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的表哥,是我唯一亲密接触的异性。我的意思是,年轻的异性。
我们家姐妹三个。旧院呢,又俨然是一个女儿国。表哥的到来,给这闺帷气息浓郁的旧院,平添了一种纷乱的惊扰。这是真的。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表哥,大约有十来岁吧。他生得清秀,白皙,瘦高的个子,像一棵英气勃勃的小树。表哥是大姨的儿子。我说过,我的大姨,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人。其实,也不是外人。我姥姥的妹妹,我应该叫做姨姥姥的,嫁得很好,可是,唯一不足的,是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去。大姨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的表哥,是老大。小时候,表哥是旧院的常客。他干净,斯文,有那么一种温雅的书卷气。是的,书卷气,这个词,我是在后来才找到的。当然,现在想来,表哥念书终究不算多。初中毕业以后,他便去了部队。一去多年。怎么说呢,表哥身上的这种书卷气,把他同村子里的男孩子们区别开来。这使得他在芳村既醒目,又孤单。那时候,还有生产队。我姥姥常常带着表哥,下地干活。我表哥挎着一只小篮子,或者背着一个小柳条筐,跟在大人们后面,很有些样子了。生产队里的人,谁不知道我表哥呢?休息的时候,他们喜欢凑过来,逗我表哥说话。我表哥的村子离芳村不远,却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方言,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既新鲜,又陌生。还有,我表哥会唱《沙家浜》。人们干活累了,就逗他唱。这个时候,我姥姥总是不太乐意。她或许觉得,一个男孩子,唱戏,终究不好。然而,我表哥被人们奉承着,哪里看得见我姥姥的眼色?他站在人群中间,清清嗓子,唱起来了。人们都安静下来。我表哥唱得未见得多好。然而,他旁若无人。人们是被他的神情给镇住了。在乡间,有谁见过这么从容的孩子?直到后来,我姥姥每说起此事,总会感叹说,这孩子,从小就有一副官相呢。那时候,我表哥已经是家乡小城里的父母官了。
那几年,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候。表哥常到我家来。我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表哥做吃食。我母亲喜欢表哥。曾一度,她想把表哥要过来,做她的儿子。这事情在大人们之间秘密地商谈了一阵,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厨房里喜气洋洋地忙碌的时候,十有八九,一定是表哥来了。食物的香味在院子里慢慢缭绕,弥漫,表哥坐在门槛上,同我母亲,一递一声说着话。阳光照下来,很明亮。现在想来,或许,我表哥的存在,对我母亲,是一种安慰。她命中无子,对这个外甥,自然格外地多了一份偏爱。后来,表哥参军,去了部队,常常有信来。信里,夹着他的照片。一身的戎装,英姿飒爽。我母亲捧着照片,笑着,看着,简直是看不够。笑着笑着,忽然就哽咽了。我父亲把手里的信纸哗啦啦抖一抖,警告道,还听不听念信了——挺大个人了都——我母亲便撩起衣襟,把眼睛擦一擦,不好意思地笑了。直到后来,我们家的相框里,都有很多我表哥的照片。我母亲把它们一张一张摆好,放在相框里,挂在迎门的墙上。在我的几个姨当中,表哥同我母亲尤其亲厚。甚至,超过了姥姥。甚至,超过了大姨,他的亲生母亲。我忘了说了,在家里,大姨是一个强硬的人物,生平最痛恨酒鬼。我的大姨父呢,又简直嗜酒如命。为此,两个人打打闹闹,纠缠了一生。大姨脾气刚硬,对孩子们,想必也少有柔情。心思细密的表哥,少年时代,有了我母亲的疼爱,或许也是一种依赖和安慰吧。
对于表哥,我的记忆模糊而零乱。那时候,我几岁?总之,那时候,在表哥眼里,或许,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小丫头,淘气的时候,给一根绳子就能上天。安静的时候呢,跟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那乖巧的样子,常常惹得他笑起来。表哥笑起来很好看,一口雪白的牙齿,灿烂极了。那些年,河套里还有水。表哥常常带着我,去捉鱼。我们把鱼放在一只罐头瓶里,捧着回家。村东,临着田野,有一带矮墙。表哥捧着罐头瓶,在矮墙上蹒跚地走。我在墙根下,紧张地跟着。我看着他的两条长腿在矮墙上小心翼翼地交替,身子左右摆动,极力保持着平衡。那一天,表哥穿了一双黑色塑料凉鞋,是那个年代里常见的样式。他忍住笑,故作严肃,眼看就要到头了,他一个鱼跃,跳下来。我惊叫起来。罐头瓶在他的手里安然无恙。几条细小的鱼,惊慌失措,四下里逃逸,终是逃不出我表哥的手心。表哥纵声大笑起来。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十一岁的表哥,穿一件蓝花的短裤,黑色塑料凉鞋里,一双脚被泡得发白,起着新鲜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