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风止寺不大,前前后后三座佛殿,五处僧房,钟鼓皆全,只是本该是塔院的地方只建了一座两人来高的石塔,檐角铜铃铁马俱全,却不能上人。
三人由小沙弥引领,来到一间禅房前,沉香的肃穆气味从纸门的缝隙中透出,门后传来低沉安静的声音,道:“施主请进。”
她推门而入,看清室内情形,不由一愣。
住持的禅房比她想象的要简单狭小很多,而斜倚在蒲团上的白衣僧人,也比她想象的要年轻。
一寺之主,难道不应该是个白须白眉面目慈祥的老和尚吗?
可眼前的僧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不披袈裟,不执法杖,面容白净俊秀,若不是指间的紫檀佛珠和沉静肃穆的神情,这一身白衣低眉斜倚的模样,真会叫人误认为是一个翩翩公子。
“女施主有何病症?”
叫做“念一”的年轻住持平静看着她,眉眼间仿佛带着天生的慈悲柔和,看着十分舒服。
“不,不是我,是我儿子!”
桂儿把元宝抱了过来,韩烬则站在门边,有意无意间盯着念一的一举一动。
年轻的住持却好似并不在意,按部就班的搭脉,又检查了元宝的五官手足,沉吟片刻道:“这位小公子阳气虚损,手足盗汗,可是得了寒症?”
桂儿急忙点头:“正是正是!”
“此寒症与寻常风寒大不相同……”念一和尚微微皱眉,“奇怪……这情形竟被是外家掌力所伤,致使脾胃淤血难以化开。小公子如此年幼,若是真的捱过一掌,早已活不到现在……莫非是女施主怀胎之时受过内伤?”
桂儿回头与韩烬对望一眼,看了这么多大夫,只有这位住持说的话稍微有些靠谱。不过,既然能一眼看出此伤系武功高手所为,这位念一和尚想必功夫也不弱。
韩烬微微一笑,道:“家门有变,实非所愿。”
他说的含糊其辞,念一也没有多问,将元宝的脉相又细细的查看了一回,这才提笔写方子,边写边嘱咐桂儿,此后每隔一日需带元宝来风止寺用针,连续一月不断,方能有所成效。
桂儿一听就急了:“怎么要这么久?”
“有人治病需要数年,一月又怎算长久?”念一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淡的笑意,目不斜视,慢条斯理,“此症可大可小,女施主若是不治,小公子暂时亦无大碍,只是邪寒淤积体内,恐会影响寿数。”
这话和当初韩烬所说相差不远,因此治与不治之间,桂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想了想,又求证般的问道:
“大师可有十分把握能治好元宝?”
念一微微颔首:“女施主请放心。”
望着白衣僧人无欲无求的笑容,桂儿这才安下心来:“那就多谢大师了,明日再来登门拜访。”
正要抱着儿子离开,心中一动,复又坐下,伸出自己的手道:“妾身也有些沉疴旧病,不知大师可否顺带看上一看?”
她本来不想理会自己的健忘症的,不过既然这位住持大师医术不赖,倒也不妨问上一问。
念一并未拒绝,望闻问切,一如平常。可是,当桂儿说起自己只记得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他的脸却微微一僵。手指紧紧按住她的左手尺脉,连指尖都有些发抖。
那一刻的失神,让这个原本如世外仙人般的和尚显出几分烟火人间的气息来,半晌,才缓缓问道:
“女施主体内,可是被种下了苗疆的‘忘忧蛊’?”
他竟然知道!
桂儿愣了愣,忍不住转头对韩烬道:“夜棠,这位大师好生厉害!”
韩烬注视着念一低垂的眉睫,目光幽深,微微颔首:“的确……不一般!”
原本已经绝望的事一旦重燃希望,突如其来的喜悦之情竟比不曾绝望前还要强烈。桂儿仿佛见到了救命菩萨一般,只差供了三牲六畜给念一上高香。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急切问道:“大师,你可有办法治好忘忧蛊?那些已经忘记的往事,我还有机会记起来吗?”
她怀着满腔的殷切,热烈的期待,半晌,却换来了念一轻轻的一句:“不行。”
桂儿的眼神顿时一黯。
念一道:“女施主莫急,贫僧不能做到,并不代表世上就没有治愈的办法。”
“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解铃还需系铃人。”
“大师的意思是……”她顿了顿,“要我去苗疆寻找解药?”
念一合十念道:“世间万物,皆有缘法,得失自在,方能远离虚妄。”
从念一的禅房退出来的时候,桂儿心情甚好,忍不住逗着元宝道:“儿子,我们去苗疆抓蛇玩好不好?听说那里的蛇很大很大,一口就能把你吞了……”
元宝向来怕软绵绵滑溜溜的东西,一双小手有些紧张的抓住桂儿的衣襟,小小声说道:“爹爹……还没说要去呢。”
桂儿愣了愣,这才发现韩烬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便问道:“夜棠,你怎么了?是不是念一大师的话有什么不妥?”
“没有,大师说的很有道理。”韩烬朝她笑了笑,“你们俩的病都可以医好,我自然很高兴,我只是在想,苗疆十万大山是那些人的腹地,你我深入虎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些人”说的是谁,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自然是好事。”桂儿扬了扬眉,“反正当年的事还没有查清楚,总是这么等着挨打也不是办法,不如直接上门去做个了断。不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是非曲折,到时候自有定论!”
这……还真像是她的风格啊。
单刀直入,明快,又犀利。
……去苗疆么?那就最好了……韩烬含笑点头:“一切听凭夫人吩咐。”
三人离开禅房半刻时间,小沙弥却并没有引来新的病人。念一见香炉中的香已然将灭,便又拈了三支欲点燃换上,可手掌却止不住的颤抖,竟是无论如何也点不着。
“心不静,则万物皆不静。”
稍显冷峭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念一却好像早就知道身后有人似的,放下手中的香,长叹一声:“终不能放下心魔,修炼不过是空谈罢了。”
在他身后,杏黄经幡之下,正站着一身白衣的苏嬴。
“陌陌的病症,七师兄可曾见过?”
他再次开口,一向淡漠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波澜。
“见过?何止见过……”念一摇头道,“当年芸娘身上种下的,也正是这种蛊虫。”
苏嬴皱了皱眉:“芸娘是谁?”
“贫僧早已不是三千幻世的弟子,已然当不起小嬴这一声‘师兄’。”念一摆了摆手,“当年离开师门,小嬴尚且年幼,有些事想必所知不祥。我……”他略微顿了顿,此后言语中不再以“贫僧”自称,而是自称“我”,一如俗世之人。
“我从前曾遇到过一个女子……”
数十年前,当念一还不叫念一的时候,是“三千幻世”之一“阎帝太常君”座下弟子,少年时游历江湖,结识了一个神秘的苗疆女子,名唤芸娘。
命中注定的缘分,相见便是倾心,过往种种缠绵动人。当时只以为彼此可付终生,一生相伴。
可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夜,芸娘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此后,他四处寻找她,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州的土地,却始终没有她的下落。直到五年之后,当他无意中迷失在苗疆十万大山深处,终于在无数神像和祭火旁,见到了她。
但是那时候,她却完全不记得他了。在她眼中的他,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密教的中州人士,和别的闯入者没有区别。她甚至和同伴们合力,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离开苗疆,却无法心安。
那些两心相许的日夜,那些相守一生的誓言,明明就发生过,怎会忘记的如此彻底?
于是此后,他又几次三番的回去找她,他以为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那样对他,他想告诉她,不管有什么困难,他都会和她一起面对……可是一次又一次,他都失败了。
没有苦衷,她是真的将他从记忆里抹杀的干干净净。
多深的爱恋,有朝一日也终成陌路。最后一次,当她亲手将刀子送进他的胸口的时候,望着飞溅到她脸上的鲜血,他突然就想通了。
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芸娘和他,早已经在时光中双双死去。
既然如此,何必强求?
他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但是作为当世第一神医的弟子,他那自负甚高的师傅最后还是将他救活了过来。他再世为人,无限慨然,于是拜别师门剃度出家,改名“念一”,隐居于鹿鸣城风止寺。
苏嬴听罢,了然道:“芸娘会忘记往事,是因为被人种下了忘忧蛊。”
念一点头道:“当年师父曾说过,苗疆百虫千毒,多有中州不知之处。能噬人记忆的蛊虫也是有的。因此我多方寻找,四处查探,这许多年里也了解到了一点内情……”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来望着苏嬴:“方才那位夫人脑后五指与八指之处应有极小的肿块,那便是蛊虫栖息之地。”他轻轻一叹:“没想到多年之后,又叫我遇到了这件毒物……”
“七师兄。”苏嬴撩起袍角坐在念一身前,对他之前自称不再是师兄的话充耳不闻,一口气问道:“这种蛊虫产自哪里?真的只有下蛊之人才能解开么?若是不能解……是不是过往种种都不能记起来了?”
念一诧异的望着他,眼前这位江湖贵公子向来以冷漠不多话闻名,从来都是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今日怎么会对一只蛊虫这样追根究底?
“据我所知,忘忧蛊只有下蛊之人才能解开,一旦下蛊人已死,便无法可解。不过这许多年来,我也琢磨了一些法子,以薰疗之术为主,辅以针刺,或许对恢复记忆有所助益。”
“至于产地……”念一说到这里,终于能够平静的拈起那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缓缓道:“芸娘来自当年的西南第一教派北溟朱衣门,这种蛊虫想必也是朱衣门所豢养。不过朱衣门早已经不存在了,这件事,你要比我清楚得多。”
苏嬴眼中清光湛然,淡淡道:“朱衣门形虽灭,神犹在。既然知道是忘忧蛊,一定能查到出处。”
“是么?看来小嬴心中已有打算了?”
“当年朱衣门中五大祭祀之首,司掌教中秘药的大祭司,叫做焦重。”苏嬴一字一字道,眼中隐隐泛起煞气,“他是韩烬的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