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兵的钱攒够了。他的屁股好了,对降落伞的热情又背着老范高涨起来。那天晚上他把偷来的钱再次放进小箱子里,数完了,说:“二十块零六分。我要成为伞兵了。”然后把钱分成五份摊在我床上。这是帽子,这是褂子,这是裤子,这是鞋子,这是皮带,他说。他已经把所有有军装的人的价格都打听好了,也说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急不可待地要去找那些有军装的人,现在就买下来。我说已经不早了,谁还不睡觉,明天吧。正好老范来我家找他,范小兵就急急忙忙锁了箱子回家了。
月亮那么好,光照到我脸上,睁开眼就看见掺着蓝幽幽的乳白色。村庄静寂,只有月光移动的声音,是那种琐细的小声音。它让我难受,让我心跳如鼓。我看着从窗户里透过来的一块月光慢慢移动,一直移动到柜子上,我从里到外咯鞛响了一下。小箱子。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转身,转来转去还是看见了那个小箱子。明天范小兵就要成了一个伞兵了,我能想像出来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全副武装站在高得让人眩晕的地方,背后是他从家里偷出来的另一条床单,当然,现在已经是降落伞了,他向全世界人民喊,同志们,冲啊,纵身跳了下来,降落伞飘飘举举,缓缓而下,他在飞翔的过程中尽情地转圈,转一圈,再转一圈,经过漫长得有一天那么长的时间,范小兵终于落到地上,稳稳地站住,两条腿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地一样,就像本来就长在大地上一样。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伞兵,但是当个一般的解放军总可以吧。他看上的军装也是我看上的,也许在今天夜里我比他还要喜欢。可是我没有钱。我觉得慰问老范的锣鼓队伍正从我前胸上走过,咚咚咚,咣咣咣,我要喘不过气了。
我爬起来,把手艰难地伸向那个小箱子。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爸妈都早。母亲问我起那么早干什么?
我说:“去姥姥家。”
“你不是说过两天再去的么?”
“不过了,今天就去。”
母亲很高兴,赶紧给我做早饭。我不喜欢走亲戚,姥姥家都不想去,而姥姥想我去,她说都两年没见过我了,想我都想出病了。我说我去给姥姥看两眼,治治她的病。吃完饭收拾好东西,我走出家门。出了村子我又跑回来,走到范小兵家门口,看到老范正在院子中往一只桶里倒酱油。我跟老范说:
“叔叔,小兵呢?”
“还没起呢。我去叫醒他。”
“别叫了,没事。你跟小兵说一声,我去外婆家了,要什么东西直接去我家拿就行了。”
然后我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跑出了村子。一望无边的大野地,我踢着路边的草和露水往前走。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一沓纸,捏出了一手心的汗。十三块钱。一件褂子,一条裤子。我知道我穿上那身军衣一定也很好看,解放军就是那个样子。我的左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另一把在范小兵那里。左手突然从口袋里跳出来,将钥匙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我看着小钥匙飘飘悠悠下沉的时候才清醒过来,已经晚了。沉下去了。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所有水面都长着同一张脸,分不清钥匙落在哪个地方。我站在水边看了看,继续往前走。我是不是跟范小兵说过,就一把钥匙?记不得了。只是十三块钱太多了,我怎么拿了这么多。除了偷瓜,我从来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我一路都在念叨着十三块,直到进了外婆的家门。
我在外婆家住了三天才回来。回到家就听母亲说,小兵这小孩,就是不省心,这才几天啊,又把自己的腿给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