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一身新衣服，平谷整个人都变样了。大板说，都这样了你还怕什么，就是在那家伙眼前晃十圈，他也认不出是你。是变了。平谷都纳闷了，这两天怎么老发现自己在变，都不像自己了。他看看寒玉，寒玉说：
“迎对面我也不认识。”
平谷没置可否。
“出去走走，放松点儿，”大板继续鼓动，“现在平安夜都流行到教堂和神学院过了。你不是一直做恶梦么，神学院上帝、基督、十字架都在，随便哪个你都可以好好忏一下悔。”
平谷就去了。步行。从大板家到神学院二十分钟的路。
神学院在马路边的一条巷子里，平谷闲逛的时候经过很多次，从来没想起来要进去看看。他觉得应该是那种庭院深深的神秘，他这样的大俗人进去有点不像话。参加晚会的人很多，校园里灯光幽暗，来往的人对面看不清相互的脸。大板和寒玉看样子来过，他们走得很熟练，平谷却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是否因为离上帝和耶稣越来越近的原因，他感到了极大的难为情和不自然。穿过黄杨和塔松掩映的小路，喧嚣声越发响亮。拐一个弯，路头明亮起来。一个半圆形的大舞台，很多人影在上面走来走去，主持人的声音说，快开始了，晚会快开始了。台下围了一堆人，像朝圣一样激动。
喇叭里响起赞美诗。有几首平谷听着耳熟，住菜地的一个邻居是基督徒，每个周末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唱赞美诗，唱完了，一个星期拉平板车都精神抖擞。平谷想，如果那位老兄来了就好了，他将听到很多人一起赞美上帝和万能的主。
的确是很多人一起唱。晚会开始了，那些在台下叽叽喳喳的人竟然都会唱，平谷很吃惊，他们深情的歌声里出现一个诞生在马槽里的婴儿。寒玉甚至都能唱上几句，她闭着眼，把手抱在胸前，随着人群左右摇晃，头发稍一遍遍拂过平谷的鼻子。大板也跟着瞎哼哼。平谷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然后想起了水果刀进入身体的声音，血的颜色和温度。他从他们身边悄悄地退出来，看着庞大的人群潮水一般缓慢起伏。
他坐在花园的矮墙上抽了两根烟，寒玉和大板过来找他了。
“你怎么跑这儿了？”大板说。
“烟瘾犯了。”
“你上瘾了？”寒玉俯下身看着他一亮一亮的烟头。“赶快戒掉。”
平谷愣了一下，赶紧把烟掐灭。“好，现在就戒。”他喜欢听寒玉用命令的口气跟他说话，这让他踏实。
寒玉把他拉起来，对大板说：“走，我们领蜡烛去。”
节目换了，现在是领着蜡烛围篝火转圈子，一边转一边唱赞美诗。篝火燃起来，火光冲天，火边的人面目通红。大家秩序井然地几个摊点上领小蜡烛，领了，点上，护着烛光渐次加入逐渐膨胀拉长的队伍里。圈子越转越大，由一圈变为两圈，然后三圈四圈。原本在一起的人，转着转着就失散了，不定转到什么时候又擦了一下肩，又不见了。平谷、寒玉和大板领了蜡烛，转眼就淹没在幸福的人流里。
如果不是小蜡烛燃尽了，平谷会一直随着人流转下去，其他人毫无疑问也会永远转下去。蜡烛熄灭之后平谷从人流出来，觉得这一段时间真是美好，几乎什么都没有想，头脑清明、无物，他似乎跟在别人后头就能把每一首赞美诗都唱完整。人群还在流动，无数的小火苗安祥地照亮冬天里的一只只手。平谷下意识地去口袋里找烟，摸到了又重新塞回去。他在一圈圈的人里找寒玉和大板。如果用神学院里的词汇，他应该分别称他们为“爱人”和“兄弟”。平谷站在一边找他的爱人和兄弟。
没找到，也看不清。那么多人。他怀疑半个城市的人都在这个晚上聚到了火堆旁。他们转得百无禁忌。过去轻狂的时候，平谷是不相信上帝和基督的存在的，当然现在他也不信，但是面对这些举火的人，信不信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人之间竟能和谐、快乐地在一起，不管以什么名义。他们诚恳地手拉手，内心里满足安稳，他们的言语和笑容正大。而他大半年来却以凶手的身份和贼的心态东躲西藏。也许可以如大板所说，如果开始就不逃，现在可能什么事都没了，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骑着摩托车到处乱跑。平谷想过，这不是不可能，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逃了，大半年了都是一个企图掩藏和消失的凶手。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摆脱那把水果刀、刀锋的声音和刀上冰凉的血。
他们转得如此美好，平谷看得整个人变得潮湿。
平谷没找到寒玉和大板，想一个人在神学院里看看。就随便找条路走过去。哪条路上都有三两个人。他在小路上拐来拐去，在一个转弯处看到一对情侣站着抱在一起。那里的光线很差，他们在光亮和黑暗之间晃动着两张幽蓝的脸，相互寻找、磨合和遮掩。两个人痛苦地纠缠在一起，打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平谷突然觉得呼吸变得困难，有什么梗在嗓子眼那儿，他害怕他们把脸暴露在光亮里。一个抽烟的男人经过那对情侣，只用烟头忽然发亮的一瞬就照亮了两张脸。平谷看到那女孩闭着眼，身体毫无章法地在抖。
他撒开腿就跑，绕了很多圈才到了大门口。他停下来，摸索了半天找到烟，第一口就呛着了，咳嗽得差点吐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