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起身下床,推开窗就看见了璧南河。河水还是浑浊的,在阳光下她看得更清楚了。小林发现自己太阳穴胀痛,眼部肌肉更是酸痛,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她知道这都是昨晚伤心太久的结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几点钟才睡去的,只记得腮边的枕头被打得很湿很湿,她都担心自己眼泪会不会流干了。她记起昨晚母亲说要跟她睡一头。她哪里习惯陌生的母亲突然跟她如此亲近,何况她预感到自己不知将抱着自己那个枕头,在黑夜里自由地翻来覆去想多久的心事呢,她立马拒绝,母亲便在另一头睡了。
母亲很及时地开门进来,招呼小林梳头洗脸。如果在家里,小林会跟妹妹说自己身体的不适,顺便让父亲听见(或者由妹妹转述给父亲知道),而现在妹妹弟弟都不在旁,她便不想对谁说。
母亲带小林去吃早饭。直到吃完早饭,又去市场买好一袋苹果回到旅馆房间,小林也没看见俞宝贵(小林听见母亲就是这样喊他的尊姓大名的)。心中虽有疑问,但小林绝对不愿主动跟母亲提起这个人。她也不太想问接下来母亲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出发去他们安身的地方,听凭她吧。小林打不起精神,懒心淡肠。
小林呆坐,闷闷不乐想心事。也许刚才的走动让血脉畅通了,她的太阳穴和眼睛比刚起床时好点儿了。母亲削苹果。削好一个,递给小林,她继续削。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小林抬头,见门口被俞宝贵和三个孩子挡住了。小林快速瞟一眼,发现俞宝贵脸上有伤痕,还有小小的血珠在冒,像刚给人抓的。他手头牵的三个孩子,大的一个站他的左手边,跟小林年纪相仿,也是个女孩;小的两个站在他的另一边,女孩个头比男孩稍微高一点,一个是姐,一个是弟。
“不是说只带一个么?”母亲有些不高兴。
“那瘟丧婆娘一个都不要。”他指了指脸说,“都跟我拼命了!”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俞宝贵把三个小孩推进房间,看一眼小林,转头又对他三个小孩说:“这是姐姐哦!以后你们几姊妹都得听姐姐的!”然后他吩咐他们去洗好手回来吃苹果。小林立即明白了母亲的这个新家共有几口人。对这个拆散了小林的家、顺带也把自己的家拆散的人,小林是很难有好感的。母亲和他是怎么相识又怎么走到一起的,小林不想知道,更不愿打听。听他让自己的孩子都称呼小林姐姐,小林心里在喊:我只想听我自己的妹妹弟弟叫我姐姐!
小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回乡下的家,那里有她挂念的妹妹弟弟以及年老的婆婆。小林不晓得她这一走会给妹妹弟弟带来多大的打击。她不想就这么走。可是,看看俞宝贵一个大人拖带三个孩子,势大力强的样子,如果自己不跟母亲在一起,母亲又是多么孤单,遇到什么事情又会多么无助。从刚才母亲跟俞宝贵的话听得出来,他们原来商量好的,一个人带一个孩子在身边,既公平,也合理。
俞宝贵只顾招呼自己的孩子吃苹果,无视母亲和小林在场。小林当然无心争吃苹果,只是分明感觉到这个新凑合起来的家庭的异样。
就在小林对他们一家人的行为失望的时候,俞琴——俞宝贵的大女儿递给她一个削好的苹果,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就走开了。
小林对这个同龄女孩有了些好感。
小林很想跟母亲说我要回家,或者跟母亲说,要不连妹妹和弟弟也带在身边。
立即又自己打消说这话的冲动。当年母亲向父亲提出离婚的时候,母亲要至少两个孩子的监护权,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要离就一个也不给,要给就坚决不离。
吃好苹果,他们一行人上了开往大足的汽车。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要在大足县龙水镇再招收一些工人。至此小林明白他们此番回来并非纯粹是为了接小孩。为什么不在璧山招呢?母亲解释说:本地工人不好管理。都是三亲六戚或三亲六戚介绍的,干活不尽力,尽想占便宜;出了什么事情动起真格来,又不懂道理,还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钉耙,说你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还扬言要报复在娃儿身上什么的。况且他们想要尽可能多招些熟练工,这个地方好招。到这时候,小林听说了,有工人偷盗母亲厂里成品去卖被开除。为首的人竟然是母亲娘家的弟弟,当然不是傻子舅舅和四舅,而是小林嘎公那边孙家弟弟的儿子,名叫孙祖才,家在离同兴乡街上不远的地方,小林去过。
母亲见小林很不开心,趁事情没有办完,就带他们到大足宝顶山旅游,去看世界闻名的大足石刻。母亲和俞宝贵买了香和纸钱,见菩萨就拜,嘴里念念有词。一尊尊佛像雕刻得生动逼真、神态迥异,可小林无心观赏,只跟着解说员走,把曾经游览过的地方复习一遍。
今年春游,小林所在的班级组织到这里来春游过。虽然那一次小林没有向父亲讨到一分钱,但她自始至终没有挨饿。杨晓芸和刘天银把她们准备的点心都分了一部分给她。她们一路上打闹着,还唱了歌。刘天银模仿弥勒佛的样子太逼真了,把在场的老师和同学都逗笑起来。杨晓芸说数学老师长得像韦陀菩萨。她刚说完,她们身后传来数学老师谢老师的声音:“那谁来做韦陀菩萨对面的观音呢?”她们都大吃一惊,转头看见谢老师笑眯眯的样子,都笑得捧着肚子蹲下去。
想到快乐远去,物是人非,小林不禁悲从中来,一路上谁也不搭理。他们几次要小林拍照,小林都拒绝。实在不能拒绝了便电线杆一样立在那里,哪有心情装腔作势,随便你拍出什么表情。
傍晚回到旅馆,母亲问小林为什么不开心。小林没有回答。小林在想她的心事,她不想跟谁说话,只想静静地呆着。到这时候,她知道水城是她必须去的地方。她希望早些到达水城,早点安定下来。也许她能开辟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小的园地,在这块园地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快乐。
母亲又问小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小林说我心里不舒服。母亲便问为什么不舒服。小林说:“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大足石刻我今年春天刚去过。”
“哦,你是对我不舒服是不是?”母亲拿出她厂长的派头。这是小林最近几天观察的结果。她喜欢用领导人的派头对别人说话。如果下属不从,就可能招来她疾风骤雨式的镇压。
小林不想说话。
“如今你是他们的姐姐,就要做出大姐姐的样子……”
“我的妹妹和弟弟在璧山乡下!”不等母亲说完,小林抢着说,说着眼泪又来了。
母亲愣了一下,说:“你表现这个样子,人家还以为你对他们有意见呢!”
小林想说:我对他们有意见吗?他们跟我一样,都是父母战争的受害者、牺牲品,我有什么理由对他们有意见?我只不过在想自己的心事。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在骨肉分离的时候还嬉皮笑脸?只要有一口饭吃,进入谁的家庭都谈笑自若?甚至,只要你认为靠得住的男人我就得喊爸爸,而他的子女我就得像对小芹小颇那样对待他们?我做不到!
可是这样的心里话她不敢说,就对着窗户闷坐着。
就在小林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俞宝贵进屋来说:“小孩子家,有啥想不通的,动不动就绝望。爱哭也不好,都哭了半个下午了,给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
不等他说完,母亲不高兴地赏给他一句“你不说话人家当你是哑巴?”才把他的话打断。见没他什么事儿,又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
他的话再次让小林伤心起来。她真想问问这个人:是谁让我绝望的?当别人家的孩子再穷再艰难,生活条件再不好,却有父亲护着母亲爱着;当别人家的孩子都能交学费,而我跟妹妹只能在老师的一再催促下苦苦哀求父亲,父亲却赏赐给我们一句“有钱就读,没钱就回家种地”的时候;当别人家的孩子受到委屈,喊一声母亲就能得到关顾的时候……是的,小林曾经无数次感觉到无助,甚至绝望。这种心情在给母亲写信时不知觉地就流淌出来,因为写信时她多么希望母亲是她的精神支撑哪。一旦写出来了,她又自己坚强起来。
母亲又问是不是对突然把她从父亲家里带走有意见。她说她是没有别的选择,她是不可能跟小林父亲要到任何一个孩子的抚养权的,除非她拼命。还问小林晚上想吃点什么点心。又特别嘱咐小林在到达水城之前不要跟任何人写信,不能暴露他们的行踪。要不然,不是父亲跟踪来把小林带回去,就是小林那孙家的舅舅跑来跟他们纠缠。
小林一句话也没回。小林只想跟她说,让我好好安静一会儿,但想想这个要求她也不定理解,就仍然一句话不说。
母亲见小林一声不吭,变得恼怒起来——也许厂长做久了,以前别人在她面前都是唯唯诺诺的,没想到她油盐不进的闺女,竟让她如此束手无策——她再次使用她的杀手锏:“我问你你都不答应,要谁问你你才答应?我是你的仇人吗?我在你的眼中莫非是无情父母中的一个?……你可以把我当仇人,但我是你妈。你是我生下来的,不是垮山把你垮出来的!”
这都是从何说起的话呀?小林的心都要炸开了。她毕竟是母亲,是自己曾经多么希望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母亲。小林何曾像她说的那样想过?
母亲的脾气,小林今天独自领受了,没有父亲在场婆婆在场,也没有妹妹弟弟的陪伴。小林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单和寂寞的人。
眼泪,这不争气的东西,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母亲不说话了,在床边上枯坐。小林抹抹眼泪望窗外,无忧无虑的俞家的两个小孩子正在楼下坝子里打闹玩耍,他们的姐姐俞琴可能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玩耍。看着他们,小林就想起小芹妹妹和小颇弟弟,这会儿他们也许正在埋怨着她的离开。小颇,可怜的弟弟,五岁那年就开始下田扯秧草、割麦子。他沉默寡言,满脸忧愁,从母亲离开家以后,很少看得见他的笑脸。是谁夺去了他童年的欢乐?母亲离开家以后,姐弟三个担当了别人家母亲干的家务与农活,这些家务与农活常常让他们挤不出时间写作业。如今,这一切不由分说地留给了他们姐弟二人。
“哈哈哈哈,她在哭!”
这个声音惊动了小林。一看,原来是俞家的儿子。这完全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才短短两三天,小林就知道他脏话满嘴。除了跟俞宝贵说话,在其他人面前,“我”这个人称他统统用“老子”替代。俞宝贵才懒得教育呢,他把这叫俞飞的儿子宝贝得跟祖宗一样。母亲曾给俞宝贵说多招呼招呼自己的儿子,他满不在乎地说:“又没有杀人,管他做什么?宁要克壁头,也不要趴壁头。”
小林盯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开心了,那个叫俞侠的女孩也笑了。
小林真恨他们,可又有什么值得恨呢?这种有人养没人教的状态,跟猴子有什么区别呢?说不定,从某个角度讲,还可以把他看作纯真、幼稚呢!他也要离开他的母亲,没见他有一丝不舍。
又过了几天,他们才从大足乘车到重庆。小林一路上呕吐、头晕、心慌,难过得快死过去了。好不容易挤上重庆开往昆明的火车。小林从地图册上知道,这段铁路从重庆开始,连接着綦江、遵义、贵阳、安顺、六盘水(从俞宝贵与来应聘的工人的对话中小林了解到,六盘水市这个名称并非因为那里有六盘子水,而是它正好包含了六枝、盘县、水城这三个县级行政区的头一个字,市政府在水城。那里矿产丰富,尤其是煤矿,有“西南煤海”之称)。遵义和安顺跟一支伟大的军队有着深刻的缘分,读历史书的时候感觉好遥远,如今小林却用生命中举重若轻的一个下午和一个夜间,仔仔细细地感受那停留在每一节铁轨上生硬的咔嗒声。
“风萧萧啊易水寒,壮士此去啊何时得还!”小林心里充满对母亲莫名其妙的情感,充满忧伤,充满悲壮,充满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恐慌。别了,故乡,别了,最亲密的妹妹和弟弟,最亲密的朋友们,小林将从此开始一段不知是苦是乐的生活。
小林觉得此时的“列车”两个字,写成“烈车”又何妨?
20
水城的天气真不坏,尤其对从中国火炉之一重庆来的小林来说,这里的夏天就像春天,能感觉到阳光扎人,却并不烫。房间里不需要竹席,夜里如果不裹一层棉被小心着凉。倘若下雨,很有必要穿有夹层的外衣。避暑不必跑到北戴河,跑到避暑山庄,到水城就行了——可惜水城不及北戴河、避暑山庄名气大——据说整个贵州都这样,冬天并不太冷,夏天并不太热。
小林原以为自己到水城就像古代被放逐的罪臣,除了母亲之外,她将完全陷进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谁知他们一行人到达的时候,从厂区大门走出来迎接他们的人中,有三张面孔是足以让她产生怀旧情绪和亲切感的。他们是母亲带出来的她娘家三个堂兄家的长子文权、文元、文义。文义表哥因为新结婚,所以还带了表嫂一起来的。文权、文元两家的表嫂在家种地和带孩子。母亲在先前居然提也没提一下这个。如果她早点说起,小林这一路之上自然会少一些对自己所要前往的“荒蛮的贵州山儿”的陌生感,少一些对茫然未知的前景的不安吧。也许是亲缘关系的纽带使然,也或许是从小跟这群表兄弟表姐妹玩在一起时可以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从来没有发生过因父母突发争吵而让自己尴尬地中断与他们的快乐游戏,尽管这三位表哥因年龄大些,一起玩耍的机会不多,小林历来对他们有亲切感甚至是依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