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桂儿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睁开眼睛,竹帘外已透入一线微白的天光。
竹帘?她房中怎么会有竹帘?
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白光一闪,一整幅帘子已被人挥开,日光虽未大盛,突然照进来却也十分晃眼,她用力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已赫然站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翠绿衫子,眉目依稀熟悉的美貌女子,在她身后跟着一脸惊讶的百里垚和白洛青晖二人。
绿衣女子与她目光相接,满目惊讶怒气一瞬间冷却,目光如含冰霜,一旁的百里垚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白洛青晖则一个往右看一个往左看,全然一副“我什么都没看到”的表情。
桂儿一时想不起绿衣女子是谁,她首先想到的是,白洛青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说船已经到了鹿鸣城?想到鹿鸣城,她“呀”的一声坐起身来,右手却被什么东西牵住了,低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她坐起的地方正是昨晚跌倒的那张软榻,而此刻正半倚在她身边的,竟然是苏嬴!
不光如此,她……她还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明明记得昨晚把他敲晕之后,三公子死死抓着她的手怎样也扳不开……她不敢惊动其他人,又叫不醒他,后来实在折腾累了,才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桂儿直直的瞪着他,而他似乎早就醒了,正用平素那种清湛冷淡的目光与她对视。她一瞬间想到,在那群人出现之前,他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她?……此念一闪,她顿时连耳朵尖都红了,慌忙抽出手来,连滚带爬的下了榻。
苏嬴却自始至终无甚反应,他很从容的起身理了理微敞的衣襟,淡淡问道:“路上如何?”
正遥望远方的白洛立刻回过头来,答道:“共遇三批刺客,尽数剿灭,尚算平安,只是……”
“蓝中瑞的事情我已知晓。”苏嬴点了点头打断她,“进了城再详细说给我听。”
他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去,经过绿衣女子身边时,略略停步,低头问道:“锦容,你受伤了?”
桂儿一愣,怪不得觉得这女子面熟,原来是那次婚礼中的新娘月锦容,如今卸了浓妆换上便服,倒比那天好看许多。
月锦容原本煞气凝结的眉头因这一句话而顷刻间舒展,微微一笑道:“小伤而已,不妨事。”
苏嬴抓起她的手臂,拉开衣袖,只见小臂上缠着布条,隐隐有血迹透出。他只看了一眼便道:“和青龙交过手了?”
月锦容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寻常刺客伤不到你。”他轻轻的放下她的手,“等到了筥炉堂,让榕爷爷替你看一看。”说罢便转身揭开竹帘,意欲离去。
三公子要走,其他人自然也都要跟着走,桂儿磨磨蹭蹭的跟在最后,身边的百里垚一直窃笑不已,笑也就罢了,他还同她说悄悄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桂儿,你快看锦容那模样,恨不得要把你生吞活剥了,你怕不怕?”
她咬了咬牙:“百里垚,别以为你是侯爷我就不敢对你下手……”
“桂儿!”
“哎!”
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她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应完了才发现那个叫她的人是已经走出帘外的苏嬴。
百里垚用胳膊捅了捅她,贼兮兮的笑道:“小嬴叫你名字了喂,昨天晚上你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百里垚小心我在你茶里下毒!”
她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快步走了过去。苏嬴正单手打起竹帘,她自帘下走过,白色衣袖从她脸边扬起,那种恍惚的感觉又一次毫无预兆的擒住了她,脑中一瞬间空白,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三公子正凑在她耳边说:“……昨日可有听到些什么?”
他的声音是冷淡的,表情也是冷淡的,虽然离的很近,却丝毫不会让人有非分之想,与昨晚那个妩媚美人判若两人。桂儿原本想答“什么都没有”,心中却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怨气来,斜睨了他一眼,轻声道:“陌陌姑娘的身世,很是叫人唏嘘啊。”
苏嬴的目光一瞬变冷。桂儿扬了扬眉,笑微微的从他身边走过。跨出好几步才听到他跟随而来的脚步声。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静静说道:“陌陌……是我的妻子。”
她不由的停下脚步,愣住了。
“她已经死了。”他顿了顿,才接了下去,“你跟她,长的很像。”
桂儿和苏嬴百里垚告别,是在到达鹿鸣城的第一天。
鹿鸣城毗邻紫泯江,水路陆路均十分方便,自古以来便是紫旭的商业城邦之首。鹿鸣城中著名的莒炉堂便是潜龙谷名下的产业,老板苏榕是苏嬴的表祖爷爷,虽远离江湖喧嚣,却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商贾。
桂儿没有跟随他们进入筥炉堂,而是带着元宝住在了客栈里。
已然牵扯日深,不能再继续纠缠。她看着筥炉堂那扇繁复华丽的红漆大门,更有一种“侯门一入深似海”的错觉,再不愿和这些显赫的大人物为伴。这一次,苏嬴没有再挽留,也许是明白桂儿终究不是陌陌,也许是知晓彼此之间并非同路……他甚至连一声保重都没有说,桂儿虽然不稀罕,却也颇有几分怨怼。
十年修得同船渡,他却转身便做陌路人,苏三公子果真是个狠角色!
至少也该送个盘缠,住店打尖行个方便吧?
桂儿掂了掂手里仅剩的五钱银子,拉着元宝,满腹牢骚的走进了城墙脚下一间窗户漏风的小客栈里。
第二天一早,桂儿原本想进城寻找三年前莫家镖局的所在,却在客栈门口被一俩马车拦住了,车中人探出头来朝她露齿一笑,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边的元宝就欢叫一声扑了过去:
“妖怪叔叔!”
百里垚笑得一脸灿烂:“小元宝有没有想我?”
“有!”
“叔叔请你们吃饭,要不要去?”
“去!”
看着儿子毫不犹豫的吃里爬外,桂儿只能无语问天。然而转念又想到此后分别,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对于元宝来说未免过于残忍。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踏上了百里垚的马车。
她原本以为他特意前来是有要事相告,却没想到真的就只是吃饭而已。只因为昨日筥炉堂前闲人太多,彼此之间没有好好告别。百里少侠名满天下,从未怠慢过朋友,此番一定要重新补上。
桂儿虽笑他装模作样,心中却也有些舍不得,百里垚是她离开小山村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若不是身份有别,她也不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谁知随他到了酒楼,还未推开雅座的门,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银铃般的笑声是那位月锦容姑娘的。百里垚来送她,月锦容又怎么会来?若是月锦容在,那么他……
百里垚拉了拉她:“愣着做什么?进来啊。”
桂儿定了定神,若无其事的推门而入。
帘半卷,人倚楼。他……真的在!
依旧是倾城姿容,却吝于笑颜,眼色无波,不悲不喜。桂儿想起他独坐船头遥望江水的模样——这样的表情不是冷淡,只是正神游物外。
月锦容正低头说着什么,原本可供六人落座的长桌,她却偏偏要挨着他挤在角落里,即使他听的并不专心,她的笑容却依旧满足而甜美。
听到脚步声,窗边的人回过头来,只看了她一眼便又转了过去,仿佛那空无一物的窗外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东西,比眼前的佳肴美人都要好看的多。
大抵来说,这是一顿十分和谐愉快的告别宴。席间有百里垚这样的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冷场,他兴致颇高的和桂儿聊起枭阳国的种种奇闻逸事,月锦容也一反常态的开口,无非是一些路上保重,早日和夫君团圆之类的客套话,桂儿猜想月锦容心里或许正因她的即将消失而高兴,以至于原先的冷漠也按捺不住由内而外的化作了喜形于色。
说起来,换做她突然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并榻而卧,恐怕也要气的发疯,这么一想,桂儿也就释然了。
席间唯有三公子极少说话,确切来说,是极少和他们说话,每次桂儿抬头,都能看到元宝正缠着苏嬴教他吹那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箫。他在对着元宝的时候,目光柔和而温顺,反倒比对着她这个做娘的要和蔼耐心的多。待到分别之际,聪明的元宝已经能吹出简单的音节,桂儿知道他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却又不愿当面违拗她的意思,心里默默数着铜钱,不知到年底够不够给元宝买支竹箫来?
临走之际,百里垚欲送桂儿母子回客栈,问及苏嬴的意思,月锦容却抢先说道筥炉堂中尚要事等着他回去处理,苏嬴也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便和月锦容相携离开。
百里垚见状叹道:“小嬴我知道你不爱和女子打交道,可是后会有期总该说一句。”
桂儿正要说“不必”,苏嬴却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淡淡的答道:“没有必要,很快就能见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如常,眼神却若有似无的扫过桂儿的脸,竟让她青天白日之下感觉到浑身发毛。
说真的,她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后会有期”!
虽然百里垚信誓旦旦的说只要有困难就可以找他帮忙,但是桂儿实在不明白一个落难皇子究竟能帮到她什么忙。再过几年,他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那就是万幸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此身如飘萍,来去本无踪。相逢固然有缘,缘尽也不必强留。所说一夜同榻,却比路人还路人……
她一边牵着元宝进客栈,一边胡思乱想,直到一阵微风穿堂而过,让她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破旧的小客栈一切如常,三步开外是离去之间就紧闭着的房门,可心中那股危机渐近的直觉却挥之不去。她想了想,低头朝元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拉着他转身下楼,故意加重脚步,将本来就很薄的楼板踩得咚咚直响。一路走到拐角处,却又猛然抱起儿子,另一手在栏杆上借力,足尖轻点,轻飘飘的回到了房间门口,一脚将门踢了开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速度极快,以桂儿眼下的能力来说,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她怀里的元宝原本只是听话的闭嘴,现在却是呆呆的发不出声音了。
门一开,两道绳索左右飞出,但显然来势仓促,显然是没想到桂儿会去而复返。也幸亏她没有直接闯进去,否则被这两道绳索一套,就算没有被擒,也非要绊个跟斗不可。
偷袭者见一击落空,双双从门后跳了出来,手里换了兵刃,朝桂儿当面砍来。这两人虽然武功平常,臂力却甚是惊人,桂儿手里还有孩子,不愿和他们硬拼,身形一闪便朝着房中直冲过去,一把抓起床铺上的包袱,脚下不停,直接撞开床边的窗户,毫不犹豫的跳了出去。
住进这间客栈的时候,她挑的是一间房门离楼梯最近,窗外就是街巷的房间。虽然是在二楼,窗下却有棚架,就算跳下去也没有大碍。考虑的十分完美——只除了元宝控制不住的尖叫声——
桂儿想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却在忙乱之际不小心碰到了包袱,只听一声轻微的破裂声,眼前顿时腾起了一阵青雾,带着微微的花香,离的最近的元宝张大了嘴,尖叫声未散,人就已经晕了过去。
桂儿慌忙闭气,却已感觉到一阵眩晕,眼角的余光瞥见落脚处的街道被数个手持绳索的人围住,对方竟早已经料得先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模样,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隐约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冷冷道:“绑上,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