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些多乖的,放学回来打猪草,扯红苕草,多勤快哟!比起我们家娃儿,懂事多啰!有啥子想不开的噻?”
“眼看娃娃都那么大啦,还苦得几年就出头啰?想开点儿。”
“大家都有不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以后改!看在娃娃们面下,不要吵了,和和气气过日子……”
……
整个劝解过程中,小林姐弟专心致志静静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变化,基本上不哭了。可是一当听到劝解的人把话说到他们身上,可不正说到伤心处了,便忍不住又一阵唏唏嘘嘘,哭的哭,抹眼泪的抹眼泪。
有李姑爷的主力斡旋,再辅以几位热心肠乡邻的多番劝解,经过漫长的曲折和反复,世界顶尖级别的家庭恐怖内战渐渐偃旗息鼓。互相攻击谩骂、互相伤害对方所遗留下来的互相的戒备和敌意,却挂在他们的眼角眉梢,存在他们的呼吸和说话的气息里,不知要几天后才能彻底消去。小林不能断定,他们此番的戒备和敌意,会不会延续到下一场战争的再次爆发。
小林所在的村小原本有五个班级,从小林他们这一届小学生要念六年开始有六个班级。每个班级一间教室,加上一间教师办公室、一小间离家最远的老师的午间休息室、房顶以稻草为盖的男女厕所和一个纯泥土的操场,就是小林的村小的办学规模。没有围墙,当然也没有校门,学生一般从三个方向走进操场走进教室。乡民可以经过操场的一条边去自家田间,也可以通过从操场后面一条边上倾斜的上坡路去山坡上做农活,或者去往山坡另一面人气也很旺的那一长排平房里。那里有小娃子们最怕进的本村的医疗店,也有让跟小林姐弟一样经常肚子饿的孩子眼巴巴盯着舍不得离开的代销店,以及村长的办公地、村里的学前班等等。
小林的一年级、二年级班主任(当然兼任了语文、算术、思品、音乐、体育、图画等课表上所有科目的教学),是小林生产队里后面杨家湾的人。她叫杨晓淑,不满20岁年纪。她的母亲和她、加上汪家表婶和小林的母亲,就是当初一起去燃灯山脚下挑梨子卖的“四人帮”。杨老师那秀气的脸型、一头秀美的长发、高挑的身材,加上她有知识有文化,让小林觉得她是小林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
小林上三年级时,妹妹开始上一年级。从那个时不时要为它心惊胆战的家中出门,上坡下坎,即使晴天里徒步快走到校也不少于半个小时。在那条长长的弯弯拐拐的上学路上,小林姐妹时不时会遭遇曾迪友怂恿其二姐、其表兄妹们及正华、张家兄妹等人孤立她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心血来潮,突然停下行进的脚步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小林姐妹向队伍中吼出一句:“哎——,她们家妈跟老汉儿昨天又吵得凶死了。不要跟她们一起走!”或者说一句:“她们家妈昨天又跟我们大舅娘吵架,不要理她们!”小林和妹妹知趣地也无可奈何地在一群小孩怪异的目光中慢下脚步,落在一行人后面一段距离。
一到学校,小林觉得自己像一条小鱼儿游进大海。一个可恶的学习差得一塌糊涂的曾迪友既不能把水搅浑,更掀不起什么大浪,她早把那个恶霸带来的不愉快丢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何况小林有王成淑、杨帆等比较固定的玩伴。正华做了小林他们班的班长,小小的小林认为那理所当然——他是男孩嘛。
小小的乡村小学,在小林却是比生产队的幼儿班广阔得多的天空。那个年代的小学生,课余的休息时间总是充裕得很。晴天,教室的屋檐下,操场上,东一堆、西一拨的学生,男孩玩男孩的游戏,诸如斗鸡、滚铁环、抓小偷之类,女孩玩女孩的游戏,比如挑花棒、跳绳、跳皮筋之类。男孩的比较野,容易弄伤人;女孩的相比之下显得斯文。
操场上的游戏性别界限相当分明。即使站一排或围一圈摆龙门阵闲聊,也男归男女归女。偶尔才会有一两个特别想要哗众取宠的“异端分子”暂时混淆一下性别界限,男孩冲到女孩堆里踢几脚毽子或跳几下绳,女孩屈起一条小腿、一只手提着裤脚、用另一只脚跳着,像独脚兽一样,闯到一支男孩队伍里,去跟他们较量几下谁的膝盖头硬。这一两个“异端”的行为,通常会引来大范围的关注。许多人会暂时停止自己的游戏活动来观望,甚至一边吆喝一边跑过去围观。
小林跟伙伴们寻一块地盘比抓子儿、踢纸毽子、跳皮筋……纸毽子小林一口气可以连踢三五十个甚至更多。小林抓子儿最弱,总输。越输越想练抓子儿。
跳皮筋是小林的骄傲。这个游戏有三个伙伴就可以顺利开场。嘴巴里方言音夹着普通话的音,一起欢快地念着早就滚瓜烂熟的儿歌:
“黄葛树,黄葛桠,黄葛树下我的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名字叫做马兰花。马兰花呀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
按着大姐姐们流传下来的规矩,小林的踝关节部位勾着橡皮筋熟练地绕来绕去,脚步有节奏地欢快跳动。小林跟伙伴们一遍一遍念着儿歌,脚下没有失误同伴就没有资格叫停,只能站在两端绷皮筋为小林欢快的跳跃服务。有那么一两回,小林的跳皮筋的本事似乎发挥到极至,皮筋从同伴的脚踝一级级持续向上,绷到膝关节、腰骶、腋下、脖颈、头顶,最后两个同伴伸直双臂将皮筋绷在手指头上——这是跳皮筋的最高一级。如果这一级顺利过关,皮筋只好返回脚踝处开始新的轮回——在同伴的唏嘘感叹声中,跳出一身臭汗的小林都有点喘不匀气了,但是却让皮筋顺利地重返同伴的脚踝间。小林觉得当时自己脸上忍不住的笑容和神气、得意,是谁都可以一眼就看出来的。
没有人嫌弃久晴的操场上脚下会扬起沙尘。
08
从家到村小的路可以说成是两条。一条是小路,泥土路面。一半路程是沙土,另一半路程是黄泥巴(黏土)。黄泥巴路面一旦下雨路面就滑腻腻溜溜滑。不管大人小孩,稍不留神就会毫不客气请你摔一跤,让你的衣服裤子和两只爪子都糊满黄泥。连下两天雨路面就会变得跟村小的操场一样,脚背都能陷进烂泥里。而跟村小操场不一样的是它还湿滑无比,因为村小的操场是沙土,而此间土质是黏土。另一条称得上是大路。因为路面上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被嵌上了一块块石板,脚踩在石板上是不易滑倒的。附近二队和同兴乡的人们去大兴乡赶场要在这条路上走很长一段。
小路泥泞,但是近;大路好走,却很绕远。小林姐妹上学时间迟,很难下决心选择走大路。没有像柳龙菊和曾迪友他们穿的那种高筒的雨靴,只有那破旧的塑胶解放鞋。走小路摔一身泥在水田边洗两下就算,没啥大不了,只要不滑到田坎下面水很深的水田里。那是小林害怕的。
下雨天,穷人家是难得有完好的正规雨具的。小林家有两个斗笠,其中有些破损漏雨的那个是小林上学放学途中的雨具。另一个斗笠是父亲出工干农活时要配着蓑衣一起用的。妹妹上学后,添了一张长方形塑料薄膜。两只手揪住两个端点用手肘撑开塑料薄膜,像披风披在后背上挡雨。比身高长出来的一截正好折过来遮挡头顶的雨。前襟和膝盖那一片多少还是要打湿一些。无风时此物多少是挡些雨的,刮风时它基本丧失功能。小林和妹妹凭各自兴趣在雨天交替使着这两样雨具。父亲后来买了一把很摩登的折叠式自动伞在赶场时用,不用时他都宝贝在他房间里。小林姐妹盼星盼月般盼父亲能恩准她们打那把伞去上学,不过他一直担心小娃儿不注意就会弄坏。
一连几天下雨,老天爷吝啬地收回了小林他们尽情玩耍的自由活动空间。哪只脚先踏进操场,那只脚可能就一下子看不到了,被表层湿软的烂泥掩住了。办公室的老师和两个班级的学生必须走那操场经过,因为厕所不在他们那边。这种天气,小学生们多半只得憋在教室里搞点儿小把戏、摆摆龙门阵。也有的来到屋檐下挤靠在墙上,望着一片泥泞、深深浅浅布满脚印的操场说说话解闷,说不定偶尔可以看到三两个超级调皮捣蛋鬼在那片沼泽地里玩稀泥大战。
对于小林,久雨不晴的校园里的生活也比在家过得放心、开心、舒心。抓子儿不玩了,挑花棒也不玩了,那就两个或三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摆龙门阵啰!你一言我一语,从偷油婆(蟑螂)说到月季花,从柑橘花说到毛毛虫,从怕不怕死人说到怕不怕死鬼……话语间可以毫无逻辑联系甚至毫无关联。凡知道的、一知半解的、理解的、不理解的、好奇的、感兴趣的,没人强争谁对谁错,嘴巴张到哪儿说到哪儿,绝对充分地发泄说话的快乐表达的快乐。
无忌的玩乐,没有留给小林好的学习成绩。有那么一个晚上,也许是白天母亲正巧碰上了杨老师,杨老师把小林的学习情况泄了密,母亲叫小林翻作业本给她看。本子上一次二十几分的成绩惹火了她。
母亲几乎声嘶力竭地教训道:“你不好好读书是没得出息的!我妈连二年级都没让我读完,拿棍子把我从教室打出来,我一辈子都记得!”
盛怒的母亲让小林体尝了一回黄筋棍的滋味。母亲愤怒的样子小林向来害怕看,学习好了有啥好处小林不知道,但学习不好让母亲如此生气总归有她生气的道理,小林决心多用点心思念书了。
好一段时间里,乡广播站的广播员歌曲放得少了,天天亮着嗓子向乡民们大力宣传栽种和改良桑树、科学养蚕的相关知识,号召各家各户走勤劳致富之路。
一个新的春天来到丘陵山冈。
生产队里大多数的人家,都从队长那里领回即将破壳的蚕种,数额有多有少,是自己预先登记好的。干劲大、信心足或者人口多劳动力强的人家,第一季就买整整一张,比如队长家。小林家养了半张。
从蚕宝宝现身那一刻起,三双幼稚的眼睛就好奇又无比欣喜地盯住了它们。大人们见他们那样感兴趣,趁机做思想动员:“你们三姊妹,都勤快点儿。摘桑叶啦,换蚕沙啦,以后还有洗蚕簸箕啦,都跑快点儿。等茧子卖了给你们三姊妹买李子呀、葡萄呀、梨子呀。卖得好呢还给你们做新衣服。”
只要小林姐弟双腿跑快点儿、手脚麻利点儿,伺弄好他们喜欢的这些蚕宝宝,就可以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穿到新衣服?高兴得小林他们有点不敢相信。
小林和妹妹很快跟大人学会了摘桑叶、喂桑叶、换蚕沙,一件件做来都是开心快乐、很新奇也很兴奋的事儿。蚕儿很快地脱了一件又一件外衣。最后一件衣服脱掉后,食量大得让小林姐弟对着架子上排列整齐的蚕簸箕里胖乎乎越来越可爱的家伙们一边惊叹一边伸舌头——上学前和放学后,小林和妹妹(有时弟弟也得跟上)得花更多时间背着背篼去田边地边摘桑叶。起初的两年,桑树普遍没有嫁接,叶子多半像刚会走路的娃娃的巴掌大,颜色暗淡无光,摸起来还糙手。根本没有后来那种可以比大人的手掌还宽大、又嫩绿又油亮光滑的良种桑叶,看着就喜人,采摘起来当然就更快。一家五口人吃饭,只有四个人的土地,桑树相应也少。摘桑叶成了小林他们的为难事,在急于赶去上学的时候更是叫小林有些头疼。
桑叶的原因,再加上细心程度、养蚕技术及最终乡蚕茧站的人认定茧子等级时有很强的主观随意性等诸多因素,养蚕所得收入完全没有让小林家脱掉贫困的帽子。
养了一季的蚕,最后一批蚕茧卖出去了,总共卖了几个钱,大人们并不对小林他们说。据小林和妹妹在一起推断,他们是怕露了财,小林姐弟会经常缠着他们兑现当初的承诺。特别是父亲,生怕小林姐妹问他要铅笔啦直尺啦橡皮啦。有多少回小林唯一的一支铅笔短得握不住了,他还没把新的铅笔买回来。他虎着脸埋怨小林姐妹把笔削得太勤。
养蚕的收入怎样,小林是从他们零零星星的争吵中去判断的。买李子吃,是有过一两回的。至于做新衣服,那是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的初夏,春蚕的茧子全部卖出之后。那年的丰收,也得利于母亲已经进了乡里的服装厂一段时日,有了一帮姐妹。姐妹们各有一张或大或小的关系网,母亲在蚕茧站里便有了熟识的人。父亲将茧子背到乡上,由母亲去卖进蚕茧站里。
母亲带着她的缝纫机进了乡里的服装厂,交了投师费,跟着师傅学裁剪、学做衣服,吃食堂,住集体宿舍,过上了“工人”的生活。母亲做梦都想当工人,成为“领导阶级”。还在做姑娘时,有远房亲戚就跟小林的嘎婆提起过出去的事,但小林嘎婆认为,一个姑娘家,不宜跑那么远。母亲时常跟朋友说她的母亲没有放她一条好的生路。
除了农忙季节,母亲平时基本脱离农业生产。她不在家的时间多了,跟父亲的战争次数就少了,不过小林姐弟肩上的家务活儿、农活儿渐渐多了。
三年级教小林班的老师姓汪,是个又高又瘦、很严肃的先生,年龄在四五十岁间。个子高加上他多年的埋头工作,背有些弯。小林相信自己没给他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因为自己学习成绩没什么突出的,却经常迟到,有时候还迟到得很没谱。
比如,哪天下午老师临时有事情,两节课就砍掉第二节课。这小林哪里得知。听见教室里闹哄哄正想趁乱快速钻进教室,谁知那拎起书包带把书包往肩上一撂、放学冲得最快、真名叫马洪但历来就被喊成“蚂蝗”的高个子男生,险些在门口跟小林激烈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