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4)
是韩烬救了她,只有他能救她。苏嬴甚至想,也许韩烬根本是故意露出破绽引来潜龙谷的密探,然后在言语间让他知道她已经离开。他是故意让他找到她的。
韩烬让步,却以另一种不可磨灭的强势,与她血脉相连。就算放手,就算死,他也要苏嬴明白,他能有今天,是他的成全。
可明知如此,他又能如何?还是不得不承他情,不得不代替她,铭记他一辈子。
念一看着苏嬴眼中变幻不停的光芒,轻叹一声,道:“三公子不如进去看看姑娘吧,也许过了这几日……”
他的话没有说完,宣了一声佛号,转身离去。
苏嬴在竹屋前站了很久,才轻轻的推开了门。
床榻上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正微微俯身,手指抚摸着床头的雕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轻轻的唤了一声:“陌陌。”
她闻声抬头,眼中却闪过一丝茫然,皱着眉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床头,终于霍然直起身子,满是惊喜的眼中夹杂着一丝惶恐,低叫道:“嬴哥哥!”
他走过去坐在床头,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低的“嗯”了一声。归陌不自觉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微微颤抖,声音惊慌失措:“我方才……方才竟然在想,这个人是谁……”
苏嬴搂住她的双手紧了紧,她如小动物般蜷缩在他胸口、
“嬴哥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快要忘记你了?”低低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两天,我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早上还记得,下午就忘了。我明明知道自己来自苗疆,却不记得在苗疆做了些什么;我还记得你带我去骑马,可我想不起来我们去过哪儿了……嬴哥哥,我怕……我好害怕!我会忘了你,也会忘了元宝的是不是?夜棠明明说过只吃下半颗解药不会有事的,他骗我,他又骗我……”
他伸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低声道:“别怕,陌陌,有我在。你忘记的事我都帮你记住,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他说着执起她的手,却惹来她一声痛呼。摊开手掌,只见右手指尖上好几道伤痕,渗着细细的血丝。苏嬴皱了皱眉,想起方才进门时见到的情形,转头朝床头看去。
这一眼,顿时让他怔住了。
只见床头的雕花木板上,歪歪斜斜密密麻麻的刻了许多小字,仔细分辨,却只有重重叠叠的两个字——苏嬴。
再抬眼,四周的床柱上竟然都刻满了相同的名字,一个个不算好看的字迹宛如一根根细小的钢针,刺进他胸臆间最柔软的部分,酸酸软软,却隐隐作痛。
归陌将手藏在身后,低下头像个做错的事的孩子,嗫嚅道:“我……我怕万一一觉醒来把什么都忘了,就想,这样做的话就算不记得,也能提醒自己这个名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我……不是……”
话没有说完,她的唇便被封住。他的吻细碎而温柔,满溢着怜惜和心疼,一点点的勾画着她细致的唇角,在她的贝齿间流连不去,声音低哑。
“……不怕……陌陌,不怕……”
她的身体渐渐柔软成水,倚在他怀中,乖巧的承受和回应,双颊因为那些细吻而泛红,一直红到耳根。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目光潋滟的注视着怀中的女子,突然伸手从自己耳上摘下那枚白玉耳扣,仔细的戴在她的耳垂上。
归陌捂着耳上温润光滑的玉面,愣道:“嬴哥哥,这是……”
“是家传的玉器,叫做‘鵷羽’。”他吻了吻她的眼角。
她有些犹豫:“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吧?”潜龙谷苏家传承不下百年,既是家传的,想必价值不菲,意义更是重大。
“我给你,就是你的。”他将她揽在胸口,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一抹微红。许多话,他想了又想,却也是第一次开口说:“大哥和二哥都有属于自己的玉器,爹娘说,等我们找到一生认定的人,就可以亲手交给她。陌陌,忘记我也不要紧,你是我的妻子,一辈子都是苏家的人。”
这是他最郑重的一句承诺,归陌倚着他,静静的听着他微乱的心跳,半晌,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双手悄悄的攀上他的脖子,略略偏开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娇糯的说道:“嬴哥哥,你……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苏嬴微微一怔,伸手抬起她的下颚,静静的端详着她的酡红的面容,漂亮的眼中氤氲起一层水润的雾气。
见他不回答,归陌又羞又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不是……不是夫妻吗?我就是想趁着还没全忘记,再多些时间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不妥,我……”
“好。”他轻轻的吐出一个字,唇边漫起一抹浅笑,笑意一直蔓延到了眼底,愈发显得五官俊秀,美的叫人不敢直视。
“我也想和陌陌在一起。”他侧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双唇慢慢移到她的耳垂,含住:“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耳边,她忍不住浑身战栗,痒痒的,热热的,却又很舒服,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如蚊蚋般低喃道:“我……我也想嬴哥哥……”
话未说完,又被他吻住了嘴唇,这一次不再是温和无害的轻触,却是舌尖轻送,长驱直入,与她不知所措的舌纠缠嬉戏,辗转不休。
她以更大的热情回应他,身躯紧贴,密不可分。
新婚之夜是怎样的情形?她可曾主动?他可曾温柔?她已经记不清了……对她来说,过去那二十几年的归陌,只剩下了眼前这短短的几天,说不定只是几个时辰,而已。
不知从哪一刻起,归陌就会变成空白,新的让她害怕。她要趁着现在留下些什么,祭奠和怀念那一场盛大如花事却又纷扰残忍的少年记忆。所以才会不顾矜持的索取,所以才会那样急切而慌张。
五年前初见的那一刻,她就渴望拥有他,而如今,这个夙愿,终得圆满。
她的喉中发出小猫一般满足而细弱的叹息,双手滑下他的脖子,摸索到他的衣扣,一颗一颗,羞涩而仔细的解开,微凉的手指探进襟口,迟疑片刻,小心的,却又义无反顾的抚过光滑紧实的胸膛,慢慢,慢慢的往下。
轻薄的衣袍一寸寸散开,他突然按住她的不停乱动的小手,轻喘一声,一翻身,将她压进柔软的被褥中。
纱帐滑落。一榻馨香,满室旖旎。
终章初相见
隽阳王仁佑三年,春。
紫旭西南,湮州。
一年一度的踏月祭热闹依旧,身穿彩衣头戴面具的人群中,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慢慢顺流前行,他的头上兜着同色的软帽,遮住了大半面容,身形瘦削挺拔,看起来应是个年轻人,可身周却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偶尔轻风拂过,吹起软帽下的一绺长发,竟是古稀之年才有的灰白颜色。
在他身侧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挽着素髻,清秀的面庞不施脂粉,容色沉静。
看着前方越来越多的人,女子轻轻开口道:“公子,前方便是月湖了,可要歇歇?”
温润的声音回答道:“无妨。”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身躯,慌不择路的撞到了黑衣人的身上,顿时一个趔趄摔倒了。黑衣人低下头,只见一个小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却是个不过两三岁的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他蹲下身轻轻扶起她,女孩子扁着小嘴正要大哭,见有人扶她,立刻硬生生的忍住了,一边攀着黑衣人的胳膊一边道谢:“谢谢爷……叔叔……”
又黑又大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疑惑,她不明白,明明扶她的那双手瘦骨如柴枯槁如老人家,明明这个人的头发都白了,为什么容貌却又如此年轻俊秀,看起来和自己爹爹差不多年纪呢?
黑衣人朝她笑了笑,正要开口,一个男孩努力的分开人群一把搂起了小姑娘,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恼:“小叶子,不是叫你跟着我吗,怎么又乱跑了。”
“哥哥!”小女孩伸出手搂住男孩的脖子,欢喜的笑道:“小叶子没事,叔叔把小叶子扶起来了,叔叔是好人。”
“叔叔?”小男孩抬起头,看到了一旁眼神有些愣怔的黑衣人,漂亮的凤眸中浮现出一丝戒备,还带着一丝迷茫,道了声谢,犹豫着问道:“叔叔很是眼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黑衣人摇了摇头,已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意:“世上相似的人何止千万,小公子一定是将我错认了。”
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叔叔这样特别的人,怀慈见过了一定不会忘的。定是我认错了。”
“你叫怀慈?”黑衣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小男孩白皙的脸蛋。
“嗯,是爹爹取的名字。”小男孩骄傲的挺了挺胸,“我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窝在男孩怀里的小姑娘听到这话,忍不住小小声的提醒道:“哥哥你说的不对,阿娘明明说爹爹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男孩低头瞪了她一眼,哼道:“男子汉大丈夫,漂亮有什么用,阿娘的话,你不要信。”
“可是……”
听这一对小小兄妹的争执,黑衣人唇角的笑意渐渐变得悠远而寂寥,静静的蹲在那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他身后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从手里提着的篮子里拣出几块糖果递了过去:“小小姐,小公子,你们爹娘想必等急了,快些回去吧。”
男孩子大方的接过,一股脑儿塞进妹妹的手里,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叔叔阿姨。”回头刚走了两步,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叫:
“小叶子,元宝,你们在哪儿?”
听见这声音,素衣女子的脸色不由一变,忍不住朝黑衣人看去,可黑衣人却恍若未闻,一脸淡然的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再抬眼时,正对上一张清丽明媚的容颜。
“哎,你们两个真不乖,好好的看杂耍,跑什么呀!”似嗔似怒的声音,却带着娇娇软软的鼻音,一袭浅红色衣裙的女子一手接过小姑娘,一手牵起男孩的手,看到女儿手中的糖果,咦了一声:“小叶子,哪儿来的?”
小姑娘讨好的咯咯笑,扬了扬手:“叔叔给的,叔叔是好人!”
红衣女子转头看向黑衣人,他的脸被遮住了大半,却仍然能看出清俊的轮廓,有些瘦削,薄唇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没有表情的时候犹带三分笑意,一眼看去,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她有些恍惚,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抓不住的模糊的影像从脑中一闪而过,然而仔细去想,却又了无痕迹。
黑衣人轻轻一笑:“姑娘?”
红衣女子顿时回过神来,脸上红了红,收回目光,行了一个礼:“多谢公子。”
黑衣人摇了摇头,眼中有看不清的微末情绪闪过,终于还是道:“姑娘如今儿女双全,平生可还有遗憾之事?”
红衣女子愣了愣,虽然觉得他问的唐突,却并不反感,遂笑答道:“所谓遗憾,不过是各人所求不同而心境不同罢了。妾身要的本就不多,如今的生活已心满意足。”
话一说完,小女孩胖胖的小手一指远处:“阿娘,爹爹在那里!”
红衣女子顺着她的手望见人群中的一抹白影,也顾不上再和黑衣人说话,匆匆道了一声别,带着一双儿女转身离去。
黑衣人望着她的背影,轻描淡写的一眼,却深得仿佛要刻入骨血中。似乎只要这一眼,便将一生望尽,再无遗憾。
随后他转向白衣人影的方向淡淡一笑,这才低下头道:“芸娘,我们走吧。”
身边的素衣女子眼中早已盈满晶莹泪光,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半晌才忍不住问道:“公子你……不和三公子见一面吗?哪怕问问归陌姑娘身上的余毒有没有解开也好……”
黑衣人摇了摇头:“不必,见到她就好。”
芸娘眼眶一红:“公子,你……”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黑衣人笑了笑:“快走吧,烟花就要开始了。看过了这一年的烟花,我们也该离开湮州了,此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芸娘,不要心不在焉,很多美景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芸娘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些年来,无论多痛苦多辛苦的事也从未让他弯下背脊。那份傲气,拒绝的却不光是同情怜悯,还有人世间所有的温柔幸福。
可是,他还是他,即使无人记得,即使前尘尽付,他也不曾改变。
她定了定神,快步的跟了上去。
那一年的踏月祭,他和她在湖边失散,他以为兜兜转转总能回到原点,可是却不知道,宿命终于还是让彼此擦肩,再不能重聚。
——公子,你……可曾后悔?
——我曾经以为我会后悔,可是看到她的笑容,却知道,这一生,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