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第二天醒来,桂儿被宫女们告知,苏嬴有要事已先行离去。
南山君昨晚大醉,至今也没有起床,百里垚倒是起得早,正在花园里练拳。他笑眯眯的对着桂儿说道:“别担心,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嘛……”
话没说完,就被斜刺里飞来的桂花枣泥糕堵住了嘴。
出宫之后,桂儿回到住处,和元宝逗着白獒玩了一上午,心里却始终想着苏嬴昨晚离别的话。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她看着元宝的清秀的小脸,甚至还想到,如果苏嬴真的要带她回潜龙谷见家人,她该怎么办?是若无其事还是坚定拒绝?既然决定不再丢下元宝,那和元宝的爹之间总该有个明明白白的说法才好……
想着想着,便又出了神。
可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苏嬴却始终没有回来。
等到第三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桂儿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不管是五年前的俊美少年还是五年后的苏三公子,虽然一样冷淡,却绝对不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既然说了有事相告,就绝对不会一走了之。
第四天早晨,当桂儿一个人托着下巴呆呆的看着元宝舞剑的时候,终于发现心里的不安源自何处——这四天里,一次都没有看见白洛和青晖!
按照惯例,白洛和青晖应当隔天来教元宝修习文武,可是这几天却没有露面,甚至连一个口讯都没有传来。她翻来覆去的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再次进宫找百里垚。
进宫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桂儿细心的发现和第一次来的时候相比,整个皇宫的守备加强了许多。不光禁卫军数量增多,连巡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她暗中皱了皱眉,一路来到崇福殿,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了下来。
“侯爷正与南山先生商议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桂儿也不勉强,就近站在门外等待。彼时四周安静,她的听觉又比普通人敏锐,不经意间听到了窗缝里传出的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
屋子里的人提到了“三公子”“玉玺”几个字眼,她顿时吃了一惊,这声音分明正是久候不至的白洛。
她越发屏息凝神,却只能听到百里垚和南山君低声细语,虽然听不清楚,却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沉思片刻,她运起身法,几步躲过侍卫的阻拦,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里的人一齐转过头来,百里垚正要发火,看到来人却一下子愣住了。
“桂儿,你怎么来了?”
她伸出手将门关上,几步走到桌前,直截了当的说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眼前的一幕,说是没事恐怕没人会相信。一身夜行黑衣的白洛和青晖正坐在案桌对面的软榻上,白洛斜靠在青晖肩头,青晖的手正按在她的脖子上,伤口渗出的血迹打湿了他宽大的手掌。念一正在替白洛把脉,百里垚和南山君则眉目紧锁,神情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面对她的质问,百里垚一时语塞,南山君却挑了挑眉笑道:“我们正和阿垚讨论枭阳内务,倒不是有意瞒着莫姑娘,只是这些事一点也不好玩,莫姑娘一定不爱听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桂儿却根本不信,伸手一指白洛:“什么样的内务,能让他们受伤?”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径直问道:“苏嬴呢?白洛青晖都在这儿,苏嬴到哪里去了?”
“三公子他还有些事……”
“闻雅,别说了。”百里垚突然打断南山君懒洋洋的语调,长眉一展,道:“桂儿,这件事本来是想瞒着你的,小嬴也是这个意思,但现在事情出了点差错,再瞒下去恐怕你也不会相信。”他神情一肃,“你真的想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
她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四天前,他去公主府找韩烬了。”
听完交换盘龙大玺的来龙去脉,桂儿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案桌那方血色玉印上。
玉印放在一只紫檀雕花镶宝木盒里,比手掌略大,通体血一样的红色,上方盘龙吐珠的透雕却渐渐变淡,直至龙口那颗珠,已完全是通透的一点雪白。
“也就是说,如今玺印已经换回来了,苏嬴却没有回来?”
“若不是有公子在,我们也不可能带着盘龙大玺从那么多南疆高手的围攻中逃出来。”
回答她的人是青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显然是苏嬴帮助他们逃脱,自己却没有脱身。桂儿心里一紧:“阻拦你们的人是韩烬?”
青晖摇头:“不是他。四天前我们随公子去公主府,只见过韩烬一次。带人拦下我们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月姑娘。”
“什么?”
桂儿惊呼出声,白洛却已经狠狠开口道:“呸,什么月姑娘!月锦容就是个叛徒!枉公子对她那么好,她竟然……她竟然……”
一时激动,伤口又汩汩流出血来,青晖满脸焦急,顾不上再解释,一边急点白洛的穴道,一边求助似的望向念一:“大师,她……”
念一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桂儿一时回不过神来。月锦容,为什么会是月锦容?
天下谁都可能害苏嬴,惟独她不会!
“起初我们也没想到月姑娘会和公主府的人联手,这才一时疏忽,中了他们的埋伏。”青晖见她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
桂儿心潮起伏,沉默不语,直到百里垚拍了拍他的肩膀:“桂儿,不用太担心。月锦容那么喜欢小嬴,怎么会害他呢?而且小嬴那么厉害,我们都很相信他,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的。”
他的语气听着轻松,可背后隐藏的担忧和勉强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桂儿沉吟片刻,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道:“说的也对,那我就回去和元宝一起等消息吧。”
刚要告辞,却又停下脚步,道:“还有哦阿垚,其实我不叫莫桂儿。我的名字叫归陌,归来的归,陌上花开的陌。以后你可以和苏嬴一样叫我陌陌。”
是的,她不是“莫桂儿”。那个名字是别人赋予她的新身份,是韩烬替她选择了新的人生,想让她成为他一个人的“桂儿”,可她不是,从来都不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叫做归陌。
喜欢穿红衣的归陌,任性的归陌,爱笑的归陌……喜欢苏嬴的,归陌。
走出宫殿,她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抿起唇淡淡一笑。
很多真相其实很简单,只是被虚无的表像掩盖了,被纷杂心绪扰乱了。只有拨云见日,直指心底最深的期盼,她才能明明白白的看清楚自己。
她,依旧不能忘情。
他遇到了危险,他不能全身而退。当她意识到这是事实的时候,眼前一瞬间空白。她忘不了砚山峡谷中的那一幕,韩烬手中的箭支从她鬓边掠过,以雷霆之势贯穿他的肩头,迸裂的鲜血遮蔽了她的视线,她忘不掉那一刻彻骨的寒凉,几乎连血液都为之凝固。
在百里垚和南山君面前的镇定,是她花了很大力气才能伪装出来的。但心里那一瞬狂烈的风暴让她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她担心他,担心到可以连所有的委屈都忘掉。
砚山峡谷如是,这次亦如是。
她的心里一直有他,从未离开。
五年前初识的许多细节,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如今刻在她记忆里的,是湮州月下的惊鸿一瞥;是紫泯江上醉酒后那句“陌陌,我很想你”;是筥炉堂中满园招展的杜鹃;是土地庙里翩然若仙的素白身影;是洗碧泉细雨中的亲吻;是善叶镇月色下的依偎;是他握着她的手共一起远眺的夕阳;是他陪着她一同跃下的深渊……
五年后重逢,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一起拥有了那么多新的回忆。
忽略不了,无法忘记。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有天地为证,日月为凭,她已不想再逃避。
是夜,归陌听着儿子的梦呓,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心意已决,不安就更如万蚁挠心,不得安宁。
她对他的困境一无所知。韩烬想要杀苏嬴的心,她比谁都要清楚。可她甚至不能像上次那样拉住韩烬的衣袖,说一声“不要”。
迷迷糊糊中,窗外突然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归陌浅眠,立刻睁眼,飞快的闪到窗边。
从窗缝中看出去,溶溶月色下,敞衣执扇的笑老正站在院子里,身边雪白的獒犬正虎视眈眈的盯着院子外面的不速之客。
院门的柴扉外,一个浅蓝的身影正背着双手,目光波澜不惊。
老人的声音依旧是笑呵呵的:“这位小哥,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对方十分礼貌:“在下是来找人的,叨扰前辈歇息了。”
笑老道:“找人?老朽可不认识你这般俊俏的小哥,小哥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语气虽然和气,归陌却清楚的看到他的手掌在身后一摆,几条白獒慢慢的站立了身,背脊弓起,是准备攻击的姿势。
她想了想,伸手推门,于月色朦胧中轻道:“笑老,他找的人是我。”
寂静的夜色中,有两人踏月而来,惊动满地落叶。
韩烬转头看她,淡淡笑叹道:“我好像总是在找你。找到了,又把你弄丢了,然后再找……桂儿,对不起,这一次是我太疏忽,以后再不会那样了。你的伤如何了?给我看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女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仰起头道:“夜棠,有些事不如直说怎么样?”
他吃了一惊,低下头:“你叫我什么?”
“夜棠。”她重复,并不避讳她的目光,“从小就是那样叫你的不是么?所以,你也还是叫我陌陌吧。”她顿了顿,朝他摊开手:“夜棠,我只想问你,苏嬴是不是在你那里?”
韩烬微微皱起眉,眼前的女子似乎和十天前不一样了,可究竟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或许是眼神?她坦然看着他,不躲闪,不害怕,不犹豫,就像……五年前的朱衣圣女归陌。
他竟然不想面对这样的她。如此安静却又坚定的眼神,让他觉得很遥远。
片刻后,他刻意的忽略了她的问话,道:“陌陌,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什么?”
韩烬轻拍了一下手掌,一身劲装的玄武从树后走了出来,她的手掌按在一个人的肩头,而那个人四肢被缚,衣服上血迹斑斑。只有一双亮的刺人的黑眸,一眨不眨的盯在归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