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古圣人庄子主张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河所以为百谷之王者,以其善下”。曾国藩出山之前,自负本领甚大,意气风发。而经过大彻大悟之后,改弦易辙。其中原因人多不知,只在他的至亲密友中私下告知他自己学问思想方面的变迁,行为处世方面的变化,曾国藩个人对自己的“大彻大悟”既是痛苦的,又是满得意的。痛苦在被迫放弃了自己前半生的信仰与行为;满意在毕竟发现了做人处世的“真正”秘诀——“大柔非柔,至刚无刚”。
1.以柔为上顾全大局
柔是手段,为的是刚。柔是蓄志,为的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柔何以达到目的。
曾国藩刚办团练时,由各处调来省城的绿营兵,也有数千之众。按照惯例:一省的军事最高长官是提督,训练绿营兵本是提督的职责。湖南提督鲍起豹无能,这几千绿营兵乃一并归曾国藩所选拔的中军参将塔齐布统一训练。湘勇与绿营,共同操练。
曾国藩对于训练,要求颇为严格,风雨烈日,操练不休。这对于来自田间的乡勇而言,并不以为太苦,但对于平日只知喝酒、赌钱、抽鸦片的绿营兵而言,便无异是一种“酷刑”。先是副将清德拒不到操,根本没有把曾国藩和塔齐布放在眼里。接着提督鲍起豹也和清德联合起来,与塔齐布为难寻衅。公然对士兵宣称:“大热天还要出操,这不是存心跟将士们过不去吗?”于是绿营兵大恨曾、塔等人。
当时长沙城内,同时驻扎着两种部队:绿营兵与湘勇。绿营因战斗力差,颇受勇丁轻视,而勇丁的月饷,高出绿营兵二三倍之多,绿营兵也嫉愤交集。因此兵与勇时生摩擦。鲍起豹等人又从中挑拨,双方愈来愈情同水火,渐至常生械斗。
曾国藩起初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只将参与械斗的勇丁加以棍责,严行约束;绿营兵则置之不问。谁知这一来,正合了曾国藩的两句话:“君子愈让,小人愈妄。”绿营气焰更盛,益发耀武扬威,公然凌辱勇丁了。曾国藩不得已而咨请鲍起豹按军法整饬,鲍置之不理。绿营兵于是胆子更壮了。
1853年9月8日,绿营兵居然整齐队伍,带着兵器,鸣号击鼓,包围了参将府,要杀塔齐布。吓得塔齐布躲在菜园旁边的草丛里,没有被找到,才逃过一命。绿营兵找不到塔齐布,放把火把参将府烧了,又一窝蜂拥到团练大臣曾国藩的官邸,照样团团围住,扬言要杀曾国藩。幸而曾国藩的临时行馆设在紧靠巡抚衙门的射圃中。见事已急,乃亲自去叩巡抚骆秉章的偏门,骆出来喝止,绿营兵才悻悻作鸟兽散。然而曾国藩所统率的湘勇,日子却更难过了,进出城门的盘查斥骂,街头的公然侮辱,甚至拳打脚踢,都是常事。有人劝曾国藩据实参奏鲍起豹等人,而曾国藩刚于不久前参革了副将清德,这时不便再动弹章,于是托言:“做臣子的,不能为国家平乱,反以琐屑小事,使君父烦心,实在惭愧得很。”即日将所部湘勇分别遣驻外县,自己的办公大营也移驻于衡州。其实这也是曾国藩一贯所奉行的息事宁人、委曲求全的处世之道的体现。
曾国藩在与太平军斗争的过程中,他的最大困难,不是敌手的强大,而是清政府本身在政治、军事与财政各方面,存在着太多的矛盾和弱点,不能形成强大的力量,与太平军作战。其次就是湘军本身缺少战斗经验,难当大敌。因此在以后的六七年中,曾国藩虽然为自己建立了一点声望,而来自各方面的挫辱和打击,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而在这种境遇下他能够立足,主要就是他奉行了“息事宁人,以大局为重”的处世哲学。
1858年6月,曾国藩被命再出,于江西领导湘军作战。湘军之在江西,虽有守土却敌之功,然与各地乡团不相和睦,常常被团丁伏击截杀,竟至数十数百地被消灭。又逢疫病流行,营中军士纷纷病倒。因此曾国藩再至江西以后,深感诸多问题棘手。9月间,安徽传来败讯,李续宾、曾国华于三河镇被陈玉成击败,全军覆没,李、曾阵亡,湘军官兵阵亡六千余人。这支军队是湘军的精锐劲旅,被歼以后,全军为之震动。景德镇一带的湘军,也连连失利。幸赖曾国藩与胡林翼等竭力挽救,大局才得稳定。
而这时的曾国藩,忽而奉命援浙,不久又命筹援安徽。及石达开有由湘入蜀之势,朝旨又令前赴四川夔州扼守,同时命其分兵协防湖南、安徽,并留兵防守江西。朝令夕改,杂乱无章,使曾国藩无所适从。他自知因无固定地盘,只好由人摆布,委曲求全,精神极感苦恼。可见息事宁人的处世哲学也要付出精神痛苦的代价。
1861年8月,曾国荃攻下安庆,长江千里,已全归湘军掌握。曾国藩分兵三路,直指江浙地区,准备给日渐衰微的太平军最后致命一击。可是曾国藩所遭遇的困难,仍是纷至沓来。先是最能与他合作无间的湖北巡抚胡林翼,积劳病死,顿使曾国藩失去一个最有力的伙伴,未免平添后顾之忧。曾国藩为之彻夜不眠。而三路东向的大军,只有曾国荃一军,因为是亲弟弟,始终听命于他。其余李鸿章与左宗棠两路,都时时表现不合作的态度,使曾国藩伤透脑筋。但按曾国藩的为官之道,还是按捺性情,息事宁人,没有激化矛盾。
曾国荃围攻金陵的军队,虽未发生不听指挥的问题,然而屯兵城下日久,士兵疲惫,军饷不继,军心士气日渐涣散,也使曾国藩忧心忡忡,日夜焦灼。同治二三年间,金陵城外的湘军,因为粮饷缺乏,每天喝稀饭度日,几个月不发饷,更是常事。曾国荃对那些家乡子弟兵,渐感难以约束。他们甚至发生把营官捆绑起来,勒发欠饷的暴行。至于抢掠平民、****妇女的事,也层出不穷。曾国荃拿不出粮饷来解决问题,自感无颜以对部属,只好置之不问。消息传到安庆、曾国藩一面担心弟弟的病体,不能支持,军纪败坏的湘军,随时有叛变崩溃的可能;一面还要承受来自清廷的猜疑、言官的谤劾、僚属的离心等等打击。当时湘军缺饷,不仅限于金陵的曾国荃军。其余各部也很严重。大营所设山内粮台,竟遭驻守附近的两营湘军的自行抢劫一空。曾国藩身体素来孱弱,至此郁气中结,旧疾新病,一齐并发,饭后呕吐、牙痛、头脑晕眩、手脚抽筋,痛不可忍,至于不能工作,逼得只好奏请给假调养。
所以曾国藩曾说:“困心恒虑,正是磨练英雄,育汝于成。夫尝谓余叹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这句话体现了曾国藩在矛盾丛集、内忧外患的十分艰难的境况下的一种息事宁人、委曲求全的一种处世观,而对于当时为官的他,可以说是无奈中的有奈。
曾国藩语录精粹:
惟柔可以制刚狠之气,惟诚可以化顽梗之民。即以吾一家而论,兄与沅带兵,皆以杀人为业,以自强为本;弟在家,当以生人为心,以柔弱为用,庶相反而适以相成也。
——同治五年八月
2.大柔非柔,以屈求伸
书法有藏锋之说,藏锋收尾才能笔落惊鸿,写出上乘的作品。做人亦如此,不必锋芒太露,这或许符合中国人的传统思想。
有时曾国藩的锋芒太露,因此处处遭人忌妒,受人暗算,连咸丰皇帝也不信任他。1857年2月,他的父亲曾麟书病逝,清朝廷给了他三个月的假,令他假满后回江西带兵作战。曾国藩伸手要权被拒绝,随即上疏试探咸丰帝说自己回到家乡后日夜惶恐不安。“自问本非有为之才,所处又非得为之地。欲守制,则无以报九重之鸿恩;欲夺情,则无以谢万节之清议。”咸丰皇帝十分明了曾国藩此一试探性的口吻,咸丰帝见江西军务已有好转,曾国藩此时只是一只“乞狗”,效命可以,授予实权万万不可。于是,咸丰皇帝朱批道:“江西军务渐有起色,即楚南亦变肃清,汝可暂守礼庐,仍应候旨。”假戏真做,曾国藩真是哭笑不得。同时,曾国藩又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舆论压力。此次曾国藩离军奔丧已属不忠,此后又以复出作为要求实权的砝码,这与他平日所标榜的理学家面孔大相径庭。因此,招来了种种指责与诽议,再次成为舆论的中心。对于朋友的规劝、指责曾国藩还可以接受,如吴敏树致书曾国藩谈到“曾公本以母丧在籍,被朝命与办湖南防堵,遂与募勇起事。曾公之事,暴于天下,人皆知其有为而为,非从其利者。今贼未平,军未少息,犹望终制,盖其心态有不能安者。曾公诚不可无是心,其有是心而非讹言之者,人又知之……奏折中常以不填官衔致被旨责,其心事明白,实非寻常所见。”吴敢把一层窗纸戳破,说曾国藩本应在家守孝,却出山,是“有为而为”,上给朝廷的奏折有时不写自己的官衔,这是存心“要权”。
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曾国藩忧心忡忡,遂导致失眠。在经历了一段时期的自省自悟以后,曾国藩在自我修身方面有了很大的改变。及至复出,为人处事不再锋芒毕露,日益变得圆融、通达。
直线虽最近,但也最短。急于求成的人最难以克服的弱点就是不管时间、地点、场合的表现自我、自高自大,不懂得龙蛇屈伸之道。
曾国藩的处世,深谙龙蛇屈伸之道,他说:“处此大乱未平之际,惟当藏身匿迹,不可稍露圭角于外,至要至要。”
他说,大家在一起交往,如果一个人老是自以为是,以自己为中心,处处争强逞能,不给别人以一现和施展的机会,那么别人很快就会对他产生反感,将来一起合作共事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他经常探讨《周易》,他对其中的“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深有同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思想修养好的人,语言简洁,不乱发议论;而性情浮躁的人,滔滔不绝,却言之无物。
曾国藩以自身的体验来检点表现太强的毛病,他说,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话不多;与亲人相处的时候,话也很少。但与朋友在一起时,话就很多,如果恰好异性朋友也在一起时,话就更多了,真可谓标新立异,妙语连珠,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到得意处,更是手舞足蹈。
这一切都是因为人有一种表现欲,或者表现一种气质,或者表现一种才情,或者表现一种风度,或者表现一种智慧,总之是想表现一种优越感,掩饰一种自卑感;想表现自己某一方面长处的人,一定有某一方面的短处。
夸夸其谈的人,本来是想表现自己的长处,可是他在表现自己的长处时却暴露了自己的短处;他只知道谈论的乐趣,却不知道沉默的乐趣;只知道表演的乐趣,却不知道观赏的乐趣。
因此,曾国藩不仅自己常常检点自己的言行是否是表现欲太强,而且对其僚属有这一倾向的人也及时教诲。
曾国藩语录精粹:
弟军今年饷项之省,为历年所无,余岂忍更有挑剔?况近来外侮纷至迭乘,余日夜战兢恐惧,若有大祸即临眉睫者。即兄弟同心御侮,尚恐众推墙倒。岂具檄生芥蒂,又岂肯因弟词气稍忍,藏诸胸臆?又岂肯受他人千言万怄,遂不容胞弟片语乎?老弟千万放心,千万保养。此时之兄弟,实患难风波之兄弟。惟有互劝互助,互恭维而已。
——同治三年四月
3.秀林必摧,出岸必湍
有人说,曾国藩能够成功的最大原因,是深谙藏锋的道理,是不是这样呢?
梁启超先生说:“曾国藩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曾国藩自己也说“自以秉质愚柔,舍困勉二字,别无他处。”又说:“吾平生短于才,爱者或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尚可告后昆耳。”
难道他真是一个钝拙愚柔短才的人吗?实在说起来,这又不尽然了。一个人的成就有小有大,小者可从平时苦读,日积月累得来,若成就大业,只靠辛苦强学还是不行,尤必有超人的领悟天才,才能相济为用。曾国藩说:“器有洪纤,因材而就,次者学成,大者天授。”可见一斑。他论才德说:
司马温公曰:“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警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譬之于木,德在曲直,才即其舟楫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德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立之,则近于小人。……二者既不可兼,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自修之方,观人之术,皆以此为衡可矣。
由上可见曾国藩并不漠视才与德的相对作用。何以他反自称无才呢?这不过是他的一种谦德。因为才是靠不住的,如果恃才傲物,就容易泛滥横流,近于小人了。这完全都是勉人为学的意思。他在家信中对子弟的贤否,也有六分天生,四分家教的话。何以又这样重视天命天才呢?好像是他的一种矛盾思想,其实不然,这正是中庸相反相成的道理。所谓“天定胜人,人定胜天”,“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不是一样的道理吗?倘不明乎此,则读曾国藩的书籍,直如隔靴搔痒,处处都觉得矛盾了。譬如他自称愚柔,而致九弟书云:“古来豪杰,吾家祖父教人,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弟能夺数万人之刚气而久不销损,此是过人之处,更宜从此加功!”
这能说他没有大才吗?可是他的祖父告诉他说:“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可见曾国藩只是在不做上做工夫,颇有大智若愚之意。
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同,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一粟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之者少,则不必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这是何等高明的见解!芸芸众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只晓得一个“我”,则一切相害相悻矣。倘能觉悟到此种境界,自然可以除去自私自满之见,往大道上迈进。否则坐井观天,画地自限,没有伟大的人生观,焉能有伟大的学术事业?所以觉悟是做人的始基,也是做人的归宿,由于天才而来,也由于学问而得。
不但才与学相济的道理是如此,即如发舒到志气方面,屈伸行藏,也是一样的。曾国藩在初入北京会试的时候,就抱有澄清天下之志。
这显然是时机未到,在行所谓龙蛇之道。虽然已经很难看破,他还是觉得自己藏得不够深,准备再进一步,让人一点征兆也感觉不到。
屈是为了伸,藏锋本是蓄志。不屈难以伸展,不藏锋志从何来?曾国藩的“藏锋”表现在他与君与僚属的共同处事上,这种藏锋来自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体认,来自一种儒释道文化的综合。
一般谈曾国藩的思想往往只谈他所受到的儒家文化的影响,作为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全面研究过的人,曾国藩对道家文化也情有所钟,尤其是在他晚年。他终身都爱读《老子》,对受道家文化影响很深的苏轼钦佩不已,而且周敦颐和朱熹也是儒道兼通的人物。在政治上、为人上,曾国藩是一个儒家;在军事上,在养生上,曾国藩又是一个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