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桂儿自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和人好好的打过架。大多数时候,力气都用来干活了,进了城之后,偶遇危险,也是偷袭和被偷袭的时间居多,能正面冲突的机会少之又少。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就算武功大有长进,独自对付这么多人也毫无胜算。只是此刻心里一片空茫,空茫中只剩下一股子狠劲,好像跟所有人都过不去似的,一心只想着不准任何人碰元宝一根手指头。
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护得元宝周全!
这样想着,出手更不留余地,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朱雀一时也无法近身,反倒折损了几个武功较弱的手下。
只是时间一长,桂儿终究力气不济,四肢上都被利器划出了口子,鲜血浸染了布衣,仿佛盛开了一朵一朵红花。
手脚渐渐不能按照心中所想的方向挥洒自如,眼睛也有些模糊。她死死的咬着唇,这样也好……就这样死了吧,如他所愿,或如她所愿,浑浑噩噩的,走在黄泉路上,若有人问起,也答不出自己究竟是谁……
朱雀的长鞭再次卷上她的手腕,这一回她没有力气再躲开,索性任她缠上,顺势欺身上前,匕首贴着鞭身削下,竟是拼着折断腕骨,也要伤到对方。
这个时候,静谧的月夜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音。
起先只是细碎的几个音节,随后渐渐成了曲调,调子有些怪,听着低沉萧索,却又有金戈铁马般的杀气。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衣袂微拂的人影,翩然站在檐角,在他身后是一轮钩月,清绝华彩,举世无双。
桂儿抱膝坐在廊下,这两天的小雨都是这般淅淅沥沥的,不似初夏,倒像深秋。
她无事可做,只能望着满院子的杜鹃花发呆。
这花开的真好,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都能开的这样旁若无人,这样鲜艳。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她身后站定。轻轻道:“陌陌,该换药了。”
她“嗯”了一声转过身,看着白衣公子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拉过她的手,撩起衣袖,手臂上长长短短的伤都已经结了疤,看起来不太好看。
她却并不在意,定定的看着他从青瓷的小罐子里挑起清凉的药膏,仔细的抹在伤口上。
一只手抹完,又换一只手。两只手都抹完,她很自觉的解开衣扣,将长发撩至一侧,露出了后颈,等他抹药的时候开口问道:“元宝……呢?”
这两天里,她就问过这一句话,一天一遍,一共两遍。
“早上和白洛学暗器,玩累了,才睡下。”身后那个好听的声音简短的回答,昨天他的回答是:“和青晖学打拳,玩累了,才睡下。”
桂儿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那一天深夜,当惊醒的元宝从庙门缝隙里看到满身是血被刀剑包围的娘亲时,吓得两腿哆嗦几乎昏厥,至今都没有和她见过面。
她怕给儿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更怕儿子以后都不再相信她。
“别担心,元宝只是想快点学会武功。”他替她轻轻拉好衣领,转到她身前重新坐下,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的脸,“他想保护你,他很心疼你。”
桂儿蓦然抬起头,复又低下,终于说出了两天中的第二句话:
“三公子,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苏嬴皱了皱眉:“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她不解的看着他,很奇怪他怎么会这样问,“那我留在你这里,又是做什么?”
他犹豫片刻道:“你的伤……”
“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经脉更没有内伤。”她不信他看不出来,于是摇了摇头,“我很感激三公子那一晚出手相助,只是我们还有路要赶,也没有理由留下,所以……”
“你还能去哪里?”他突兀的打断她,在她错愕的眼神中看到一抹痛楚,这才惊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又不甘示弱的,直视她,赌气般的说道:“我不准你离开。”
桂儿怔住了。
苏嬴微微倾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摇了摇头,事实上,那天当她听到熟悉的箫声,看到仙人般的身影时,还以为是用功过度产生的幻觉。
他此刻不是应该陪着百里垚,和南山君回枭阳国平息内乱吗?
“因为……你。”他微微眯起眼,眼中暗影流动,“我也妥协过,如果韩烬能给你想要的幸福,我可以放手。可是陌陌,你不幸福。”
“你……”她心上还未结痂的伤口,被她刻意藏起来的伤口,就这样被突然的撕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抽痛,眼光却渐渐转冷,“这和你没有关系!”
他眼神一动,突然趋近,两手撑在她身侧,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倒在地,精致的五官近在眼前:
“和我有关系,你的事都和我有关系!”
他的语气不再像平时那样冷淡,目光灼灼,目光中包含了很多话语,却又无法表达,只能执着的盯着她。可桂儿还是不动声色,直到他的眼神慢慢冷却下来。
苏嬴突然拉住她的手站起身来:
“跟我来一下。”
“去哪儿?”
他转过身:“你有没有听韩烬提起过凰引图?”
桂儿眉梢一挑。
看到她的神情,苏嬴已心下了然,道:“陌陌,那幅画就在你的身上。”
她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拉住她的手穿过庭院,叫住正守在院外的白洛,道:“白洛,带她去镜厅。”
说罢转过头低声道:“陌陌,你该知道自己是谁了。”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苏嬴才收回目光,掌心中湿漉漉的,竟然是一层薄薄的汗。
他竟然,在她面前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
很久之前,她的一言一行都热烈而主动,他被她牵引着,并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就能明明白白的看到她的心。
可是现在,当她拒绝敞开自己心扉的时候,他却不知道如何接近。
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想说的话一句一句告诉她
大哥说,姑娘家都很柔软,不管是内心还是身体,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二哥说,姑娘家都很敏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牵动她的感情;
但是在她之前,他从没在意过姑娘家的想法,确切的说是完全不需要。见过他的女子都想接近他,她们用各种方法向他示好,即使他完全不做理会,也没有因此让倾慕者却步。
从没有主动的去接近一个人,所以——
他在她面前这样笨拙,真是糟糕透了。
苍崖紫院大火的前夜,他已经和百里垚说服了南山君连夜离开,因此那次偷袭没有成功,对方也没有探听到他们的行踪。
只是他虽然料到了枭阳皇室中必定有人要阻挠百里垚,进而袭击南山君,却没有确定韩烬会在此事中掺一脚,更没有想到桂儿会对韩烬那样的信任。
当留守六野道的人告诉他,偷袭者中似乎有韩烬的身影时,他开始坐立不安。离鹿鸣城远一分,心里的不安就浓一分。
他不该让她留在韩烬身边的!
本以为还能等……至少等到百里垚平安回到枭阳。可是,他毕竟低估韩烬了。
他知道他不会甘于平凡的山野生活,却不料,他竟然卷入了枭阳的内乱。
那么陌陌……一定也不能幸免。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百里垚与他多年挚友,自然明白此间忧心。救下南山君的第五天,百里垚请苏嬴重返鹿鸣城,目的是替他监视王妹星罗公主的一举一动。
苏嬴知道他的意思,连夜就动了身。
可是……已经晚了。
远远的看到她清晨开门洒扫的身影,神情满足而恬静。
那样的表情,他从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曾经她是爱恨分明的女子,她对他说:苏嬴,我喜欢你,所以你也一定要喜欢我。那段日子,或者开心,或者生气,或者怨他不解风情,或者因他的拥抱而雀跃,却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的安详。
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再不想要其他。
他就那么远远的看着,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间空的发疼。
很疼很疼,疼的他忍不住转身仓皇离去。
这五年来,他想忘总是忘不掉,想放已经放不开的人,却早已经将他当做了陌路。
她说过要教会他此生此世非卿莫属,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
不是这个人就不可以!
不是陌陌……就不可以!
平生第一次,他写信回潜龙谷向两位兄长求助,信的内容很短:陌陌已得平安喜乐,我当如何?
大哥苏镜的回答洋洋洒洒,结论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如果你能让她更幸福,就去抢回来。
二哥苏醒的回信则只有一句话:何不让她继续平安喜乐?
想了很久,他才下决心选择了二哥的回答。
可是那一晚,当他收到韩烬夜会百里淼的消息立刻追赶而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独自对抗数十个杀手浑身浴血的模样。那一刻,心中骤然生出的杀气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
各人自有各人缘法,从今往后,他只随心而为,不会再退让。
因为韩烬,他不配!
青晖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渺茫的思绪,报上的是一个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苏嬴略略点头:“韩烬真的到这里来要人?”
青晖道:“十七爷正在前头和他周旋,说了三公子早已不在鹿鸣城了,不过他看起来不信。”十七爷正是筥炉堂的主人,苏嬴最小的爷爷苏榕。
苏嬴想起那一夜见到的朱雀,神色一肃,淡淡道:“我出去见他。”
“三公子……”
“无妨,他无法从我这里带走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