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早就盼望这样一次突然的离开了。
——王秀梅《去槐花洲》
在火车站,我遇到一个跟我讨论时间是否存在的人。我们靠在二楼平台的护栏上抽烟,我不记得是我向他借了火,还是他向我借了火。
陌生人之间互相借个火,搭讪几句,这在火车站常常遇到。但我还从未遇到过有人跟我讨论时间是一种什么东西、存在于哪里、依据什么而存在、有没有不存在的可能……这些关于时间的问题,在我看来全都大而无当、莫名其妙,与我的职业和个性大相径庭——我是一个会计师,只相信有逻辑的数字,不相信那些玄得离谱的玩意儿。在我还不知道此人是靠一门什么技术在世界上生存之前,他喋喋不休地发布了一通关于时间的观点,我立马就推测,他要么是个大学教授,教哲学的,要么是个科学家,研究宇宙命题的。虽然此人年龄与我的想象有些差距,似乎还够不上德高望重,但谁规定一个年轻人就不能胜任教哲学和研究宇宙这样的工作?在我看来,哲学和宇宙,这都是玄而又玄的玩意儿,他们要是想蒙人的话,简直太容易了,只需喋喋不休不知所云即可,就像这位老兄在火车站二楼平台上跟我说的那些一样——如此看来,跟是否德高望重并无根本性的关系。
假如说我能猜想到后来他要向我讲述一个怪诞的杀人故事,可能我就不会把他当成一名教授或是科学家了。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很多时候你根本没法让自己具有前瞻性,只能跟在时间之后亦步亦趋——自从此人跟我大谈时间,这大而无当的事物如今也频频嵌入我的思想,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陌生人姓秦,我因不方便对一个陌生人叫秦什么这样的问题刨根问底——这毕竟是个人隐私,所以只能叫他姓秦的。姓秦的在二楼平台上抽烟,眺望着下面一条灯火璀璨的街道,给我讲一个杀人故事。他是这样开始的:
“我在那条街上整整走了一个来回,从那个十字路口到那个十字路口。我不知该跟谁说——在这个燥热的夏夜,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我不知何去何从。我依次走过小卖部、中国银行、宾馆、麦当劳、KTV,一共向五个人坦承我包里装着一只断手。但没人相信。”
这真是一个怪诞的开头。他说完这段话后,又点上一支烟。利用这段空隙我看了看他的包,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笔记本电脑包,联想的,黑色。你无法确定它有没有装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也无法确定它有没有装着一只人手。但这种不确定性只存在于理论层面——很显然,你会那么容易碰到一个包里装着人手招摇过市的杀人凶手吗?假如你真碰到了,那他准是疯了才会把这一秘密透露给你。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喜欢搞些恶作剧的人。说真的,我也有那么一些时间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才肯耐下心来听这个姓秦的先谈时间,再讲什么杀人故事——这真的像一个恶作剧的故事,用来消磨一下时间,还是可以的。
关于为什么我有那么一些时间不知何去何从,事情是这样的:我要乘这个火车站20点18分发车的XX次列车,到B市的上级单位去出差,报季度决算。但现在时间已经是23点半了,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我还站在二楼平台上。原因是XX次车晚点发车。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不明。姓秦的之所以在站前大街上从东到西走了一个来回,跟五个人讲他包里装着一只手,然后跟我一起站在二楼平台上抽烟,也是这个原因。车站已经承诺,凡是买到XX次车的旅客可以免费退票。但说实在的,我还想再等一等,报季度决算当然重要,可我还有另一件比之更重要的事——跟我的情人见面。姓秦的呢,他也不打算退票,理由当然是,他得赶紧把那只断手带到外地处理掉。虽然我根本不相信他那个电脑包里会装着那么一个鬼玩意。这样,我们还有那么一些时间——不清楚到底多少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只好先这么呆着。
姓秦的认为,对于那列火车来说,时间不存在了。在跟我讲杀人故事之前,他跟我喋喋不休地大谈时间问题,我听了半天方才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他认为,时间是人类为了记录历史或者为了记录行动而假想出来的一种事物,它本身并不存在。并且,时间是相对物质而存在的,比如说,我们将要乘坐的XX次列车应该在20点18分发车,这个20点18分就是相对XX次列车存在的一个时间。而现在XX次车晚点发车,那么,在这期间,实际上XX次车可以理解为不存在,那么,相对于它的时间也就不存在了。
对姓秦的这套理论我当然不能苟同。我们站在火车站二楼平台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铁道大厦顶上那座明晃晃的大钟,钟盘上无论哪个指针都在按部就班地前进。我问姓秦的:这如何解释?
姓秦的很忧郁地看着那座明晃晃的大钟,说:“是啊,我们从一出生就被灌输了时间的概念。每个人在活着的这几十年里,随处可见这种所谓能为人们指明时间的钟表,仿佛世界从存在那一刻起,时间就随之存在一样。但实际上真的是这么回事吗?不是的!它只是一种假想物而已。”
我很想在这里一一复述姓秦的那些观点,无奈它们对我来说过于费解。说实在的,与其听他大谈关于时间的这些宏论,还不如听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呢,至少那要浅显易懂得多。姓秦的是一个有些忧郁气质的人,本来,听那么怪诞的故事你是忍不住要发笑的,但他的神情又让你觉得不太好意思发笑。据他所说,自从车站广播了XX次车晚点发车的通知后,他就顿然感到了时间的荒谬,似乎它无限存在,又似乎一下子消失掉了。它背着那件唯一的行李——电脑包,在二楼平台上站了十分钟,就顺着自动扶梯下到车站广场,走到站前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