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聊天效果很好,虽然短,但聊进去了,那些幽暗含混的角落被打开,于是两人逐渐自然坦荡,心无挂碍,算是开了合租的好头。一天天过,一样也不一样,比如,只要不是打算休息或者有私密的活动,两个人的房间通常都敞开,有事可以坐在自己屋里相互对话。居老师,今天又有家长夸你课上得好了吧。唐妥,今天出门你忘了关窗户了。有烟吗,来一根。你看报纸了没,那贪官被双规了。累死了,我先刷牙洗脸了。你在听什么歌?不错。比如,他们经常一起做饭,谁有空谁就去买菜。通常都是居延买居延做,她空闲的时间更多。比如,居延晚上出去上课,唐妥都会去接她。因为中间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那地方经常有单身的行人被抢,居延有天晚上就遭遇到,幸好有辆出租车及时过来。那次之后,居延都是打车回,尽管离住处很近。唐妥说,以后我去接你吧,反正我也没事,就当散步消食了。他一般在下课前三分钟等在教室门口,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回来。他们住的那栋楼临街,楼下有小饭馆、烟酒杂货店、花店、茶馆、服装店、美容美发店,美容美发店五十米之内就有三家。他们就把这些店铺顺次看上一遍。
尤其那家叫“如雅”的美容美发店,居延走过去后都要回头朝里再看看,数一下透明的玻璃门后,暧昧的粉红色灯光底下有几条光腿。这过去是支晓虹的习惯,她经过时都要数一下,她跟居延说,她从“如雅”门口经过了无数次,从来没见过一个理发的客人,每次看到的都是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大冬天也露着两条光腿。还用问?当然是小姐。支晓虹通过数光腿来推断出她们生意好坏,光腿多就说明生意一般,光腿少就意味还行,越少生意越好,因为都到后台忙活去了。唐妥也要看,居延说不行,大男人盯着人家女孩的光腿看像什么样子。唐妥就笑,去接你的时候已经数过了,咱俩对对数?居延就骂他,支姐说得对,男人都不学好。上楼的时候,居延说,过年那两天,这一溜店都关了,就她们的门还开着。她忽地就难过起来,说:“她们都不回家过年。”这一个年关,只有她和她们无家可归。
如果说生活中还能有让人联想至暧昧的,就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房东留下的燃气热水器已经老迈,水温调节常出问题,正洗着可能水突然就热了或凉了,他们就得在洗手间里喊对方,唐妥,居延,帮个忙调冷点,帮着调热点。偶尔也会顺便开句玩笑,唐妥,把你当猪烫了吧。居延,冻成腊肉别找我。
也就口头说说,面对面还是正大庄严。唐妥喜欢看电影,偶尔他们也会一起去海淀剧院看场最新的大片。视听效果当然是好,价钱也颇为可观,所以唐妥更多的还是买碟片在电脑上看。他把声音调小,居延的课备完了就会过来一起看,声音再扭大。一有好片子,唐妥就会提前跟居延讲,啥时候有空,提高点品位?
唐妥的房间居延进得多,因为阳台在这边,女孩子洗洗涝涝,又要晾衣服又要晒被子,所以唐妥上班的时候房间是不关的,居延随意进出。隔三岔五她也会把唐妥的被褥抱出去晒晒,开始不好意思帮他收,就给他短信,让他抽空回来自己收。后来干脆顺手收了,叠好放到唐妥床上,顺便把唐妥的床也收拾了。唐妥就说,这一归置,真有点家的样子。居延说,什么家,就是间宿舍。
她不接受“家”,坚持称“宿舍”。像中学、大学和刚工作是学校分的一个寄身之所。唐妥却有意无意地强调“家”。他给居延短信或电话,问:啥时候回家?居延回:几几点回宿舍。唐妥问支晓虹,居延和她一起住时是不是也叫宿舍?支晓虹想了想,好像叫“住处”。老郭给他打气,小伙子,坚持住,路还很长哪。
唐妥经常会看着居延的背影出神,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这两居的房子他买下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是哪一种样子?居延在厨房炒菜,戴着围裙,穿不带后跟的棉拖鞋,肉色丝袜里的圆润小巧的脚踵露在外面,腰微弓,头发用一块手绢随意扎着,蓬松,不那么整齐。唐妥靠着厨房门,不吭声地看,觉得有种温暖的东西强大得足以伤人,身体里剧烈地疼了一下,像肠扭转也像心绞痛,眼泪慢慢就出来了。居延被烟火气呛得咳嗽一声,转过脸看见唐妥站着,吓一跳,唐妥你吓死我了,扮鬼啊你?
“居延,考你个问题,”唐妥赶紧装洒脱,点上根烟,“女人在什么时候最漂亮?”
“我打110抓流氓啦。”
“想哪去了你。正确答案,在厨房里。”
“蒙鬼去吧。我算看出来了,人越懒嘴越甜。”
“这人哪,怎么就听不得两句真话呢。”
居延不说话了。翻菜的时候她听着身后的动静,她觉得能听见香烟缠绕升腾时的清冷之声,然后,唐妥的拖鞋摩擦着地板回了房间。居延想,如果胡方域从来就没丢过,如果更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像个影子一样生活,如果她没来北京,永远遇不到唐妥,那路该怎么走呢。实在回不了头去如果。
第二天下午,居延正打算眯一会儿,唐妥抱着一堆杂物进了门。纸笔、书和杯子等。居延问他兴师动众的干吗,唐妥说没事,收拾收拾办公桌。居延也没当回事,午睡起来看见唐妥的房门关着,以为他也睡了,就轻手轻脚带上门,去图书大厦买资料。经过房产中介店门口,店里人影乱晃,凑过去看见老郭和支晓虹也在大张旗鼓地收拾。居延就好奇了,今天什么日子啊,约好了旧貌换新颜。一问,才知道他们的店要搬家。
“往哪搬?”
“四通桥南边。被兼并了。”
居延没明白。支晓虹说:“就是被取消了。”
“那唐妥?”居延打个激灵,觉得有问题。
支晓虹和老郭都低下头忙活不答茬。居延又问,那唐妥呢?他们俩还是不吭声。居延转身就往回跑。电梯正往上走,她等不及它下来,直接从楼梯往上跑。开了门,唐妥房间门还关着。居延站在门前犹豫是不是现在就敲,听见屋里响着微小的音乐声,不仔细在客厅里都很难听见。居延把耳朵尽量贴近门,那音乐清澈闪亮,让她觉得只能从温暖干净的地方传来。她开始敲门。
房间里乌烟瘴气,唐妥躺在床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午睡前看见的那堆杂物放在地上。电脑在播放温暖干净的音乐,播放器变换着魔幻波纹。居延一边咳嗽一边去开通往阳台的门。
“到底怎么回事?”居延在旁边坐下来,“给我支烟。”
“没什么事,”唐妥帮她点上烟,“我光荣失业了。”
昨天公司打了两次电话通知店长老郭今天去开会。大家都觉得有情况,前几天副总和老总就先后来过店里,问他们的业务和业绩,也问各人的生活。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心的闲聊。果然,老郭在公司开了整整一上午的会,回来后无比沉重地告诉两个下属,公司整顿,合并机构,裁汰冗员。他们的店面马上取消,并入四通桥南的那家店里。老总说,这是为了整合资源,搞规模经营。现在市场上房产中介公司很多,我爱我家,链家地产,千万家房产,恒基房产,等等,竞争残酷,而且现在北京房地产一直走高,正是公司开拓发展的良机,必须改变创业之初的那种游击战经营模式,变粗放为集约,要效益不要数量。一句话,三人以下的店面撤掉,撤掉一个店面裁掉一名员工,公司不养活闲人。
“公司的意思是,”老郭把目光从支晓虹和唐妥的脸上收回来,盯着女儿假期里给他做的十字绣杯子。“我们店里必须牺牲掉一个。具体操作内部解决。”
狭小的店里一片死寂。然后老郭说:“都说说。支晓虹。唐妥。”还是没声音。老郭说,“那我先来。我嘛,年龄最大,理应自觉投降。我也打算换个像样的工作,老婆啥活儿不干,孩子正念书,没钱一天都过不下去。现在这工作他妈的怎么就这么难找呢。支晓虹,唐妥,随便聊聊。”
支晓虹开始咬指甲。一紧张就这样。“说什么呢,”支晓虹说,“没啥好说的。还是我缴枪吧。反正男朋友谈了没几天,散伙也不难过。”
轮唐妥了。唐妥笑笑,说:“都别跟我争。郭哥,你得为咱嫂子和闺女负责;支解,见义勇为人挺好的,你得珍惜,咱们不能让人家小看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啥也别说了,我来,我一个光棍,这身板,奥运会冠军都能拿,算命先生都说了,我会越走越好。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居延的烟只抽了开始两口,现在剩了个烟屁股。“你要难过,就跟对我说。”居延掐掉烟,“我给你做麻辣鸡胗吃,好不好?”
“没事。”唐妥也掐灭烟,站起来做两个扩胸运动,“我这人还行吧。”
“嗯,还不错。像个男人。”
“好,这想法保持住。不是要去书店吗?走,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