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吹过风波湖上面的风,带着热烘烘的水汽。风波镇正在进入一九三八年真正的夏天。
一连好几天,黄杏儿都在老爷胡菰蒲和太太初秋就寝后,一个人溜达到湖边。她回来后,只说自己跟白老板去了虹城,别的什么也不说。老黄不知道,应该怎么撬开这让人操心的丫头的嘴巴,搞清楚她在虹城那几天,都干了些什么。
黄杏儿寻死的念头早在虹城就有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跑回风波镇来寻死。是风波镇欠她的吗?好像也不是。她想来想去,觉得风波湖是个好去处。
月亮隐进一片黑云里。黄杏儿站起身,往小木屋走。
疯女人的小木屋里点着灯,光亮摇摇晃晃。她在织渔网。她如果不在风波镇的街上疯跑,就是在小木屋里织渔网。早年那一去不返的算命先生留下很多尼龙线,还有几把梭子。风波湖里盛产鲢鱼,捕上一条过过秤,五斤六斤是稀松平常。风波镇上的人家大都吃过算命先生用自己织的渔网捕到的鲢鱼。
但疯女人不捕鱼。她有个让人称奇的本事:拆渔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把那些结在一起的疙瘩解开的。总之,她织了拆,拆了织,好像织就是为了拆。她的世界观就是重复。重复地在街上闲逛,重复地摆弄渔网。
“我知道你要来。”疯女人右手握着一把梭子,尖尖的梭头像鸟喙。
黄杏儿不满地看一眼疯女人。“你怎么不疯了?”她问。她仔细看了看疯女人,觉得疯女人很少这么正常;简直就像个正常人。
“该疯时就疯,不该疯时就不疯。”疯女人头也不抬,梭子上下翻飞,技艺纯熟,非一日之功。“坐下吧。”
“给我算一卦。”黄杏儿在一把小马扎上坐下。“这些桌子凳子都是我爹给你打的吧?我爹对你可真好。”
“算什么?姻缘?”疯女人笑笑,脸上的灰一道一道,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脸了。
“算了,”黄杏儿又变卦了。“姻缘有什么可算的。”
“怕了?”疯女人明察秋毫的样子,很让黄杏儿不满。
“有什么可怕的。你就是瞎说而已,我不信你会算。”
“信不信都不打紧。人的命天注定,自己改不了。我给你算算寿限吧。”疯女人拉过黄杏儿的手,展开,手心朝上。然后用那把梭子在上面滑来滑去。“你能活到九十四岁。九十五……活不过。”
黄杏儿算了算——她刚刚二十岁。她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理由,能让她再活上七十多年。
“活那么老干什么。”黄杏儿说。“我偏不活那么老,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给人算命。”
疯女人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她已经看到黄杏儿活到了九十四岁。
黄杏儿很少来疯女人的住处。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去投湖了,哪都不爱去,偏偏来了这里。这让她对自己生出恼恨来。夜更深了,偶尔有两只青蛙在湖里叫两声;风波镇上的狗听见了,也懒洋洋地附和两声。疯女人睡着了,梭子滑到地上。黄杏儿觉得疯女人的眼睫毛很长,再细细看看她的鼻子嘴巴,都挺周正精致。只是不知道洗去脸上的灰,是什么样。这灰突突的女人把自己睡在一张绿色的渔网里。
黄杏儿吹灭灯,轻轻带上她爹老黄做的木门。她早就给自己选好了跳湖的地方,就是她连日来坐过的地方。她站在一蓬芦苇旁边,考虑要不要脱下鞋子。后来她想,人都下去了,还留一双鞋子在这世上有什么用。黄杏儿就穿着鞋子跳下去了。
跳下风波湖的黄杏儿听到自己砸出的声音,嗵!就像她不是一个软绵绵的人,而是一块大石头。她真的像一块大石头一样朝深处坠。怎么沉得这么快!黄杏儿想。她缺乏跳湖的经验。小时候,胡谦胡逊他们夏天嗵嗵地跳到湖里洗澡,她从来也不敢;总是一个人坐在芦苇丛旁边,紧张地看他们是不是沉下去了。
黄杏儿觉得憋得很。她刚张开嘴,一股水就带着什么东西冲进去。她觉得有泥,草,怀疑还有一条小鱼仔。那东西滑溜溜地挤进她嗓子眼里。这让她恍恍惚惚地产生错觉:她变成了一条大鱼,正有一条小鱼成为它的食物。我前生原来是鱼,不是人啊。外祖母在失去意识之前这样胡乱想着。
嗵!黄杏儿听到另一块大石砸到湖里的声音。胡逊游过来了。
一段时间以后,黄杏儿清醒过来。“鱼。”她说。“有条鱼钻到我嗓子眼里去了。”
“养在肚子里吧。”疯女人说。
“我怎么躺在渔网里?我又不是鱼。”黄杏儿说。她看了看,她躺在地上的一张渔网里,胡逊湿淋淋地坐在旁边;疯女人依旧懒洋洋地坐在小木凳上,仿佛刚从梦里醒来。他们在疯女人的小木屋里。“谁让你救我的?你怎么知道我跳湖了?”她埋怨胡逊。
“我跟着你呢。好几天了。”胡逊说。
“真是多管闲事。”黄杏儿动了动。她觉得肚子里还有水。
疯女人直了直腰。“九十四岁之前,你别想死。”
“谁说我想死?我就是想下去洗个澡。天这么热。”黄杏儿挣扎着坐起来。“我非要活到九十四,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二
黄杏儿闷闷地坐在布店里。秦腊八也闷着头。
“你们俩怎么了?霜打了?”徐二思眨巴着两只小眼睛,看看黄杏儿,又看看秦腊八。“不到下霜的时候啊。”他说。
“闭上嘴。大夏天的,哪来的霜。”秦腊八白了徐二思一眼。“杏儿,我爹收了那个老光棍的彩礼。”秦腊八说。
“哪个老光棍?”黄杏儿说。
“鸟窝村那个。”秦腊八抬眼偷偷看看柜台里的胡逊。
“那老光棍都送你爹什么了?我也送,我送两倍!”徐二思一听就急了。
“关你什么事啊!少添乱。”秦腊八烦躁地把一根针插到布料上,扔到案子上。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要娶你。”徐二思说。
“我宁愿跟那个老光棍,也不跟你。”秦腊八说。
“我哪儿比不上一个老光棍?”徐二思噎住了几秒钟。他知道秦腊八喜欢的是胡逊。
四个年轻人各怀心事,在午后的布店里发闷。外面老槐树上的知了倒是没一点心事,大中午的也叫个没完。约莫两点多钟的时候,秦六指忽然脸色煞白地跑进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愣愣地发直。
“你这又是怎么了?又去鸟窝村喝猫尿了吧?”秦腊八一看她爹就忍不住来火。“告诉你,你要是再逼我,我就跳风波湖去。杏儿敢跳,我也敢跳。”
秦六指伸出发紫的舌头,舔了舔乱哆嗦的嘴皮子。“水。渴死我了。”他说。
“不是刚喝了猫尿吗,还喝什么水。”秦腊八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给她爹倒了一杯水。“你到底怎么了?喝了多少猫尿,把脸喝成这种颜色?”秦腊八凑近她爹。她觉得她爹的脸有点像死人的脸。
“日本人。”秦六指喝了一口水,伸出湿润了的舌头,把上面的水舔到嘴唇上,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日本人,进,鸟窝村了。闺女,你男人,死了,吃枪子了。”
“谁男人啊?讨厌!”秦腊八气得脸都红了。
“腊八,别嚷嚷。”胡逊从柜台里走出来。“叔,你别急,喘匀了气,好好说。怎么回事?日本人?”
秦六指又喝了两口水,闭上眼喘气。布店里异常安静。
大概在一个小时以前,秦六指到鸟窝村北边去找他给秦腊八相下的老光棍。老光棍四十岁了,是个跛子,长相奇丑,有个闯了关东并在那边开钱庄的亲叔叔。因为生下来就跛,爹娘又早死,就跟着叔叔。年轻时候把他扔下闯了关东的叔叔,这几年随着年事渐高疾病缠身,时常怀旧。叔叔生怕死了以后跟哥哥没法交代,就隔三差五让他在虹城开的分钱庄给跛子侄送钱。跛子阔绰起来,原本死了的心又活泛了;筛一筛临近几个村子的姑娘,觉得秦腊八最中意。跛子在秦六指身上没少下工夫。这天,秦六指横竖觉得跛子给的彩礼钱有点少,肚子里也缺酒,就晃晃荡荡去找跛子。邻居往村北边指,让他到地里去找跛子。结果事情就发生了:秦六指走出鸟窝村,顺着一条山路绕过一个小山丘,看到跛子正在一块花生地里锄草。秦六指蹲在地里,薅下一株花生,扯掉像小铃铛一样的花生果,掰出仁来,扔到嘴里。“不错。快成了。”他说。跛子提着锄头,也蹲下来查看花生的长势。花生地稍远一些是块玉米地,跛子吃了几颗花生,脸色就难看起来。“我去那边一下。肚子不舒服,要拉肚子。”他捂着肚子说。跛子一瘸一拐地往玉米地里跑,像一只鹅。玉米长势比花生还好,远远看去一棵棵都差不多高,壮实得要命。跛子花了不少力气才钻到玉米地里,刚钻进去又跑了出来。
“这么快就拉完了?”秦六指蹲在那里,拨拉着地里跑出来的一条蚯蚓。跛子拖着那条不好用的腿,沙拉沙拉地踢着花生叶子。一阵风先于跛子从玉米地那边掠过来,把一股很特别的气味送进秦六指的鼻孔。他紧紧鼻孔用力嗅了嗅,觉得是铁器和火药的气味,就抬头往风刮来的地方看了看。刚才那一垄垄笔直的玉米前面,奇怪地站着一排人,都穿着一样的黄绿军服,也像玉米一样整齐划一。那些人手里拿着的家伙秦六指认识,是枪。前端带着刺刀。一排刀尖齐刷刷地朝向这边,指着一瘸一拐的跛子和他。秦六指马上反应过来:这肯定是些日本人。他动用了全身所有的机灵劲儿,一个后滚翻,落进花生地边的矮沟里。矮沟里一丛长势颇旺的蒺藜,恰巧扎进秦六指屁股里。他胡乱绕过一只手,扯住蒺藜往外拔,感到那儿的肉火辣辣地疼,遂放弃了。秦六指趴在矮沟里匍匐前进,就听跛子哼了一声,花生地里传来被砸的声音。他抬起脑袋,越过矮沟朝地里看了看,只见刚才砸了一下花生地的是跛子。跛子脸朝下、屁股朝上,后背上流出血来。秦六指差点叫出声。一颗子弹落在离他脑袋不远的地方,击中一枚花生叶子,落进土里。叶子碎成几片,像猛然窜出的蜂子一样,四下迸裂。一小块土飞过来,炸开,细碎的土沫蒙住秦六指的眼;有两粒钻进去,搞得他连眼都睁不开了。秦六指手脚并用,像蜥蜴一样在矮沟里窜行,屁股后面拖着一丛蓬勃的尾巴一样的蒺藜。
他不知道后来的事了,只知道那些日本人刷拉刷拉整齐划一地在穿越花生地。他一块一块顺着那些地的矮沟窜行,然后在一排白杨树的掩护下,终于站起身来。他撒开两脚,绕过山丘,一溜下坡跑过那条山路。幸好我他娘的脚没跛,他想。他像风一样掠过鸟窝村热腾腾的街道,中间只碰见一个拿着竹竿在够知了的小孩。“逃命吧,”他朝小孩说,“鬼子来了。”小孩朝这个屁股后面拖着一丛蒺藜的人吐了一口唾沫。小孩觉得这是个疯子。秦六指顾不上再多说一个字。他没走大道,而是哆嗦着嘴唇子,穿过街道,走进两个村庄之间的庄稼地;又踩着圆溜溜的鹅卵石,蹚过金牛河下游那淙淙的溪水。在水流的作用下,那丛蒺藜终于跟他的屁股分离,落在溪水里。一群小鱼好奇地游了过来。
三
鸟窝村的村口黄泥腾腾。土从几个大坑里抛出来,在坑边堆成一圈,越堆越高。每个坑里有几个人扎着马步在挖土。村民老王和他的两个儿子王大和王二在其中的一个坑里。他们挖了已经有半个小时,土越来越潮湿清新。坑壁上,让铁锹铲断的一棵老榆树的根,流着白色的汁液。
坑逐渐下沉。起初老王他们还能望见老王的老婆严氏、王大的老婆梅花。她俩混在一群村民中间,前面摞着横七竖八的村民的尸体,后面是端着枪的日本人——慢慢的,就看不到了。老王觉得他们爷三个一寸寸在往地心掉,不仅看不到女人了,就连先前还能看到的日本人的军靴,也慢慢让土堆挡住了。不过,那些军靴会不时地踩上土堆,送来它们主人的腿和脸还有枪。那脸上的嘴巴里发出老王听不懂的话。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
“挖那么认真干吗?”老王的大儿子王大低声埋怨老王。老王正用铁锹在铲断大坑西北角上的一截树根。他觉得那截树根支棱着,一来影响大坑的整体形象,二来阻碍他把坑角修理得方正一些。“又不是在挖自己的坟。”王大又补充道。
老王已经把那截支棱出来的树根铲断了。他还想继续干活,像侍弄庄稼地一样侍弄好这个大坑,却被王大后面补充的那句话给镇住了。老王停在坑里,脸上的汗珠子都冻僵了,不再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王的小儿子王二也停住了。一阵风刮来,老王闻到血的味道,那是些刚刚还活蹦乱跳,转眼就成了死人的村民身上流下来的血。老王记得,邻居老蔫两口子让日本人像摞砖头一样叠在一起,一刺刀穿了下去。第一下只穿透了老蔫老婆,老蔫被穿了一半。老蔫还扭头看了看他老婆。日本人很生气,两手摁住枪把子,又使劲往下戳了戳,还搅了搅。老蔫终于被穿透了。村里最好看的女人柳叶儿,被一个日本人摁倒在院子里,她男人搬起一块石头,还没等砸下去,就被另一个日本人一枪打死了。这两个日本人把柳叶儿拖到大街上。那群被抓的村民听到柳叶儿哭喊、谩骂、哀求、喘气,最后没了声音。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她的尸体。
“你瞎说什么。这些坑是用来埋那些死人的。再不埋,就该臭了。”老王的小儿子王二说。“爹,你说是不是?”王二向老王求证。仿佛老王的话代表鬼子的意思。
但老王可没那么自信。“可能真是咱们自己的坟,”他虚飘飘地说。
“瞎说!”王二脸色愈发白了。
老王的大儿子王大用铁锹拍了王二的腿一下。“小点声,”他说,“小小还在麦垛里。”
王大和梅花他们混在人群里往村口赶时,梅花怀里抱着他们不到一岁的儿子小小。当时小小吃足了奶正在熟睡。他们被赶到村口,王大看到梅花身后有一个麦垛,让狗扒出一个窝;他向梅花丢了一个眼色,让她把小小放在狗窝里。在老王和王二的掩护下,王大胡乱抓了几把麦秸,把狗窝给遮住了。小小不知凶险地在麦垛里睡着。王大一边挖坑一边竖着耳朵,生怕那小祖宗醒过来。日本人折腾了半天,想必也累了;想让这些累了的日本人放了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坑挖好,埋了地上摞着的那些死人。这样他才能想办法把小小弄出来。但是他爹老王像侍弄庄稼地那样挖这个该死的坑,把坑壁弄得像家里的墙一样直,在处理四个角上下了不少的工夫。标准的直角和笔直的坑壁,使大坑具备了一种棺材的品质。
“我还没娶媳妇呢!”王二把铁锹一扔,蹲在坑里哭起来。上面刷拉拉落下一些土,盖在王二脑袋上。一双军靴踩着坑边上的土堆,靴子上站着一个矮小的日本人;他把手里的枪弄出一些响声,朝坑里哇啦哇啦叫唤了几嗓子。王二还是蹲着不动弹。老王和王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抱着脑袋正在哭泣的王二像球一样跪倒了。王二死后还悲痛欲绝地抱着脑袋,好像预先知道日本人要把他的脑袋打穿一个洞似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王二后脑上的洞里流出来。王大呆呆地看看王二,不知道他怎么了。坑里坑外瞬间都安静下来。一声爆发的婴孩啼哭忽然打破了死寂——日本人打死叔叔的枪声,惊醒了睡在麦垛里的小小。这孩子把睡足攒下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他大概觉得这样长得快。满世界只有这一个婴孩的啼哭,它吸引了很多双军靴。它们踩着王大头顶上的街面,忽嗵忽嗵,踩得王大直想从坑里跳出去。他现在后悔自己挖得太快了,把坑挖得这么深,想跳出去都很难。外面嘈杂了一些,小小的哭声又响亮了几分。王大明白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小小不在麦垛里了。他又听到他娘严氏和他老婆梅花的哭叫,而最后一声最高亢的来自小小。接着一切安静下来。
“爹,我踩你肩膀上去。”王大说。他刚踩上他爹的肩打算站起来,一个什么东西劈头把他砸下去了。王大看了看,是小小的一条胳膊,胖手腕上还套着一个银镯子。“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王大拿起铁锹。一梭子弹迎面把他彻底放倒在坑里。接着倒下的是他爹老王。老王歪了歪头,仔细地看了看他挖的坑,可能觉得还算满意,就闭上了眼。王大身上疼得很,他咬紧牙根坚持着。血从他头上某个地方流出来,途经眼皮,一部分流到眼里,一部分像瀑布一样落到脸腮上。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在红色的瀑布里,他看到很多人前赴后继地从高高的坑顶上落下来,姿势古怪。第一批人落到坑底时,砸起潮乎乎的泥土;后面的人落下来,砸起一朵朵血色的花朵。王大觉得自己的娘和老婆肯定也保不住命了,他希望她俩也砸下来,跟他们埋在一块儿。可惜王大很快就让上面那些人给埋住了。最后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并且鼻孔让上面的尸体堵得很紧,有点透不过气。王大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看到他死去的奶奶在坑边上站着。等王大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一些土曲曲折折地穿过人和人之间的缝隙,落到了他的嘴里。“我挖的坑,把我埋了。”王大想。
四
胡菰蒲站在落日街上,看着鸟窝村上空的滚滚浓烟。“老爷,村子基本没了。”韩角声刚刚潜入鸟窝村看了看。“一百多人被杀,几十间民房被烧毁,大部分牲畜家禽粮食都给掳走了。”
“日本人呢?”
“回虹城了。鸟窝村以北的几个村子都被洗劫一空。”
“嗯。下一个就轮到我们风波镇了。”胡菰蒲看看槐花落败的落日街,说。
胡菰蒲回到屋里。韩角声和老黄在后面跟着。胡菰蒲穿过西屏门,走进二道门;他又穿过青砖甬道,经过东厢房,从耳房旁边的过道来到后院。“老黄,打开那扇门。”
老黄拿钥匙打开那间存放着古代兵器的房门。胡菰蒲走进去,有点矮的那只脚面上的长衫抚擦着青石条地面。六口剑、两支戈、一百八十七支箭簇、二匝十二枚刀形古币、一只刁斗。胡菰蒲数了数这些铁。“要是日本人来洗劫我们风波镇,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他像是在问那些铁。
“老爷,咱们往念头岭上跑吧。”老黄说。
“念头岭藏不住多少人。咱镇上有五百户人家,几千口人呢。”胡菰蒲说。
“那,要不咱们往金牛顶跑。”老黄又说。
“金牛顶上有土匪。”胡菰蒲拿起一口剑,手指放在剑刃上,刮了刮。“磨一磨,兴许还能用。”他说。
“角声不是去过金牛顶吗,和过耳风有一面之缘。”老黄看看韩角声。“你去跟过耳风说一说,他不会不让咱们去金牛顶逃命吧?”
“我欠过耳风二十条枪呢。”韩角声笑笑,“我要是还给他,他兴许能让咱们去他地盘上避一避。”
胡菰蒲离开那堆铁,在屋子里踱步。屋角放着两口大箱子,他在箱子跟前停下了。老黄和韩角声都没注意到那里还放着两口大箱子。“打开。”胡菰蒲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把钥匙,递给老黄。
老黄拿钥匙捅开第一口箱子上那把像小孩银项坠形状的锁头,箱盖朝上掀起来。他吓得倒退一步,箱盖砰一声又合上了。“慌里慌张的做什么!”胡菰蒲呵斥老黄。老黄重又把箱盖掀起来。“都是枪,老爷!”
“我认识!”胡菰蒲说。“打开另一口。”
老黄抖战着两只手,去开另一口箱子。韩角声站到箱子跟前,仔细看了看那些码在箱子里的枪。“都是好枪。6.5mm三八式。”韩角声又看看另一口箱子。“大概有五十条吧,老爷?”
“没错。”
“过耳风掳走杏儿那时候,就有这些枪了吧,老爷?”韩角声轻轻摸了摸那些静静躺在箱子里的发出乌亮光泽的步枪。
“老爷,过耳风知道您有这些枪,才把杏儿掳走的,要用她换这些枪,是不是?”老黄也回过神来了。
“没错。”胡菰蒲说。
“那,老爷,咱们赶紧给过耳风送去二十条枪吧?跟他商量商量,日本人来了以后,咱们都跑到金牛顶去躲着。您说呢?”老黄很高兴。“金牛顶林深路险,九丈崖下的大山洞到现在都没人活着走到头,是个好去处。”
“你这个想法不错,”胡菰蒲摸摸下颌的胡子。他开始留胡子了。这个年龄的富户家的老爷,胡子就代表权威。
“老爷,您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家伙的?”老黄感到不解。胡家的账目本都在他手里把着呢,买这些枪得动用银钱,他不记得有过这么一笔开支。
“他是谁?他是老爷!你懂吗老黄?老爷就是老爷,不是管家。”韩角声讥笑老黄。
胡菰蒲放下那口剑,又拿起一支箭簇。“这玩意儿现在怕是派不上用场了。都用枪了。”他说。
“是的老爷。玉靶角弓珠勒马的时代早已过去了。”韩角声也走过去,拿起一支箭簇。
“但战争永远不会过去。”胡菰蒲把箭簇抵在手心。“你觉得老黄的办法是否可行?”
“老爷,我分两句回答您。一,二十条枪是我跟过耳风之间的私事,我会自己想办法还给他;”韩角声放下箭簇,走回到箱子旁边。“二,躲,只是权宜之计,而不是长久之计。”
胡菰蒲走到窗前,看着游廊。游廊上爬满桔红色的凌霄花,绿叶满架,迎风摇曳。“凌霄多半绕棕榈,深染栀黄色不如。满对微风吹细叶,一条火龙甲清虚。老黄,知道这是谁的诗句吗?”
“老爷,惭愧。”老黄把腰朝下弯了弯。“愿听老爷指教。”
“初唐四杰之一,欧阳炯。”胡菰蒲把拄阴沉木手杖的手换了一只。“这个小院子里没有棕榈,只有砖墙和石柱。但你们看到了,这花仍然是藤叶满墙,扶摇直上。”
“老爷,凌霄花本来就是攀爬植物。”老黄说。
“老黄啊老黄。老爷是想说,这花有凌云之志。”韩角声说。
“这胡宅里呀,就角声最了解我。”胡菰蒲赞许地看了一眼韩角声。“你们都忙去吧,我在这静一静。老黄,把后院的小门上锁。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相比前院,后院安静了许多。耳房旁边的小木门一上锁,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个胡宅的后院。胡菰蒲从门口往房中间走,阴沉木手杖轻点地上的青石条。接着他改变方向,手杖点着青石条,往东墙的方向走。手杖点了八下,胡菰蒲停下来。他把重心移到那只短一点的腿上,另外一只暂时弯曲着,歇息。站稳了以后,胡菰蒲抬起阴沉木手杖,朝东墙上挂着的一幅钟馗画伸过去。手杖戳在钟馗的左眼上,胡菰蒲脚前的一块青石条缓缓地落了下去。胡菰蒲沿着石级走下去,在右手墙上摸到灯,点上。胡菰蒲把灯举起来,照了照在他眼前延伸而去的暗道。
老罗头在灶屋里做饭。他的一双瞎眼丝毫不耽误做饭。锅底烧着热腾腾的水,沿锅贴了几个黄灿灿的玉米面饼子。老罗头把手上最后一个饼子贴到锅上,盖上锅盖,蹲下去往灶坑里添了一把麦秸。透干透干的麦秸很快就变成闪着红光的灶灰。老罗头又往里添了一把。笃笃笃,炕洞里响起敲击的声音。老罗头离开灶屋,回到东屋,掀开木板,把胡菰蒲放上来。
胡菰蒲坐在八仙桌上和老罗头喝了一杯茶。“下面还有二十杆步枪,八支手枪。我一会儿带走三支手枪,余下的先不动用。过几天我想办法,看能不能再弄一批来。仗打过来了,鸟窝村以北的村子都遭到了洗劫。前几次来送枪的那两人几天都没消息,恐怕是死了。咱们的运输线要是就此中断,这几十杆枪怕是抵挡不住。”
“少爷,不怕。”老罗微微笑了笑,食指伸到茶杯里湿一湿,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夺。”胡菰蒲沉吟一会儿。“老罗,角声也是这个想法。”
五
晚饭时分,胡菰蒲轻拍了三下耳房旁边的小门。一直候在外面的老黄拿钥匙打开锁头。“老爷,该动身了。镇长他们恐怕都等着了。”
“角声呢?”胡菰蒲问。
“在厅堂等着呢。”
落霞街上的镇长家里聚集了几个人,都喝着茶在等胡菰蒲。“胡某来迟了,”胡菰蒲说。
“哪里哪里,最后一道菜正好出锅,胡兄你时间掐得很准啊!”镇长站起身,拱手把胡菰蒲迎进厅堂。风波镇的镇长马一传,年轻时在外地不知靠什么发了家。回到镇上后,发现他老爹已死去多年,老娘也瞎了一只眼。要是没有大伙,我也早就死了——马一传的老娘整天对马一传叨叨这句话。马一传还算有良心,对乡邻友善,经常在钱物上周济别人。这给他挣到了还不错的人缘。
“都到齐了,就请入席吧。”马一传招呼大家围坐到饭桌旁。
这些围坐在一起正要吃饭的人,都是下午接到邀请的。他们知道吃饭是假,讨论鸟窝村遭袭一事才是真。酒宴开始了五分钟,就自然而然有人把话题扯到鸟窝村;又过了五分钟,酒席桌上的人就分出了分量相当的两派;又过了十分钟,气氛在酒的助力下节节升温,激烈的口水战开始上演。
胡菰蒲还没发表看法。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砰,一只酒杯被摔在地上,因为铺着地毯,酒杯骨碌碌滚到墙边,撞到一只落地青瓷花瓶;清脆地响了一声。摔杯子的人,是镇上学校的一个年轻老师,名叫曲则全。他是曲先生的孙子。他摔杯子是因为实在坐不下去了。“你们,”他指着几个正在七嘴八舌的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国破,家亡!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
“年轻人,性子不要那么烈。没用。在座的谁不是中国人?谁愿意让外人欺负?可是你看看,日本人占领虹城使的是什么?飞机大炮、机枪子弹!我们手里有什么?也就是几杆打鸟的土枪、一堆刨地挖泥的头铁锹。”
“头铁锹怎么了?国难当头,人人都尽匹夫之力,我们才有希望!”曲则全说。
“只靠匹夫之勇,赔上的将是全镇几千口人的性命!”
“不管怎么说,投降就是可耻的!可耻的!我们应该宁死不降!”
镇长马一传把目光转向胡菰蒲。“胡兄一定有高见,不妨说来给大伙一听,别这么惜字如金。”他早就注意到,这个他眼里全镇最狡猾的老家伙一直在保持沉默。
“胡某一介莽夫,实没什么见地,愿闻镇长高见。”胡菰蒲吃了一口鱼。“咱们风波湖里的鲢鱼就是好吃,肉质鲜美,人间奇珍啊。”
老狐狸。装糊涂。马一传暗骂道。
“胡兄谦虚了!要说咱们风波镇多年来之所以这么太平,大伙都知道,仰仗的全是您胡老爷的威名。别的不说,就说这几年土匪猖獗,除了咱们风波镇,十里八乡谁不是频受骚扰?胡兄开在落日街上的拳房可是名声在外、无人不晓,就连土匪也怕几分啊!胡家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哪一个拿出来不是能文能武的好手!您看站在您身后的韩角声,大名鼎鼎的声哥,有他在,您胡老爷稳稳当当地尽坐着吃鱼就行了,什么飞机大炮,都跟您没关系!您胡老爷呢,则更是才盖群伦之人哪。要是咱们风波镇乡绅们都像胡老爷这样,还怕什么日本人?大伙说是不是啊。”马一传口吐莲花,无非就是想让胡菰蒲表态,拿他胡家上下百十口人去堵日本人的枪眼。
“哪里哪里,鄙人整日闲吃闲坐,万万不敢居此大功。鄙人开个拳房,不是为了让下人习点拳脚功夫,而是帮他们舒筋展骨,别养得一身懒骨死肉,庄稼都种不好。您马镇长是外出闯荡见过大世面的人,要说咱们风波镇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太平,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是您这位镇长兼保安队长的功劳哇!咱镇上的保安队,那要是拉出来,以一敌百还不是一碟小菜?”胡菰蒲又吃了一口鱼。“没有马镇长,风波湖里的鱼恐怕也养不了这么肥嫩。”他跟那条鱼较上了劲。
“看看你们!”曲则全再一次拍案而起,“都什么时候了?风波镇马上就要乌云压顶了!你们却还在这里勾心斗角,你推我搡!等日本人把大坑挖好,你们是不是要一边往下跳一边打嘴仗?风波镇有你们这些人,我看是要完了。”
“曲老师,以你所见,我们是要战。那你倒说说,怎么个战法?”马一传把球踢给曲则全。
“胡爷,”曲则全转向胡菰蒲。“目前来看,风波镇上只有胡家拳房和镇保安队有些武器,虽然只是鸟枪什么的;另外,这两拨人受过正规训练,都会点拳脚功夫。我觉得,应该把这两队人马集合起来,统一调度,在镇北和镇西挖沟设伏。镇上其他的青壮劳力也得整编一下,形成几个梯队。剩下的老弱妇孺,在家里收拾好包裹,一旦情况不好就往念头岭和金牛顶方向逃命。”
“金牛顶上的土匪手里不也有家伙吗?土匪比日本人还残暴。”有人提出质疑。
“我们可以提前派人给过耳风送点粮食钱物,以表诚意。”曲则全说。
两派人意见仍不统一。反战派认为曲则全纯粹是痴人说梦,拿鸡蛋碰石头。还不如投降,兴许能让一部分人保全性命。虹城不就是个例子嘛,日本人的政策是安民;主战派认为投降更是死路一条。日本人之所以对虹城采取安民政策,那是因为他们把那里作为大后方。一旦攻破虹城到麦县这一线,最终占领麦县,虹城立马就将变成废墟。他们的目的如此昭彰,为什么你们这些老朽就看不出来?何况,不是已经有鸟窝村的例子了吗?日本人给你投降的机会吗?一进来就是洗劫,洗劫;反战派又说了,鸟窝村一个两百来户的小村子,能跟我们上千人口的风波镇相提并论吗?我们风波镇东临林深路险的金牛顶,南靠浩瀚无际的风波湖,不论从特殊的地理位置还是从丰饶的物产资源来说,都是方圆几百里首屈一指的!日本人不是他娘生的吗?不是肉长的吗?不要吃喝拉撒吗?他们能把这么一块地方突突突一阵乱扫,夷为平地吗?不可能!只要我们拿出诚意,跟日本人好好交涉,供给他们必要的粮食钱物,换个全镇太平,还是有希望的。哎对了,胡老爷,您家公子胡谦不是在日本留过学吗,他会说日本话,让他帮我们跟日本人交涉交涉。
马一传镇长家里的声浪高过了热浪。让曲则全不能容忍的,是马一传那含糊不清的立场。身为镇长,马一传成功统治风波镇这块地盘的法宝就是中立,多年来一向如此。最后,曲则全愤而离席。他离席时还干了一件让其他人都无法继续坐下去的事:掀桌子。两派人士每人身上都被汤汤水水淋上了一点,于是也纷纷离席。他们都记挂着家里的钱物收拾得怎么样了。
胡菰蒲是最后离开的。“可惜了,这么好吃的鱼。”他惋惜地看着摔在地毯上的那个鱼盘子。
“胡兄,没外人了,你就别装糊涂了。怎么样,给个痛快话吧。老弟我干这个镇长也是勉为其难,其实早就干够了。太操心了。你看看,这一地的汤水。”马一传苦笑着拿过下人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
“马镇长,您是马头,我胡某为你马首是瞻。让我去金牛顶我就去金牛顶,让我去挖沟我就去挖沟。只要您一句话,我胡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胡菰蒲又看看那条鱼。“我是真怕日后吃不上这么好的鱼哟。”
“那,我可把人马交给您胡老兄喽?我这个保安队长也就是浪得虚名,这个你也知道。”
“岂敢岂敢。我那里的百十号人还忙不过来呢。”
“那就咱们各自整备?其实马某人知道,胡老爷您是胸中自有丘壑,用不着我马某人啰里啰嗦。还是我马某人唯你胡老爷马首是瞻的好。”
“告辞!”胡菰蒲微微一笑,“今晚的鱼,回味无穷啊!”
六
疯女人在织渔网。这件事占据了她的眼、手、思想,让她无暇旁顾。胡菰蒲不得不自己找个小木凳坐下来。
“刻得真不错。老黄的手艺吧?”胡菰蒲拿起桌上的几把新梭子。
疯女人把网撒开,铺在地上端量。嘻嘻,她笑了,猛地把渔网抄起来去罩胡菰蒲的头。“我又不是鱼!”胡菰蒲气急败坏地从网里挣脱出来。“要打仗了,日本人要来了。湖上有船,船,知道吧?”胡菰蒲停下来看看疯女人,以确定她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是有人抓你,你就上船,往远处划。能划多远就划多远。然后上岸,往南逃,去麦县。最好不要再回风波镇了。”
疯女人对胡菰蒲的话并不赞同。她拇指食指撑开成枪的样子,朝胡菰蒲扫射,表示自己的反对。胡菰蒲摇摇头,起身走出了小木屋。
夏日夜晚的风波湖风平浪静,水面在月光下闪着墨青色的光。一艘小船分开芦苇荡,出现在湖面上。韩角声手持船桨拨开湖水,朝胡菰蒲驶过来。胡菰蒲跳上船,留下老黄在岸上望风。小船悄悄前行,尖尖的船头拨开芦苇,钻进去。芦苇悄悄地在它身后又合上了。芦苇荡里静静地停着十艘船,一字排开。船身上新刷的桐油散发出脂肪酸甘油三酯混合物的气味。
“好船。”胡菰蒲赞道。“派人守好了。”
小船重又分开芦苇荡,划到岸边。胡菰蒲站在岸上,看韩角声把船拴在岸边的一截树桩上。“这条就留在这里吧。”胡菰蒲两手拄着阴沉木手杖,眺望茫茫苍苍的金牛顶。“山风徐来,水波不兴。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啊!是不是老黄?”
老黄这阵子一直在想着小木屋里的疯女人。他不明白老爷怎么忽然有兴致到小木屋里去。“是啊老爷,风波镇这名字让您这么一说道,自有一番特别的美。”
“唉,老黄。随风而起,随波而逐,你我都是风波之人啊。”
老黄看看胡菰蒲,又看看韩角声。韩角声讥笑老黄道:
“老爷就是老爷,管家就是管家。老黄,服不服啊?”
韩角声和老黄陪着胡菰蒲在镇上转了一圈,依次走过落云街、落霞街、落日街、落雨街、落星街。最后,三人拐回落日街。在胡宅大门口,胡菰蒲停下了。“角声,把人请出来吧。”他说。“老黄,开门纳客。”
胡宅大门旁边的小巷子里闪出一个人,朝胡菰蒲抱拳问好。“胡老爷近日可好?胡老爷耳听八方,佩服,佩服。”
“托白老板的福,还活着。白老板请进来说话。”胡菰蒲示意老黄关门,上门闩。
鸟窝村遭袭以后,胡菰蒲就猜到白老板会来。这个近些日子处心积虑接近鸟窝村和风波镇的白老板,自然不是什么单纯的砖瓦厂老板。这是胡菰蒲和白芦都心照不宣的事儿。胡宅大门紧闭,他们四人围坐在一个小圆桌旁喝茶。“鸟窝村遭劫,前些日子刚刚成立的党支部几个成员全部罹难。”白芦开门见山。“之所以选择把党支部成立在鸟窝村,而不是风波镇,是考虑到鸟窝村村子小,好管理。如今,鸟窝村只剩下半个村子,组织上只好决定在风波镇成立新的党支部。胡老爷是什么人,我白某人很是了解,这个党支部,胡老爷得挑起担子。风波镇地广人多,成分复杂,一人肚里一张算盘,支部工作不易开展。但我相信胡老爷在这个危急关头是不会推辞的。”
“白老板快人快语,我胡某人也不绕圈子了。白老板今天代表组织来,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胡某人,这是对我的莫大信任。只是,的确如你所说,风波镇人员构成极其复杂,主战派和反战派旗鼓相当。支部要成立,人选首先就很棘手。”胡菰蒲两手拄在阴沉木手杖上。
“马一传虽为镇长,但此人性格圆滑,属于两面之人,不宜在支部里担任职务;几位平日参与议事的乡绅,也难见立场鲜明、落地有声的人。经组织初步考察,认为支部由胡老爷您、韩角声、小学老师曲则全暂时组成较好。老黄呢,是胡老爷的心腹管家,平日负责保管来往书信。这活儿很重要,必须做好保密工作。曲则全之前就已经秘密加入党组织;您三位,组织上也秘密考察过了,希望你们提交入党申请。组织上会吸收你们成为共产党员。您三位意下如何?”白芦看看韩角声。
胡菰蒲低头沉思片刻,点点头。“白老板对风波镇的情况如此熟悉,看来真是煞费苦心。就依白老板所言。角声,老黄,你们说呢?”
“角声不才,蒙此信任,一定肝脑涂地。”韩角声说。“老黄也是,是吧?”
“好。”白芦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敬三位。”他们四人碰了一下杯。“按照组织上的意见,一定要保护好特殊形势下我们的基层党组织力量,所以,支部工作要秘密开展。”
“明白。”胡菰蒲吩咐老黄,“老黄,去把曲则全请来。不要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