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宝像个木头疙瘩,吴响啃了半天,什么也没啃上。他不仅不肯说出尹小梅怎么死的,连那八万块钱也不肯承认。他不敢讲尹小梅的死因,他一定保证过。看得出,他得了钱,心里并不轻松。或者说,他本来轻松了,吴响提起,他又压了块石头。黄宝的严加防范没让吴响放弃,相反,越发揪紧了吴响。那感觉是痛中夹着痒,痒中又掺着痛,极其难受。吴响不信撬不开黄宝的嘴巴,他的嘴就是铁水浇铸的,也有漏缝儿的地方。
吴响在一个小吃摊停下来,要了一盘猪头肉,四个羊蹄,一盘花生米,一碟辣椒,一瓶白酒。摊主乐坏了,颤着肥胖的红脸恭维,一瞧您就是条汉子。吴响笑笑。和黄宝磨嘴皮子那阵儿,肚子就提抗议了。吴响边吃边瞅着街上的行人。他很少到县城。他喜欢呆在乡村。一个男人,尤其像他这样的光棍,有酒有女人就足够了。县城好是好,可在这儿,谁能认得他吴响?行人的目光从吴响脸上溜过,没有丝毫停顿,在他们眼里,吴响和一块砖头、和油腻腻的桌子没什么区别。终于有一位中年妇女多看吴响一眼,吴响感激地冲她一笑。那妇女受了惊吓似的,突然加快步子,走过去了,又回了回头,表情已是相当厌恶了。吴响的情绪顿时糟糕透了,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实在愚蠢。尹小梅已经死了,知道她的死因又有什么用?黄宝不愿提,黄老大不愿提,毛文明肯定更不愿提,他干吗要把翻出来自找没趣?没人说吴响的不是,吴响犯不着折腾。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家里睡大觉,夜里找相好的痛快一番。他妈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吴响抓起酒瓶子猛灌,决定喝完就回家。
摊主劝,兄弟,你骑摩托可不能这么喝酒。吴响说我不会少给你钱。摊主说,兄弟,我是为你好,你非这么喝,我可报警了。吴响迟疑,摊主趁机把酒瓶盖住,留着下次喝,我送你一碗面。兄弟,遇事想开些,瞧我,头天离婚,第二天就娶一个。只要别把自己搞垮,这年头要啥有啥。
吴响脱口道,我要一个尹小梅,你搞得来?
摊主怔了怔,尹小梅?是个女人吧?我搞不来尹小梅,但能搞来张小梅、刘小梅,这有什么区别?
吴响打断他,别罗嗦,算帐!
摊主乐颠颠地说,我眼力不错,兄弟够汉子。
吴响问附近有没有小店,摊主往巷子里一指,八九家呢,随你挑。
吴响把那半瓶酒揣进怀里,找了个旅店住下。不能这么回去,还得找黄宝。摊主劝吴响想得开,吴响反想不开了。一个鲜活的人瞬间就没了,他怎么想得开?事情是过去了,也没人责罚吴响,就算有人提起,吴响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正因为这样,吴响就更为不安。尹小梅的死毕竟和他有关系,他为什么不能知道真相?他一定要弄清楚。
吴响睡了一会儿,被吵闹声惊醒。坐起来,看见对面床上躺着个破提包,想必是他睡觉时又住进一个。吴响正要出去,一个男人神色诡秘地探进头,问吴响醒了,可惜把好戏误了。男人的嘴唇又宽又扁,似乎和鸭子有血缘关系。吴响一头雾水。鸭嘴问吴响是不是要出去,咬在吴响屁股后面说他暂时歇歇脚,不打算住。吴响没理他,这家伙肯定吃错药了,他住不住与吴响什么相干?
黄宝靠在门口,两手抱着一个钢化塑料杯。杯里泡着厚厚一层茶叶和金莲花。他盯着水杯,仿佛水底藏着鱼。吴响咳嗽一声,黄宝抬起头,稍稍有些慌乱。吴响说,我又来啦。黄宝静静地看着吴响,慢慢将慌乱抹去,伸长腿,有意阻挡吴响进去。
吴响左右看看,忽然笑了,其实外面比屋里好,别看到处是人,可谁也不认识谁,和野滩没啥区别。
黄宝的表情动了动,却不想就犯,依然保持那个冰冷的姿势。一个行人在摊前停了停,黄宝赶紧迎上去。黄宝返回,径直进屋。吴响发现黄宝的腿似乎有点瘸。
黄宝把凳子重重地搁在地上,粗声粗气地问,你究意要怎样?
吴响说,咱俩好歹一个村的,就算你现在是老板,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吧。
黄宝说,你影响我做生意了。
吴响说,屁股上的泥点子还没揩干净,就一口一个生意,钱就这么当紧?
黄宝敌视地瞅着吴响,这话该问你自己。
吴响说,我的钱来路正当。
黄宝马上敏感地问,谁的钱来路不正当?
吴响怕搞僵,打哈哈,那些贪污犯呀,毛乡长说前几天又判了个死刑,咱们没这资格。
黄宝问吴响喝水不。
吴响说当然喝了,最好把你的茶叶给我泡点儿,别加金莲花,草场到处是那玩艺儿。你说草场看得那么严,城里人从哪儿搞到的?
黄宝端杯的手抖了抖,水晃出来,手背顿时湿了。
吴响说,哎哟,可别烫着。
黄宝和吴响隔开距离,道,别绕弯子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吴响笑笑,我想请你吃饭,今天晚上,怎样?
黄宝说,我没空儿。
吴响说,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关门咱什么时候去。你晚上没约会吧?
黄宝皱皱眉,干吗不在这儿说?
吴响说,我住下了,咱哥俩好好聊聊。
黄宝无法摆脱吴响,又不能彻底翻脸,鼻子几乎错位。吴响清楚黄宝不好受,他恶意地想,谁让你把尹小梅忘掉了呢。吴响固执地认为黄宝已经把尹小梅忘了,黄宝的眼里没有悲痛和哀伤,至少不是吴响想象中的。
黄宝早早收了摊。旁边有个饭馆,黄宝不乐意去,而是选了车站对面的爆肚馆。黄宝的心思曲曲折折的。两人面对面坐了,黄宝脸色活络了点儿,说这顿饭他做东。吴响说不,这次是我提出来的,下次你来。黄宝眼里滑过一丝阴影,吴响装没看见。
吴响说咱俩还没喝过酒吧,今儿放开喝。黄宝喝酒绝不是吴响的对手,吴响想灌醉他。酒后吐真言,吴响非得从他肚里掏点儿东西。吴响说还是县城好啊,要啥有啥,不像三结巴酒馆,就点儿头蹄杂碎。不过,在三结巴那儿喝酒能听戏。黄宝问,什么戏?吴响说,听三结巴和女人吵架啊。我在外边喝,他俩在里面吵。三结巴女人也有点儿结巴,那次最好玩,三结巴女人骂三结巴,脑袋像……裤……裤……怎么也骂不出裤裆。三结巴急了,回骂,你才是……裤……裤……三结巴比女人反应快,拍着腿说,这儿!这儿!
黄宝笑了,但依然保持警惕,一再强调自己喝不了酒,每次只抿一小口。吴响两瓶啤酒光了,黄宝仅喝下小半瓶。吴响说,这么不给面子?黄宝愁眉苦脸地说,我喝酒跟喝毒药差不多,实在咽不下去。吴响说,哪有爷们儿喝不了酒的?来,我帮你。抓起酒杯端到黄宝嘴边,几乎是灌了。黄宝往旁边一拨,酒杯摔在地上。
黄宝恼火地说,你怎么灌我?
吴响的喉结动了动,挤出点儿笑,我脾气急。
服务员换了个新酒杯。吴响说,你不想喝算了。
黄宝放缓语气,你也少喝点儿。
吴响问,这么长的夜,你怎么打发?一个人的日子难过啊。
黄宝目光迷离,扑散着阵阵雾气。
吴响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好过。这么多年的夫妻,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放在谁头上也受不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她怎么就……唉!
黄宝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吴响趁机问,她怎么死的,说说……别一个人憋着。
黄宝呆滞地瞪着吴响,那话就在嘴边了,吴响伸手就能接住,可黄宝突地一拧脖子,我都说过了,你别再问我。
吴响乞求,兄弟,你告诉我好不?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黄宝冷冷道,我说的你不信,我编不出来。
吴响想抓黄宝的手,黄宝缩回去了。吴响问,毛文明不让你说?
黄宝豁地站起来,别乱扯好不好?你没资格审问我。
吴响呆了呆,脸上就现出寒气,我不信你敢走出这个门。黄宝,别把自个儿当回事,逼急了,有你难堪的。
黄宝问,你要怎样?他用愠怒掩饰着胆怯。
两人僵持着。
吴响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走吧。
吴响带着醉态回到旅店,没把黄宝灌醉,倒把自己灌晕了。黄宝难对付啊,吴响恨不得砸他几拳。
对面床上的黑提包不见了,吴响的半瓶酒也没了影儿。吴响躺了躺,鸭嘴又贼兮兮地进来,从提包拿出半瓶酒,正是吴响的。鸭嘴解释,他收拾东西不小心装进去的,发现就赶紧送回来,本来他已经退床,现在还得住一宿。吴响说,半瓶酒还值得送?鸭嘴正了脸色,东西再小,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乱拿。
吴响不想说话,可鸭嘴很饶舌,几乎问到吴响三代以上的事。说一会儿,鸭嘴探出头听听,很神秘的样子。吴响猜不出他干啥。过了约半个小时,外边传来嘈杂的声音。鸭嘴兴奋地说,又一对野鸳鸯撞枪上了。他拍拍吴响,喊吴响出去喝酒。吴响说喝不动了。鸭嘴出去拎了颗羊头,说,你的酒,我的菜,咱俩就在这儿喝。难得一个陌生人如此热情,吴响坐起来陪他。
鸭嘴酒量并不大,二两酒下肚,烧得耳朵都红了,话也越发多了。他问了吴响一年挣多少钱,说不行啊老弟,你得想法子,这个社会遍地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了。鸭嘴把自己的底儿亮出来,吴响听出意思了。
鸭嘴是线人,专盯嫖娼。他不是盯小姐,小姐在豪华宾馆,他进不去,只盯那些三四十岁的妇女。她们专在车站拉客,要价也低,谈成就到附近小店开房,鸭嘴打个电话,公安迅速出击,便能现场抓获。公安按罚款的百分之二十给鸭嘴提成,下午鸭嘴举报了一下,已经领到手八百。本来鸭嘴准备回去了,又撞上一对野鸳鸯。鸭嘴咬着舌头说,今天太走运了。
若不是发现那对野鸳鸯,鸭嘴就把吴响的酒顺手牵羊了。鸭嘴太得意了,说漏了嘴。吴响没想到县城还有这号人,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他那么想让黄宝酒后吐真言都白费劲儿,他提个头儿,鸭嘴全吐了出来。鸭嘴说,咱俩有缘分,我教给你条经验,你领相好的过夜,就去住宾馆,可别心疼钱住这种小店,让公安查住,拿不出结婚证就算嫖,罚你没商量。吴响说,这么厉害呀。鸭嘴说,那当然,我再交个实底,我举报的多是偷情的,就算他们不开房,在家,我知道一样报。
吴响对鸭嘴厌恶到嗓眼儿了。如果他知道吴响和徐娥子的事,恐怕吴响被罚得下辈子也翻不起身。吴响在黄宝那儿窝了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呢。他一拳打过去,骂,滚,少烦老子!
鸭嘴被吴响打懵,脖子起伏着,不知还有多少话想窜出来。他说,你醉了吧?我是你的朋友。吴响骂,谁他妈醉了,老子打的就是你,交你这号朋友,下辈子连条长虫都转不了。鸭嘴紧张地退到门口,我去派出所告你,逃了。
吴响挥挥拳头,兀自笑了。这一闹,酒意全无。吴响担心鸭嘴算后帐,那家伙毕竟是线人,和公安套得上关系。于是退了房,连夜赶回。
第二天,吴响还睡着,村长就上门了,身后是阴着脸的毛文明。吴响以为草场出了问题,忙问,逮住了?毛文明对村长说,你忙吧,我和老吴谈谈。吴响听毛文明语气不对,做了挨训的准备。毛文明眯着小眼,使目光有了更坚硬的力度。吴响有些心虚,他没完成毛文明交待的任务。
过了好久,毛文明声音空空地问,听说你调查黄宝女人的事?
吴响吃了一惊,毛文明这么快就知道了?随即说,我随便问问。
毛文明生气地说,你是护坡员,不安心看草场,瞎鸡巴跑啥?你咋就有这么大兴趣,那女人和你有屁关系!想知道啥,问我好了。
吴响不敢和毛文明硬碰,又不甘心彻底投降,毛文明如此迅速地上门,足以说明他的重视与心虚。吴响笑笑,柔软的话里夹了几根硬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奇怪,尹小梅死了,好多人都怕提她。死人有啥可怕的?还能从土里钻出来咬一口?
毛文明说,这有啥奇怪的?说句难听的,摊在你身上,你愿意别人抓你的伤口?
吴响说,那是。
毛文明说,那件事乡里已作了妥善处理,作为死者家属,黄宝没有任何异议。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你冒冒失失提起来,不是有别的用心吧?
吴响检讨,我吃饱了撑的。
毛文明说,老吴,我是代表乡政府和你谈,你可别做傻事啊。已经是警告了。
吴响保证,再不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