我?真没听见。你和小东都还好吧?”
“就那样,过日子嘛,你呢?都长变样了,有好几年没见了。”
“是,好几年了。”他也说不好几年,离开镇子出去读书后,零零散散好像见过几次,但都没怎么说话,有时仅仅是远远地看见了,就相互消失了。
“噢,你们跳舞,”栋梁说,“赶快进去吧,里面有空调,凉快。”用胳膊肘掀起了玉蜀黍珠子串起来的帘子,让他们进去。
“在哪买票?”他问。
“买什么票?算我请客。”栋梁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尖上的汗,抹了一道黑机油上去。“别客气,自家,兄弟。”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兄弟”两个字。
他心里抖了一下,赶紧说:“就因为是自家兄弟,更要买票。又不是你开的。”他加重语气顺利地重复了一遍“自家兄弟”。
栋梁不犹豫了,说:“再说就真见外了,自家兄弟嘛。听我的,进去。”打算拍一下他的肩膀,但意识到手上的机油,手举起来又落下。“进去,要不小东回来也会怪我的。”
他推辞不过,和女朋友一起谢过,就推开又一道门进去。喧闹的鼓点和人声一下子大起来。他觉得进门的那一瞬间有点像快淹死的人突然把头伸到水面上,有种终于逃脱的幸运。
栋梁比他大五岁,和于小东同岁。五岁在脸上的表现很明显,栋梁的额头有了黑皱纹,大约是整天摆弄机油造成的,可他的胡子是黄的。二十八岁胡子怎么会黄了呢。当年他十四岁,上初二,栋梁和于小东十九岁,上高一,他整天跟在他们俩屁股后头玩,第一本武侠小说就是从他们手里传过来的。和他们一样向往少林和武当,把所有和少林、武当有关的电影和录像看了一遍又一遍。为了能够无穷无尽地看下去,他们甚至合伙买了一条“淮海”牌香烟送给了电影院的李放映员,以便及时得到下乡放映的电影名字和时间。那些武打电影早就不在镇上的电影院里放了,放得次数太多,没人看了,就拿到下面的村里放,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轮着来,露天电影。他就和于小东、栋梁他们跟着李放映员走,李放映员到哪个村子他们就到哪个村子,晚自习也不上,背着书包满地下跑。那时候多少有点崇拜于小东和栋梁。尤其是于小东。于小东力气大,能打架,同班的三个男生合起来对付他一个,最后都被于小东放倒了。除此之外,于小东像电影和录像里那些武林高手一样,嫉恶如仇,见不得飞扬跋扈的二红砖。二红砖是他们镇上的说法,指那些没怎么烧透,整天二流郎当欺负人的家伙。他和于小东他们去村里看电影,偶尔也会拔人家两个萝卜和几棵葱,但坚决不踏苗不踩秧,每回偷过人家的菜,回来都要约定修理哪个二红砖。
他和于小东他们混在一起,于小东和栋梁对他很好,他小,偷了萝卜都要把大个的先给他。晚上看完电影回来,经过街头的馄饨摊子,第一碗也总让他先吃。于小东说,我们都是做大侠的人,当然要对自己的兄弟好,兄弟如手足嘛。那时候,他就是于小东和栋梁的手和足。除了他们对他的好,他还有一个隐秘的小心思,就是喜欢于小东的妹妹于小满。小满比他大两岁,当时念初三。在他看来,小满是全校长得最好看的女生,个高,腿长,跑起来像只小鹿,马尾巴在脑袋后摇摆荡漾。眼大不用说了,鼻子也好看,鼻尖有点圆,微微上翘。他曾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能和于小满仗剑走天涯。红袖与剑,夫复何求。所以他每一次去于小东家找于小东,其实也是为了看几眼于小满。可是,小满当时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老觉得他是小弟弟,见到他就要给他花生吃。她细长的白手指把花生送过来,就缩回去了。她永远不知道他想多看几眼,恨不得它们像照片一样停在他眼前。然后于小满就干别的去了,把他扔给了于小东。但他一点怨言都没有,下次还照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