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辽回家的时候,小区的大门已经关了。宋辽不想麻烦看门的人,他从大门的铁栅栏上翻过。宋辽想起自己小时候上学每天总想第一个去学校,家里没有表,他醒来便看月亮,等鸡的叫声,有时候去的早了,学校大门没有开,他也爬铁栅栏,越爬越高,好几次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着月亮了。
半夜的时候,副书记给他打来电话,说:“小平头他们一家走了,他们实在熬不行了。”宋辽觉得心头悬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他问:“什么时候走的?”“两点,他们说明天再来。”副书记的声音透着份得意。宋辽竟有些反感,他淡淡地说:“知道了,”挂断电话。
那晚他睡的好沉好沉,好像多少年没有睡觉似的。
第二天开会的时候,宋辽的脸色很不好看。马步早早来了,看见宋辽过来,坐在他身边。宋辽说:“昨天马飑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打人?”马步说:“那家人谁都讨厌。马飑只是教训了他们一下,早上就派人领他们去医院检查了,没事的。”县长开始讲话了,他说新城建设迫在眉睫,咱们进展速度缓慢,三年了连地都没有征下来,照这样猴年马月能建起新城?这关系到咱们的执政能力,关系到政府的威信。各级各部门……接下来县长让征地领导组的各个成员表态,轮到宋辽时,他说一定尽力。宋辽看到县长明显皱了皱眉头。接下来马步表态。马步说:“我们今年一定完成政府交给的任务。”县长听了他的话拍起手来,说:“假如大家都像这个同志,咱们的地早已征完,新城可能已经建起,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县长问他是谁?他说:“马堡村支部书记马步。”开完会宋辽责怪马步乱夸海口,说:“你今年保证能完成吗?”马步说:“只要我们配齐班子,一定没有问题。”宋辽问:“你觉得谁当村长合适呢?”“马飑。他正直,眼里揉不得沙子,能主持公道。他有钱,不会占集体的便宜。他社会关系广,可以给村里争来项目款和各种利益。”
宋辽听了马步的三个理由,心里说,马飑,这个马飑!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好多天,马堡的人没有来告状。宋辽不放心那个挨了打的老人,找人打听,说是检查过了,一点事也没有。宋辽知道是马飑做了工作了,他给小平头一家做,他给所有告状的人做,他的工作做的很见效,比政府部门都厉害。好多村干部都传言马飑找告状的一一谈话。马飑谈了话谁敢不听?马堡现在成了一个安定的好村子。宋辽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了那些告状的人,镇里一下安静许多,没有人叫他缩头乌龟,没有人说他挑拨是非,没有人让他交代问题。镇里其他的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喊一声宋书记,就走开了。他不叫别人,别的人决不主动进他的办公室。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从大玻璃照进来,呼啸的风只能无奈地在外面跑来跑去,屋里的热带植物绿油油的,几只苍蝇活了过来。各种检查一下多起来,农建、计生、移民、纪检、新农村建设……每天迎来送往,不住地往下面的村子跑,不住地汇报,不住地喝酒,生活变的如此一致、如此规律,每天见的都是穿的整整齐齐的村干部,开着小车的村干部,季节好像凝滞了,冬天永远不会来临。
征地领导组的县领导也经常下来,和宋辽研究怎样征地,说是今年冬天一定要加大力度,完成这项工作。
宋辽说:“是。”
他知道地征不下来,县领导让他来阳关就没有意义,而且确实需要一个新城,旧城太满了,到处是窒息的人群和拥挤的车辆。可是前任没有解决的问题,现在还不好解决,刚开始一亩地三万元,老百姓觉得是笔大数字,过了三年,尽管一亩地三万七了,但连傻子都知道土地值钱了,老百姓手中唯一拥有的值钱的东西,也就是这些地,物价涨的飞快,那些钱不马上投资,谁知道过上若干年会能买到些什么东西?能坚持到供子女上学、自己养老吗?习惯在土地上收获希望的百姓,拿钱能做啥呢?
宋辽常常睡不着,时代飞速前进,他们的城市建设已经欠下帐了,他还能再拖后腿吗?新城是一定要建起来的,但迟建和早建毕竟不一样。宋辽仰望星空,星星灿烂而宁静,宋辽觉得自己渺小极了,像附在星星上的一粒尘埃。
马步每天来汇报情况,征地速度进展缓慢。宋辽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上面布满黑点,每一个都是需要征的地和拆迁的建筑,他刚来时觉得自己会像一位将军一样,指挥着自己的军队所向披靡,红色箭头指向黑点,一个个阵地被拿下。可是现在还是黑点占了大部分地方,极少的红点像微弱的火苗,大批黑点沙漠一样,他想起上学时学过一篇叫《向沙漠进军》的文章,怎样像沙漠进军呢?
道理已经讲过千万遍,而且似乎谁都能明白,可老百姓就是不买帐。他们住的地方由农村变成城市。他们种的地本来是国家的,现在政府需要,国家把他们种地一百年的收入一次性付清。他们可以用这些钱投资做好多事情,平均下来,马堡的每一个农民手中的钱比上二十年、三十年班挣的钱都多。就连他们住的房子,一旦新城建成,就会马上增值几倍。但是他们想要更多的钱,比现在多几倍的钱。
现在马堡的百姓已经因为征地去省城上访。省里不给明确答复,只是让县里来领人,县里又让镇里去领人,上访半天事情最终还得在源头解决。宋辽觉得有些事情经济学家也讲不明白,他们只会讲道理;有些事情道理起不了作用,道理和现实像冰和水一样,看起来清清楚楚,可谁能分清。
马步说:“地要想征完,必须马飑当村委主任。”宋辽也看清楚了,在道理讲不清楚的地方不需要道理。他问:“马飑愿意当吗?”马步说:“这要做工作。他钱已经足够多了,这是为百姓做好事,为政府做工作,工作应该能做通。”宋辽说:“工作你去做,能做通咱们开始选举。”
选举的日子定下来了,宋辽觉得一切好像转了个大圈,两年前“一肩挑”,马胜利和马刀闹下矛盾,现在又要选村委主任,那两个人都背上处分。他和马飑走的根本是两条路,现在竟要一起做工作。这可能就是马克思说的历史是螺旋式前进的。
选举那天,宋辽没有去,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参加大学时一位老师的葬礼。他觉得老师教给他的知识有些不够用了,但老师已经永远的离开他了。
选举过后,马堡轰轰烈烈的征地工作开始了。政府先是把征地补偿款一百万一百万打过来存进马堡的帐户,后来变成三百万、五百万。马堡的老百姓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他们种地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有些人把钱入进马飑的铁矿。有些人买了出租车,都是那种绿色的青蛙一样的QQ车,他们从三轮车、手扶拖拉机、东方红耕机的驾驶员、摩托车骑手变成出租车司机,县里为了安抚这些人,默许他们暂时可以无证上路。有些人跟着有学问的亲戚们买股票、买基金。还有些把钱存起来,挣银行的利息,今年已经七次调息了。马堡村的村民经济收入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新城建成后,他们还可以开饭店、商店……他们手中真的有了钱。
现在宋辽经常去马堡视察工作,自己去,也陪着领导们去。马飑现在见了宋辽在人多的时候总是叫他宋书记,人少的时候叫他宋辽。宋辽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叫他马主任。宋辽觉得他们的关系怎样也是油和水的关系。
宋辽知道,过上一年,大片的沥青、水泥就会爬上这些土地,一幛幛高楼会代替以前的玉米、高粱拔地而起。以前这个养满马匹的驿站,再也看不到马了。
其实很久以前,马堡已经没有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