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见到柯巴芽是在一个晚上。李甲城一个生意上的朋友约他谈业务,对方有一笔五百万的银行贷款到期,想到李甲城的小额贷款股份银行周转一下,大概需要十五天。他们约在私享咖啡馆见面。李甲城去的时候,那个朋友已经在那里,身边坐着一个女人。李甲城以为是他的老婆,办借贷手续需要他老婆签字,他带老婆出来谈业务是正常的,李甲城远远地瞥了一眼,只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留着齐肩短发。盯着别人老婆看是不礼貌的。
坐下来后,那个朋友把他介绍给柯巴芽,说他以前是个诗人,现在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柯巴芽说:
“久闻大名。”
她的口气轻轻的淡淡的,有点冷漠,听不出真假,李甲城点了下头,也没在意。接着,那个朋友对他说,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名字叫柯巴芽。朋友介绍完,柯巴芽身子往桌子中间移了移,递过一张名片。李甲城一边接过名片,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正用眼睛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对视了一下,李甲城的脑袋晕眩了一下,身体晃了晃,同时,听见心里“咯噔”了一声,他看见一张细致的脸,细细的眉毛,细细的眼睛,细细的鼻子,细细的嘴唇,就连她的皮肤也是细细的,接近透明,感觉她的身体里面是没有骨头的,轻轻一碰,就会倒下去。这种感觉是有证据的,刚才接她递来的名片时,李甲城的手指头跟她的手指头碰了一下,那种绵绵的感觉让李甲城吃惊,像触到了电,整个身体麻痹,差点喘不过气来,整个人愣住了。
朋友问他喝什么,他答非所问地说:
“我感冒了。”
柯巴芽说:
“感冒最好别喝咖啡,还是来一杯信河街早茶吧!清热。”
李甲城点了点头。他的朋友点了一杯卡布基诺。柯巴芽让他们稍等一会,她从位置上站起来,去吧台交代员工下单。
柯巴芽离开后,李甲城简单跟那个朋友交谈了几句,让他明天直接去小额贷款股份银行,他会在那里等。交代完后,柯巴芽还没来。李甲城看了看手中的名片,上面有柯巴芽的手提电话号码,他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话,把她的号码存起来,然后,拨通她的手提电话,说:
“柯巴芽,这是我的号码。我三天内找你。”
说完之后,李甲城匆匆离开私享咖啡馆。
李甲城匆匆离开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担心鲁蛮蛮会找到咖啡馆来,最近两年来,他已经很少跟鲁蛮蛮开口说话了,因为他无论说什么,鲁蛮蛮都不会相信。除了不相信他的话外,鲁蛮蛮把他的行踪也盯得很紧,如果李甲城离开她的视线超过半个钟头,她就会出来寻找,而且一定能找到。她是通过什么手段找到的呢?刚开始,李甲城以为手提电话被她定位了,他出门时故意不带手提电话,但鲁蛮蛮还是能在半个钟头之内找到他,不管是在酒店里桑拿,还是在寺院里拜佛。后来,李甲城怀疑鲁蛮蛮在他身上安装了跟踪器,他每一次出去,都会检查一遍身上的衣服,包括领带夹,包括纽扣,包括皮带,包括皮鞋的后跟,没有找出一小块值得怀疑的异物。有一天,李甲城脑子里灵光一闪,鲁蛮蛮父亲有几百个徒弟分布在信河街的各条黑白道上,要掌握一个人的行踪还不是手到拿来?二是他的脑子已经乱了,需要找个地方静静地想一想。刚才跟柯巴芽对视的那一声“咯噔”,把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唤醒了,一开始,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现在他知道,那就是爱情。照道理说,他四十四岁了,到了这个年龄,对待感情已很现实,怦然心动的情况不会发生,若有,也是在心里把玩把玩,即使有机会接触,也是逢场作戏,不会当真。在这之前,李甲城并不知道爱情的具体含义,他跟鲁蛮蛮也许就是爱情的一种表现形式吧!可是,当他看到柯巴芽的那个瞬间,才知道跟鲁蛮蛮原来不是爱情,他对鲁蛮蛮从来没有心动过,也没有产生过保护她的冲动,都是鲁蛮蛮在主导着他,保护着他。可他看见柯巴芽的第一眼就不一样了,他的心被烧起来了,从那一刻起,他认定柯巴芽就是这辈子要找的人,她就是为他而生的,而他来这个世界的最大意义就是为了完成跟她的爱情,如果失去了她,他的生命是苍白的,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摆在李甲城面前的问题就出来了,他要确认这是不是幻觉,据说患重感冒的人容易产生幻觉,他要让自己从那个环境里剥离出来,冷静一下,最后确认一下,如果是,就当是一场梦,如果不是,他就要考虑怎么跟柯巴芽表达这份爱情,怎么让她接受这份爱情,当然,还有跟鲁蛮蛮的婚姻要怎么处理,鲁蛮蛮会同意跟他离婚吗?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连念头也没产生过。再说,他对柯巴芽还一无所知,如果她已结婚怎么办?她会抛弃已有的婚姻跟随自己吗?这些都是一个谜。李甲城唯一能确定的是,柯巴芽刚才看他眼神跟常人不同,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紫色的光芒,李甲城认为那就是爱情的光芒。
李甲城思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依然认定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也就是说,昨天的感觉不是幻觉。这坚定了他的信心。
吃完早餐,他去小额贷款股份银行上班。自从办了股份银行后,李甲城就不去印务公司上班,也不问公司的事,更不问钱的事。鲁蛮蛮每天会到股份银行来,跟他们在省城读大学一样,每天下午五点半来看望他,有时陪他去酒店吃饭,有时买菜回家烧。不同的是,那时鲁蛮蛮是骑飞鸽牌自行车,现在是开奔驰跑车。
李甲城到单位不久,那个要借贷的朋友就来了,李甲城安排业务经理带他去办手续,办完手续后,他又回到李甲城的办公室,李甲城向他打听了柯巴芽的事,他才知道,柯巴芽今年三十六岁,还是单身,但她以前有一个交往了六年的男朋友,即将进入婚姻的阶段,婚房已装修好,婚纱照也拍好,结婚的请柬都发出去,就在他们约好去民政局领结婚证的当天早上,男朋友突然告诉她,我不能跟你去领结婚证。她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已经不爱你了。她追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了?他说没有,就是已经不爱了,我不能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她说,你以前说过,要爱我一辈子的,难道忘了?他说没忘,你如果一定要我跟你去领结婚证,我也会去,你如果一定要我跟你过一辈子,我也会答应,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你了。她突然哭了,尖叫着说,我就要去领结婚证,就要跟你过一辈子。他们一起到了民政局,到了办证大厅,当工作人员要他们两个人互相宣誓时,她改变主意了,对男朋友说,你走吧!男朋友一时没听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说,你走吧!我也不爱你了。当男朋友走后,她一个人握着拳头,对着那面旗子,把誓言念了一遍……。
下午四点半,李甲城拨通了柯巴芽的手提电话,对她说:
“柯巴芽,我是李甲城。”
电话那头的柯巴芽声音轻轻的,她说:
“我知道。”
“你在哪里?我要见你一面。”
“我在咖啡馆里。”
“我半个钟头就到。”
半个钟头后,李甲城开车赶到咖啡馆,他让柯巴芽找一个小包厢,进了包厢后,他没跟柯巴芽解释什么,开口就说:
“柯巴芽,我爱上你了,你有爱上我吗?”
柯巴芽看他一眼,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呢?”
“我再问一遍,我爱上你了,你有爱上我吗?如果你说没有,我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以后也不会来找你。”
柯巴芽停了一下,犹豫地说:
“有点吧。可是,我正努力让自己不要爱你。”
“为什么?”
“你是一个有家庭的人……”
还没等她说完,李甲城迫不及待地说:
“我马上离婚。”
“你这么快速地回答这个问题,更增加了我的担心。你既然可以这么断然地跟现在的老婆离婚,以后也可以用更快的速度跟我离婚。”
“我跟你不会离婚,我保证,我们的爱情可以白头偕老。”
“所有的爱情都有保鲜期,你拿什么来保证呢?”
“既然你这么说,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证明给你看。”
三
第二天晚上是在家里吃饭。李甲城吃得心不在焉。鲁蛮蛮敏感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没回答。吃完饭后,照例是李甲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鲁蛮蛮先在厨房忙,然后是洗衣服,再然后是拖地。忙完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鲁蛮蛮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李甲城把身体往边上挪了挪,跟她拉开一段距离,清了一下嗓子,对鲁蛮蛮说,我们离婚吧!鲁蛮蛮没听明白,伸长脖子,看着李甲城。李甲城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这一次,鲁蛮蛮听明白了,她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李甲城把脑袋移开,说,我只是感冒,没有发烧,是说真的。鲁蛮蛮突然笑起来,说,李甲城,你终于变得会开玩笑了。李甲城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离婚。鲁蛮蛮说,你怎么突然说起胡话来了呢?李甲城说,我没说胡话,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鲁蛮蛮依然笑着说,好的,你早点去睡吧!明天我陪你去就是了。李甲城还要再说,鲁蛮蛮已经把他推进房间,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看一下公司的账。说完,把房门带上。
李甲城气得眼泪快流出来了,狠狠地用拳头砸一下大腿:他气自己不争气,无论什么事,鲁蛮蛮总是掌控着全局,从高中开始,一直是鲁蛮蛮牵着他的鼻子走,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从来没有主动过。后来,他想变一变,譬如辞职出来办印务公司,譬如办股份银行,以为能够脱离鲁蛮蛮,可是,到了最后,依然到处是鲁蛮蛮的影子。他想反抗,想跟她吵架,可鲁蛮蛮真是一个武林高手,也没见她使出什么招数,只是笑咪咪的,他就迷失了反抗方向。
次日,李甲城早早起床,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平时都是鲁蛮蛮比他起得早,她要做早餐给李甲城吃。鲁蛮蛮今天做的是他最爱吃的敲鱼面,做完早餐后,鲁蛮蛮把面端到餐桌,放好筷子和调羹,叫他去吃,他没动。鲁蛮蛮就把面端到沙发的茶几上,他也没动。鲁蛮蛮没再催他,因为她每天出门比他早。鲁蛮蛮吃完了面,正要出门时,李甲城开口了,他问鲁蛮蛮说:
“你忘了昨天晚上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呀?”
李甲城知道她又在装糊涂了,冷冷地说:
“你说过,今天去办离婚手续。”
鲁蛮蛮脸色白了一下,她这次听出来了,李甲城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但她的脸色很快又红润起来,走到客厅,在李甲城的身边坐下来,轻声问他说:
“你怎么突然想到离婚呢?”
“我找到爱情了。”
“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李甲城点了点头,说:
“是的。”
“能够告诉我是谁吗?”
李甲城这时留了一个心眼,说: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她,她也爱我。”
“就这个原因?”
“就这个原因。”
鲁蛮蛮突然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既然这样,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也有爱情,我爱你,你也爱我。”
“我们不是爱情。”
“怎么不是爱情呢?”
“我不爱你。”
“不会的,你怎么不爱我呢?我们的感情从高中开始培养,堆起来都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只是时间长了,你没有觉察,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跟我结婚呢?退一步说,假使你不爱也没关系,因为我爱你,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喜欢照顾你,喜欢保护你。如果离开了我,你可怎么办呀?”
说完之后,鲁蛮蛮拍了拍李甲城的背,叫他不要想太多,她今天约了一个重要的客户,必须现在赶过去,不然的话就迟到了。
鲁蛮蛮刚离开,李甲城也出了家门,他没有动那碗敲鱼面,直接去了股份银行。到了办公室后,他给柯巴芽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已经跟鲁蛮蛮提出离婚了。柯巴芽问鲁蛮蛮同意了吗?李甲城说还没,他会让她同意的。柯巴芽问他用什么办法让鲁蛮蛮同意?李甲城说这个你不用管。柯巴芽说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吧?李甲城说做点傻事有什么关系呢?
李甲城确实在做傻事。他昨天晚上做了决定,从今天开始,如果鲁蛮蛮不答应离婚,他就停止进食,也就是说,从今天早上开始,他绝食了,如果鲁蛮蛮不答应,他会一直绝食下去,一直到死。当然,他没把这个决定告诉柯巴芽。他担心她会反对,也担心她会担忧。他不想增加她的任何负担。
跟柯巴芽通过电话后,李甲城又做了一个决定:从今天起来,不再跟鲁蛮蛮说话,直到她答应离婚为止。
鲁蛮蛮当天晚上发现了李甲城的绝食行为。她下午五点半去股份银行,李甲城跟平时一样,一声不响跟她回家。进门后,她发现早上给李甲城煮的敲鱼面原封不动地端坐在茶几上。她问李甲城,早上的面怎么没吃?李甲城没回答,直接进了卧室。鲁蛮蛮没再问,当她烧好晚饭叫李甲城来吃时,发现他已上床睡觉,怎么叫都没反应。她回客厅,给股份银行的办公室主任打了一个电话,才知道李甲城中午就没进食。鲁蛮蛮又进了卧室,叫了几声,李甲城闭着眼睛没答应,她知道他还醒着,就伸手拉他,李甲城的一只手给鲁蛮蛮拉住,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床沿,不肯从床里起来。鲁蛮蛮不敢用力气,她担心一用力,把李甲城的手臂拉断了。她想想就算了,李甲城的性格她是了解的,有什么脾气不会发出来,在肚子里闷两天就自动散掉,说不定他明天就开始吃东西了。
第二天早上,鲁蛮蛮依然给李甲城烧了一碗敲鱼面。面烧好后,李甲城刚起床,她把面放在餐桌上,交代李甲城,等会儿一定要吃。晚上回家,她发现李甲城依然没吃。她烧好晚饭,李甲城已经在床上睡觉了。
鲁蛮蛮心疼了。这次没再去拉李甲城,她看着李甲城的脸,只两天时间,整个脸塌了下去,颧骨和下巴骨凸出来,眼睛陷下去,他的皮肤原来很白,两天工夫就变黄了,变干了。她觉得不能让李甲城继续下去,她要有所行动才对,要把李甲城解救出来。
第三天下午,李甲城接到柯巴芽的电话,她说,李甲城,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李甲城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不要问为什么,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就是了。李甲城说,我当然要问为什么。柯巴芽说,你再来找我的话,我的咖啡馆就会被人砸掉的。李甲城一听就明白了,他问柯巴芽,今天是不是有人去咖啡馆威吓你了?柯巴芽说,是的。李甲城问,都是些什么人?柯巴芽说,我不认识。李甲城问,他们动手砸东西了吗?柯巴芽说没有。李甲城说,没砸东西就好。
这天晚上回家后,李甲城依然绝食,依然不开口,他这次不进卧室了,两只眼睛一直盯着鲁蛮蛮,鲁蛮蛮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
鲁蛮蛮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眼睛不敢跟李甲城对视。
第四天下午,李甲城打电话问柯巴芽,昨天那些人有没有来?柯巴芽说,下午来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柯巴芽问他说,你说话的口气听起来这么弱,是不是生病了。李甲城说,我没生病。停了一会儿。李甲城问柯巴芽说,你现在愿意跟我私奔吗?柯巴芽说,你说什么呀?李甲城说,就是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去过两个人的生活。柯巴芽说,我可以抛掉咖啡馆跟你私奔,我也向往那种生活,可是,如果我们私奔了,你老婆怎么办呢?别人会怎么说她呢?她在信河街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以后怎么跟别人做生意?
这一天,李甲城回到家后,还是用眼睛盯着鲁蛮蛮,盯了整整一夜。
第五天早上,鲁蛮蛮睁开眼睛,发现李甲城依然盯着她看,而他在这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连胡须也白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鲁蛮蛮一把抱住李甲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四
鲁蛮蛮同意跟李甲城离婚。再绝食,李甲城就没命了。
李甲城不知道,他绝食的这几天,鲁蛮蛮几乎也没进食,她吃不下去,看见什么食物都没味道。看见李甲城瘦下去的样子更是心疼。可是,她又舍不得放手,她不能想像,离开了李甲城,自己怎么办。她更想像不出,离开自己后,李甲城怎么办?她考虑再三,还是同意跟李甲城离婚。她不能看见李甲城那么痛苦。不过,她跟李甲城说,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前,必须答应她六个条件:
第一,李甲城必须照顾好自己,每天按时吃饭,按时上床睡觉,夏天穿得要凉快,冬天穿得要暖和,以后不能动不动就绝食;第二,以后有什么事要说出来,不能闷在心里,这样容易闷出病来;第三,离婚后,李甲城必须接听她的电话,如果她想去探望,他不能拒绝;第四,以后的岁月里,李甲城遇到困难,或者受到别人欺负,一定要跟她说,她会尽一切能力来帮助他;第五,李甲城必须把新的爱人介绍给她认识,她们要结拜为姐妹;第六,李甲城必须邀请她参加他们的结婚典礼,她要当婚礼司仪,给他们祝福。
李甲城没想到鲁蛮蛮居然这么快就答应离婚,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提出六个离婚条件。老实说,在这之前,李甲城心里充满对鲁蛮蛮的怨恨,她不仅牢牢地控制了他的身体,也牢牢地控制了他的精神。可是,当他听完鲁蛮蛮提出的六个条件后,突然感到了羞愧,自己把她想得太坏了。从这六个条件看来,鲁蛮蛮至少是关心他的。这一点,李甲城很早就应该感受到,从高中开始,鲁蛮蛮对他就是真心的,她的感情一直向他输出,从这一点上说,他亏欠鲁蛮蛮。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李甲城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很多认识上有偏差,虽然鲁蛮蛮一直在控制着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一直在折磨鲁蛮蛮,并不是所有的理都站在自己这一边。他想了想,对鲁蛮蛮开口说:
“我答应你的条件,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印务公司和股份银行都归你,我净身出户。”
“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如果你净身出户,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这些年来,我也存了一些钱。”
“我知道你存了三百多万,但这两个企业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既然分开了,也应该每人一半。”
李甲城张嘴还要说,鲁蛮蛮制止了他,说:
“我已经想过了,两个企业里,印务公司归我,这是我的专业,做起来也顺手;股份银行归你。算起来还是你吃亏,印务公司的厂房是自己的,资产比股份银行多。还有,现在住的房子归我,我住在这个房子里,可以闻到你的气息,如果你想回来也方便。我们还有一套去年刚买的房子归你,还没装修,可以做你们的新房。”
李甲城见她这么说,心里越发地愧疚了。他突然发现鲁蛮蛮原来有这么多的优点,为什么在这之前都没发现呢?他在心里想,离婚以后要对鲁蛮蛮好一些,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
鲁蛮蛮问他:
“今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吗?”
李甲城这时倒不好意思那么着急了,他说:
“还是明天吧!”
鲁蛮蛮说:
“好,听你的。”
到了明天,他们一起了民政局,用红色的结婚证,换来绿色的离婚证。前后只用了短短的半个钟头。他们在办证大厅门口分手,鲁蛮蛮开车去印务公司上班,李甲城去股份银行上班,李甲城觉得一身轻松,他本来不想给柯巴芽打电话,想等下午见面再对她说,可他还是没忍住,在路上,就把离婚的消息告诉柯巴芽了,她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口气依然是淡淡的,这让李甲城有点失落。
终于熬到下班,李甲城开车直奔柯巴芽的私享咖啡馆,当柯巴芽一看见他的满头白发和胡须时,惊讶得话也说不出来,是李甲城先开口的:
“柯巴芽,我现在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柯巴芽这时缓过气来了,急急地问:
“短短几天,你怎么瘦成这样?头发怎么全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甲城微微笑了一下,说:
“我说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们的爱情可以白头偕老的。我做到了。”
柯巴芽听完,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说:
“我答应你,我跟你结婚。”
李甲城伸出手,轻轻地,却又是紧紧地抱住她,他有一种头晕的感觉。他觉得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就是幸福的感觉,就是他要寻找的感觉。他以前从没有体察过。
结婚前,李甲城跟柯巴芽说了鲁蛮蛮提出的六个条件。柯巴芽听了之后,也觉得鲁蛮蛮确实是个很不一般的人,她早就听说过鲁蛮蛮的名字,既然她提出结拜姐妹,对柯巴芽来说,当然求之不得。过了两天,她让李甲城邀请鲁蛮蛮晚上到咖啡馆来见面,吃一顿便饭。鲁蛮蛮来之前,柯巴芽特意预留了一个大包厢,备了一桌的酒席,柯巴芽那天凌晨两点起床,开车到海鲜早市,选到了一条一斤六两重的鲜黄鱼,并准备了结拜用的香案、檀香和蜡烛。
鲁蛮蛮一来之后就拉着柯巴芽的手,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她对柯巴芽说:
“怪不得李甲城会爱上你,连我都要爱上你了。”
鲁蛮蛮见包厢里已备了香案,知道李甲城跟柯巴芽说了结拜的事,就拉着柯巴芽在香案前跪了下来,点上蜡烛,点上檀香,各自燃上三柱檀香,朝着香案拜了三拜,双方对拜三拜,然后,柯巴芽叫鲁蛮蛮姐姐,鲁蛮蛮叫柯巴芽妹妹。
吃饭的时候,柯巴芽坐在鲁蛮蛮身边,她把黄鱼头夹给鲁蛮蛮吃,把黄鱼背上的肉夹给鲁蛮蛮吃。给她盛汤。鲁蛮蛮对吃并不在意,她一直向柯巴芽交代李甲城的事,叫她煮面给李甲城吃时,不要煮烂了,他喜欢吃硬一点的面,面里要多放醋和胡椒粉,汤要多;叫她注意天气的变化,李甲城有轻微的皮肤过敏,对花粉尤其敏感。天气变化也会导致他皮肤过敏,特别是在春秋两季,气温忽高忽低,他身上会发出小红点,会痒,每次洗澡后可以让他擦些爽身粉;叫她平时多忍让李甲城,他脾气不太好,但坏脾气只是闷在心里,容易闷出病来,要多开导,多说话,就可以化解心里的郁闷;她还交代柯巴芽,一定要敦促李甲城重新开始看诗,让他重新写诗,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大诗人,能够成为一个让人塑像膜拜的文化人,这可能也是他人生最大的价值所在。
无论她说什么,柯巴芽都认真听,认真记在心里。柯巴芽能够感觉到她对李甲城的爱。这让柯巴芽感到内疚,是自己把李甲城从她手里抢过来的,自己和李甲城都欠着她的爱。这种爱是无法回报的。所以,柯巴芽只能对她说:
“姐姐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李甲城,让他读诗,让他写诗,不让他受任何委屈。”
鲁蛮蛮握着她的手,说:
“有妹妹你这句话,姐姐就放心了。接下来,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柯巴芽说:
“我们一定邀请姐姐当婚礼司仪,给我们祝福。”
李甲城和柯巴芽的结婚典礼是在三个月后举行,他们的新房装修了两个月,再加上买家具,拍婚纱照,三个月时间还是很紧张的。在装修新房时,多亏了鲁蛮蛮帮忙联系的一家装修公司,老总是她父亲的徒弟,工程做得精细,价钱也优惠,包括买各种材料,鲁蛮蛮都有熟人。
婚礼是在信河街著名的阿外楼大酒店举行,摆了十桌酒席。在举办结婚典礼这件事情上,李甲城觉得有点委屈柯巴芽,他毕竟是第二次结婚,不能太隆重。两人商量后,决定该有的程序都要走到,参加婚宴的人数则尽量控制,只邀请双方最亲近的亲戚朋友。
婚礼当然是由鲁蛮蛮主持。为了主持这场婚礼,鲁蛮蛮专门进行了培训,咬字跟播音员一样准确,声音很有穿透力,也懂得搞气氛,一开场就自嘲说,大家好,我是新郎李甲城的前妻。客人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继尔大笑起来,给她鼓掌。接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新郎上台,再安排新娘挽着她父亲的手臂出现在红地毯的另一端,再再安排新郎去接新娘,再再再上台宣誓,再再再再交换戒指,再再再再再倒香宾酒,再再再再再再喝交杯酒。
喝完交杯酒后,鲁蛮蛮拉住新郎,问他有什么感受,有什么话要对新娘说?新郎很激动,手颤抖了,脸也红了,拿着话筒,先看着新娘,然后对着十桌的亲朋好友说:
“我宣布一个决定,为了证明我们的爱情,今后每年这个日子,我和柯巴芽都要举办一次婚礼。”
李甲城刚说完,下面的掌声已响成一片。
鲁蛮蛮接过话筒,总结说:
“我们应该祝福这对幸福的新人,他们确实是因为爱情走在一起。”
下面又是一片掌声。
停了一下,鲁蛮蛮把脸转向新郎,调侃道:
“可我怎么觉得,新郎好像对他们的爱情很不自信,如果自信的话,用得着每年举办一次婚礼吗?”
鲁蛮蛮说完,看了看四周,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