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后。
初夏的黄昏,微风屡屡夹杂着微热的泥沙。
一辆长途大巴缓缓行驶在算是平坦的公路上,七弯八扭后开进一个车站里。
车停,旅客们纷纷下车,有的七手八脚的搬起车箱里的行李,有的兴奋激动的与家人团聚。
一个黑发女子穿着简洁的白色上衣和直筒牛仔,弯下腰不紧不慢的钻出车门,拥挤的汽车巴士停的满满的,四周都是喧闹鼎沸的家乡话和熟悉的亚洲面孔。
我取出行李,走到街道上拦了辆出租车,将行李放到后备箱后,转进车内副驾驶位,朗声道“师傅,我去红星街38号!”
“好勒!”出租车师傅应的爽快,发动了汽车,我撑着手肘,挂着愉悦的笑,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红砖白瓦的新房,石头铺的老街道,还有那个陈旧的小卖铺,小时候偶尔兜里揣着几毛钱去买零食吃。
不远处一所崭新的小学飘着五星红旗,那是我曾经的母校,早就听我母亲说老校被拆了,盖了现在这个新学校,学校是不错,电脑英语课都有,不过还是少了老学校的那股童年的怀旧味道。
我以前倒是还想再到自己读过书的教室看看,看看小时候刻在书桌底下的字还在不在,但现在可惜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记忆中模糊的街道重新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告别了十余载的故乡,我陈瑾又回来了。
“妹子,你这是国外刚回来吧?”一阵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出租车师傅操着一口乡味十足的普通话问我。
我从窗外回神,看着他笑道“是啊,师傅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人看了快半辈子了,一看你这种穿戴干净简单的,人又礼貌,一进车就主动系保险带的,一般都是国外回来的人,我们这几乎没人系保险带。”
“是吗?我这是习惯成自然了,倒是做的挺顺手的。”我笑眯眯的回答,“那挺好,年轻人都爱飙车,很少像你一样有安全意识。”师傅附和道。
师傅是个很热情的人,我随便和他打探些家乡的变化,一路上边聊边开,很快就到家门口了。
他周到的帮我拿下行李,我多给了他些车钱,师傅道谢后又开车匆忙离去。
揣这喜悦激动的心情,我按下门铃,几分钟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的到来,“谁啊!”防盗门被打开,一位带着眼镜,穿着花色格子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了我面前。
她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嘴巴动了动,“木,木,木,木儿?”
“妈!”一股心酸泛上心头,我哽咽着,伏身抱住她略驼的身躯“女儿回来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激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埋在我肩头不住落泪。
家里还是老样子,收拾的整整洁洁规规矩矩的,十来年了却也没什么大改变。
推开门,蓝色的床单整洁的叠在单人床上,书柜贴满了小虎队张学友的大头贴,墙壁上还有小学时候的三好学生奖状。
微风撩动窗帘,青草味的空气飘进屋内。
我望着我的房间,放下行李,坐到了床上,拍了拍蓬松的床单,淘气抬起屁股用力压了下去,老床的弹簧不堪重负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股久违感浮上心头,我咧起嘴巴,一上一下的玩的更欢了。
“******你谁啊!”一声怒喝传来,我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健硕,莫约十九来岁的俊秀男生站在门口,他穿着宽大的红色球衣,染着亚麻色的短发,十分的朝气蓬勃。
男生右手圈着一个篮球,皱着眉头,不爽的看着我说道“你聋了啊,问你话没听到呢?!”
对于他不礼貌的态度,我没多在意,只是直直的看着他,弯起嘴角,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喂,你******靠那么近干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见我并不怕他的气势,男子汉似的挺了挺胸膛,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一下子撩开他宽大的衣服,他防不胜防,立马撂下球衣,面色大骇的往后退了两大步,防贼一样警戒的看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出来,虽然只是那么一瞬,我还是瞄到了结实精瘦的小腹上那一块指甲大的胎记,还有那俊美的五官隐隐约约还可见到小时候的轮廓。
男生莫名其妙的看着我,那样子就像看个神经病一样,不解开口道“喂,你笑什么啊!”
我收起笑,说道:“怎么了,阿木表姑你都不认识了?”
他不屑的看着我,很是鄙视:“你就是阿木表姑?少来了,她都三十多了,你看上去也就比我大不了几岁,别以为我没见过她就可以糊弄我了。”
“二十九,不是三十。”我笑呵呵的纠正道,“你怎么会没见过我呢,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澡。”我看着他,“那时候你还是三岁,唧唧呱呱的却特别会说话了,你还到处和别人宣传,说表姑看过你******了,表姑还摸过你******了。”
“哪有!我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他大声反驳道,耳根却很别扭的红了。“你别胡说八道了!”
“好吧,那我再帮你回忆回忆。”我接着说“我还记得你那时候特别喜欢吃黑的东西,因为巧克力都是黑的,所以你以为黑的东西都好吃,直到有一天,隔壁邻居伯伯赶了一群羊去吃草,路过家门口,接着就有了一颗颗圆圆的黑黑的东西,我看见你流着口水蹲下去抓了一把,猛的塞进口袋里,然后甩着小短腿就进屋了,接着……”
“行行!你别说了,我认了还不成吗!”他急忙打断,恐怕已经被我调侃恶心到不行了。
我笑了笑,看着他“认了然后呢,你这称呼都还没叫呢,以前你跟屁虫一样老是缠着我喊表姑表姑的。”
“我才不要喊你表姑呢,想的美!”他鄙视的看了我一眼,“我顶多叫你老姑。”
“行,老姑小姑都是姑吧。”我哈腰妥协道,“该怎么称呼您?陈迁睿先生。”
他手一扬,头一甩,十分得瑟的口气答道“请喊我,陈爷。”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陈迁睿比我小十岁,是我的一个远亲舅舅的儿子,因为我小时候辈分比较高,他家又住在我家旁边,所以还在他还在裹着尿布的时候就经常让我带了,那时候他谁都不要抱,一定要缠着我,流着哈喇子趴在我肩头睡觉。
他刚学会咿呀发音的时候,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咬字十分清楚的“阿木”。那会着实让我骄傲了一整子,瞧,我的宝贝侄子最亲的人就是我了。
再后来他从踉跄起步到东跑西跑,像个小牛犊子似的虎头虎脑的跟在我身后跑,他那时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就像一块宝一样被大人捧在手心,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谁都管他不住。也只有在我的一声令下,才会乖乖的老老实实呆在那。
晚上的时候,母亲兴高采烈的叫来了哥哥和嫂嫂,说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哥哥现在开了家小公司,生意不错,准备扩大公司规模。结婚后他就搬出去住了,不过离家也近,开车半个小时就到。嫂嫂我倒是第一次见,三十七八,长相中等,胭脂水粉,名牌裹身,像只花孔雀一样高高的仰着脖子。
见面打了个招呼还算客气,只不过被哥哥宠的有些骄纵,一开口就是“人家女孩子”起头,翘着兰花指扭着小蛮腰,尖着嗓子的说完一句话,捂着嘴巴像琼瑶剧里的女主角那样矫情的笑着。
我给她买了一瓶香水做见面礼,“哎呀,谢谢你哦!”她弯着眼睛拿了过来,并没有立马拆开精美的包装,而是拿出苹果手机“喀嚓”一声拍下照片,然后再打开包装,拿着香水摆了个嘟嘴的姿势,一屁股坐到床上,噼里啪啦的拿起手机飞快的打下“小姑子好好哦,礼物很喜欢,大爱大爱。”
不到一分钟,十几个留言就上来了,她聚精会神的按着字头也不抬,我撇了撇嘴,对这个嫂嫂的好感大大下滑。
“那我先出去了。”我说。
“好啊,你顺便把我的桌子上的碗筷也带一下吧!”她倒是回的利索,平日里看是使唤别人惯了。我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拿起那收拾好碗筷,头也不回的带上了房门。
在家呆了还没几天,母亲有天就吞吞吐吐的对我说,她和邻居的张伯准备处在一起了,想征求征求我的意见。我其实还是挺欢喜的,因为母亲年纪也大了,哥哥已经成家,而我也不在身边,有个老伴在一起互相照应照应也不错,毕竟有一份感情是亲情不能代替的。
张伯我也有个印象,母亲说他也是退休的老教师了,当初俩人还在一个班级读书过,张伯毕业后曾求媒人来家里做媒过,后来因为外婆嫌弃他是农民户口,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所以在遵从父令和我爸爸结婚的。
张伯的老伴多年前就去世了,我母亲又是离异,俩人心中往日的情分还在,我觉得在一起挺好的,也由衷为他们感到开心。
解决了母亲的事情后,还没闲暇俩天,她老人家又开始张罗着帮我找对象的事了,嫂嫂在一旁帮衬着“对对,陈瑾阿,不是我说,女人最好在二十五岁内就把自己嫁出去,你都奔三的人了,也不小了,我们女孩子时间没那么多的,二十五岁就不值钱了,你看你哥那样的我都嫁了,你还想找个好的呀?好男人都已经绝种了。”
“长得帅的,身材好的,有钱又有财,而且专一对你好的不花心劈腿的,我看着是有病吧!”自顾自的说完她又捂着嘴巴“呵呵”的笑。
我哥在旁边听的黑了半个脸,走过来搂住他的妻子,对我歉意的说道“不好意思啊,木儿,她这人就这样,特别单纯直爽,没有恶意的。”
我耸了耸肩,笑笑“我也没生气,算了。”
许多幼稚娇纵的人就是凭借一副稍好的皮囊被旁人贴上“单纯直爽”的标签,变的越来越肆无忌惮,总觉得自己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的“快人快语”就是自己天性使然,完全不做作不虚伪的完美品质,高人一等,从而练就了一副大小姐的飞扬跋扈。
自信是好的,自信过头那就是自负了。
这种自负的人其实非常好哄,你只要照着她的爱好,多夸夸她的外在就能让她吃了一块蜜糖似的喜笑颜开了,下一秒她就能拉着你的衣袖“姐妹”相称,像是多么亲密的熟人似的。
我当然也可以那么做,只是我的性格里没有“刻意讨好”这句话,我只能保持最基本的礼貌,不让自己失了礼数。
“喂,你这样是说我不对咯,人家哪里说错了,本来就是嘛!”她委屈的嘟起嘴巴,捏起粉拳的朝哥哥砸去“坏人坏人坏人,都是说我不好,就知道帮你妹妹,就知道欺负我!”说着说着,居然红了眼眶,豆大大泪珠掉了下来。
我哥连忙哄着她,抱着她简直心疼的不得了,我被着戏剧化的一幕看的瞠目结舌,扭开头憋住笑。
“她的手打疼了她才哭的,平时一般不会。”我哥哥连忙澄清解释道。
“噢噢噢,对,那是很疼的,可以理解。”我咧开嘴巴,很没良心的笑了出来。
她看了我一眼,很不服气的说“本来就是!你看看你哪里有我漂亮,就算打扮起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好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你!”
“莉莉!”我哥哥厉声制止,她白了哥哥一眼,“干嘛,我只是实话实说。”
哥哥皱了皱眉头,倒是十分担忧的抬起头看着我,生怕我听了刚才这话受不了打击似的。
我嘴巴咧的更大了,“没事,嫂嫂打扮起来也就这样了,更何况是我,再说了,身体配件齐全我就很满意了,男人没有好不好,只有配不配,嫂嫂和哥哥就是天生一对。”
一个骄纵一个包容,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不知是被我气的还是咋的,他们俩夫妻第二天就走了。
虽心里有许惭愧,我到也乐得清净。
深夜。
漫天璀璨繁星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发亮。
我捧着一碟子切成半个圆的西瓜,啃着瓜子,摇着蒲扇穿着睡衣坐在小院的摇椅上悠闲的晒着月光浴。
微风习习,知了在桑树在不知倦的鸣叫着,我看着漫天星空,找着刚加入十二星座的蛇夫座,只有在这么朴实的小镇上,才能感受到夏天带来的舒心和惬意。
屋里突然传出了脚步声,一个男人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摸黑走到院子里,就在离我不到三步的地方,背对着我解开裤腰带,往那绿意盎然的豌豆藤上撒去。
“不能随地大小便你知道吗?”我冷不防的开口,“我靠!”男人捂着裤裆见鬼似的跳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拉起裤链,一脸惊恐的定了定神,看到坐在摇椅上的我,夸张的吐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你想吓死我阿,老姑,坐在这里不知道点个灯吗?”
这小鬼,才见面没几天,老姑老姑的叫的倒是十分顺口了。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是说起我来了。”
“嘿嘿,我这是为了灌溉植物,既解决了个人需求,又不浪费宝贵的自然资源。”
我笑了出来,“就你伶牙俐齿。”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坐这里。”
陈爷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旁边的一块西瓜大口大口吃的津津有味,籽都不吐,两三口就只剩西瓜皮了。
我看着他那虎头虎脑的样子,就个小时候一模一样,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放下手,抬头看着繁星点点,过了不一会,他吃完了,随便擦了擦嘴巴,不解的看着我,歪了歪脑袋,然后学着我的样子,傻傻的仰着脖子看着天空。
俩人就这样沉默半晌,见我没有理他的意思,他终于憋不住了“老姑,你这样盯着天空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个破星星吗!”
“几个破星星?那么你有本事摘几个给我吧!”
他说:“那可不行,少了星星夜晚就不美了,到时候你让别人看什么呀!”
“说的也是,到时候你的女朋友没有星星看,还不得怪罪你。”
“我去,我这么帅的人,还需要我去讨好女朋友阿,她们都成群结队的过来追我!”
我哈哈大笑,“还成群结队呢,她们难道是蝌蚪不成。”
他也哈哈大笑,我压低了嗓子,故作神秘道“别人觉得晚上看星星颇有艺术家的风范,所以我就果断装的文艺范一点,其实实不相瞒,我是来看外星人的!”
陈爷很配合的问道:“那他们今天晚上会来吗?”
“来了吧,但是你的一泼尿把它们吓走了!”我调侃道,男人的脸在黑暗中隐隐约约,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他很不爽,“老姑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止了笑,又回归平静安详到气氛。
过了一会,陈爷突然开口“老姑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被他那么一问,我倒是愣了一下,呵呵笑道“还好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是作为侄子,想关心关心长辈嘛!”
“油嘴滑舌,八卦就八卦,还找什么借口。”我笑道。
他嘿嘿笑道,拿起瓜子一边磕一边问“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为什么都还是单身呢,老外不好吗?”
安德烈的影子一下从心头掠过,“不好。”我摇了摇头,一句“缘分还没到吧。”想给搪塞过去。
但陈爷却没有那么好忽悠,他继续问道“不是吧,那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我吸了口气,悠悠道“喜欢过,不过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他呆住,放下瓜子,乖乖闭了嘴,很识趣的没有在说下去了。
一只发着黄光的小东西从外面飞进院子里来,陈爷兴奋的说了一声“萤火虫!”
我眼睛一亮,什么也没想,呼哧一声站了起来,喝道“快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