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新工作之前,居延决定还去做那个机动秘书。可吴总那边动静越来越少,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越来越近,他那一个人的小公司能干的活儿实在不多。居延挣到的那点钱仅够印制“寻人启事”的单子。唐妥和支晓虹他们也在帮着找,没有合适的,或者说没有他们认为合适的。电梯工他们瞧不上;钟点工也不合适;倒是一个兄弟店面需要人,公司又要求签长期合同。居延不想麻烦他们,可又不得不麻烦,她的情绪低落以至痛恨自己的没用。正值严冬,出了屋冷风就扇人耳光,树干光秃,高楼和马路形容枯槁,居延走在路上像无家可归。来北京很多天了,寻找胡方域的坚定古怪的信心和激情一直充满全身,陡然就瘪下去。她在傍晚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只好在天桥的台阶上坐下。一个乞丐经过,向她伸出手,她给了三块钱。一会儿又来一个,她又掏出五块钱。第三个乞丐经过时,她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一分钱。早上带出来的钱都用光了。她对乞丐摆摆手,天黑了。
最后还是居延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老本行,教书。
起因是她收到一条广告短信。某假期学校寒假招收课外补习班,欢迎报名云云。既然招学生,一定需要老师,居延就硬着头皮去报名地点打听。之所以蓄了半天的勇气,是因为这么多年如此大事都是胡方域的范围,她独立面对的已经是事情的结果了。她胆怯地问是否需要老师,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学校的?她说外地的。那人说,那就算了。居延说,我可以和北京的老师一样完成教学任务。那人转了一下眼珠子,说,这课可是要上到年根的。没问题。那人就去打电话,回来时说,先试讲。居延就在那间狭窄的报名房间里对着两个工作人员讲起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十五分钟后,像头头的那人一挥手,定了。一个小时两百块钱,税另算。居延赶紧点头。这个庞大的数字。
独立找到如此好的工作居延十分开心,向唐妥他们汇报的时候兴奋得都有点难为情了。“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她说。坚持让大家再品尝一次她的川菜。
第一堂课备得很认真,课上得比她预想的也要好。快两年没上讲台了,刚开始讲课还有点紧张,尤其是看见教室后面坐了一堆陪读的家长,脑门子上直冒汗。十分钟之后渐入佳境,声音高亢圆润,思路清明。家长们在点头。工作人员跟她说过,课上得如何,家长的脸色就是指标。这帮家长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一肚子墨水,中学教育不擅长,但好赖是能听出来的。果然,下了课好几个家长夸她的课好。她没想到在陌生的城市里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夸赞,两年前她的课不也是这么讲的么,为什么丝毫记不起有如此巨大的成就感?回住处的路上她转着脑袋想,总算想起胡方域当年说,中学教育就是个基础教育,跟思想搭不上边。她当时也这么认为,的确,和胡方域的煌煌理论相比,她的工作只是小儿科。但现在不同,居延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了风口上,大风从四面八方来,她挺住了。挺住的感觉很好。
她给唐妥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就哭了。她说:“我还有点用。”
唐妥说:“好,咱们庆祝一下!”
有天上课,刚开讲居延看见唐妥像个神仙似的坐在后面,她想起唐妥今天休息。有这个特殊的听众,那节课讲得稍微有点乱,不过别人看不出来。唐妥说,他从北大过来,顺便长长知识。他夸居延的声音很好听,转身板书时姿势也漂亮。还有啊,你写字的时候小拇指是翘起来的,家长们在私下里说,居老师是个好老师。居延就红了脸,瞎说,他们才不会呢。会的,他们就这么说的,你的课程啥时候讲完?该提前定回家的车票了。一过年,北京去全世界的火车票都难买。
“腊月二十六。”
“没问题,我从公司帮你定。”
腊月二十六课程结束。一天上四小时,所有时间算下来,税后还挣了七千多。这个数让居延直愣。她当然见过更多的钱,但独立一个人在北京能挣下这么多,她还是一下子回不过神来。那感觉就像六岁那年,一个人走夜路去迎从外婆家回来的母亲,竟一口气走了五公里,路两边风声起伏,杂草丛生。事后想着都怕,何等惊险。
结帐前一天,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愿意接着上,家长的反映很好。课时费有所提高,一小时三百。居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拿到课表才意识到,春节回去的日程要改了。新课上到腊月二十九,休息三天,大年初三接着上。这么一来,唐妥帮忙定的腊月二十七的票得退。她找到唐妥。退票没问题,唐妥来办,只是腊月二十九的火车票可能有点麻烦,公司集体订票已经结束,他这两天去售票点排队试试吧。让居延安心上课。
当天晚上唐妥就去人大的售票网点排队,第二天抽空就溜出去再排队,直到腊月二十七的下午依然没放弃,漫长的队伍一次次排到头,售票员告诉他的都是同一句话:没票。唐妥只好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居延,他晚上的火车回家,没法再去排队了。
“见了鬼了,”唐妥说,“都说每天晚上七点会放一批票,可我每次在七点问他们,总说卖完了。这他妈的整整一火车的票都卖给谁了!”
老郭说:“没听人家说,在北京,过年买张火车票,比他娘的现找个老婆还困难。”
居延安慰起唐妥,没事,这两天她再试试。实在买不到票也无所谓,反正初三还得上课,咱把年过到首都来,也挺好。
唐妥回家了。支晓虹和老郭都回家了。他们放年假。居延上完课就去售票网点排队,永远都是让人绝望的漫长队伍。她听见前头有人嘀咕,现在你到北京大街上转一圈,只要哪个地方有队人像尾巴一样弯弯曲曲地甩出来的,一定是售票点。居延排了六次队,一直到腊月二十九号下午,还是没买到票。一生气,回到住处把整理好的行李打开,我他妈还就不走了!哪儿黄土不埋人。就在北京过了,就不信过的不是年。年前所有课都上完了,她拿到一万块钱。鼓鼓囊囊的一堆现金让她信心倍增,钱难挣都挣下了,还过不了一个年。她给父母打电话,今年不回去了。母亲在电话里难过得哭了,三百六十五天就过这么一个年,你还不回来,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年怎么过啊。
“别人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居延豪情万丈,“不就个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