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畔常常有一些“养性”的垂钓者持着竿子静静地凝视着水面:鱼来了罢?大的还是小的?
坐在池畔的我们可没有钓竿,我们什么也没有,从我们的眸子里却在钓着周遭的一切,钓着那持竿的钓者,钓着池中的悠悠的白云,并且连披裹在白云里的那一颗天的心。
性恐怕并不是能养的,需要的大约还是拔脱与遗忘。在这池畔,常常使我们把什么都涤净,把什么都化为乌有了。蛙在水里叫着,昆虫在岸边飞着,萤流着,星瞬着,……谁也不晓得谁是为谁而来的:在自然里生,在自然里死,想到一个蜉蝣,我也会想到北冥真的有那么一个其名为鲲的大鱼了。然而古人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那么一个朝生而夕死与那化而为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不都同样的是一个过客么?然而“斥以笑之”的故事,就是产生在人间,并且使这人间添上了“荣誉”的那一面了。
记起了当初在这池畔的一幕情景,现在不知怎么竟使我的心绪这样的低郁瞠然若失,连轻轻的叹息都似乎不能透出来了。
一天的夜晚,在池畔的一个小茅草棚里(这里白天卖香火,夜晚就空了。)几个平常最熟识最要好的朋友,不期然而然地遇在一起了。大家都是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黑压压地身子挤着身子,手碰着手;温暖的人的气息,早已赶尽了露宿在这茅草棚子里的秋气了。我们都是亲密地互相偎依着,刹那间仿佛已经各自回到了他的童年。望着池子,池子在对面好像一片海:我们更欢愉了!欢愉我们是坐在同一个小船里归向故国了……好说话的人互相戏谑着,不作声的似乎是在等候着听人讲鬼怪的故事,于是向黑的地方更挤紧一些,怕真的鬼怪来了抓不着他。
草棚子里是比白天还热闹了。
——安静些啊,留神日本的杀人鬼来把我们这群“支那人”开了刀。
——这倒不要紧,提防那个大铜和尚在棚子背后显什么灵通。
——敢!我去他跟前撒一泡尿。
——一放假就该痛痛快快地玩了。
——你得意什么?看你这一脸花白麻子!
大家忽然看见那一个平时白白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的朋友,当真有了一片花白的麻子。
——看你自己!还说我哩。
说人的人,他的脸上果然也和被说的一样了。
你看我,我看你,沉静了一忽的工夫。
哈——五六个人统统地笑起来了。
所有的人们的脸上,原来统统都生了一片花白的麻子了。想用两手去遮掩的,可是手掩到脸上手也变成了有麻纹的了。在这茅草棚里的人以前像一群熊,现在完全是一批斑马了。
笑声很久很久都不能歇止,可是它怎么也赶走不了从那茅草棚顶上透进来的月光。
月光啊!是不是也在我们那种难得的无邪气的笑声上打了印记呢!
回国后的朋友,差不多一个一个地上了他们鹏程,而我和C却是落在万里万里之后了。鹗雀无志,但谁能阻止了他所憧憬的那悠悠的白云呢?白云飘在空中,白云浮在池上,白云里面永远裹藏着一颗寂寞无言的天的心。
高原的草我已经忘记了,“高原的玛莉”是一个诗歌或是一幅图画的名字。我常常向往着“高原的玛莉”,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底细;倘如是一幅画罢,那么我又没有看见它的色彩和线条,和它所表现的意义。于是我常常阴自地设问:是哪儿的高原!谁的名字叫玛莉?是我曾经梦过的一个幻梦么?可是梦也忘记了,莫非我就给这个幻梦起了一个叫“高原的玛莉”的名字么!……没有玛莉,梦里也再寻不着玛莉;可是有高原,于是我向往着高原,向往着生在高原上面的野草。
在那么多的诗句里,草在我的眼底招展着,在我的心里招展着: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荣、枯、荣、枯、……从来不曾绝迹的便是从来也记不起那许多名字的草。一年年地青了,黄了;年年青青地——黄黄地遮掩了母亲的大地。管不着世事的离合悲欢,可是却有人好像也问过他王孙的消息。
大地是万物之母,恐怕草便是母亲的心。萎萎的,绵绵的,有着草的地方有着太阳:在那儿辉耀着生的力,蕴藏着一种无限的慈和的慰藉。
江户,这武藏野的平原,没有遭遇过侵入者的铁蹄,也没有留下了什么武士和英雄的血迹。有的是万顷良田,有的是无涯的青草,也有的是自然底墓冢——百多米高的在这平原上已经是算它是山岗了。
在这个没有崇山峻岭,没有长江大河的国度里,被称为东方的公园的资格大约就是在此罢?
公园里的山水,自然还是它公园里的山水。
山上是栖止着小麻雀的;水里是养着红金鱼的。
三年的居留的生活,差不多全部地在这武藏野上消磨了。我住的地方就是这平原上所有的一个叫大冈山的山上。并且,我的西向的窗子,也是对着一个山冈。高度和我住的地方是差不多的,我欣喜的便把它当作了我所向往的高原了。
冈上并没有什么人家,被占据的只有几株长青的老树和一片无涯的野草。西向的窗子我是常常开着;乍看的时刻,仿佛在壁上柑起了一幅风景绘;一凝神,心身好像都已经悄然地走入画中了。
我的眼睛和这西向的窗子,都仿佛成了摄取景物的镜头了。为了高原上的野草,才使我们的镜头常常生辉的。
草在艳阳天下,高原上被盖着碧绿的茵席。不要牵挂那秋风会吹凉了原上的土地,看哪,渐渐地,渐渐地,毛茸茸的草,换上了一件金黄色的鹿皮了。
“方寸之木,高于城楼。”看哪!草比太阳高,草比月亮也高,当着黄昏和黎明的时候,太阳和月亮都比草还低地向他的背后隐藏起来了。从来没有看见月和太阳住在哪儿,如今我疑念着草的背后或许就是他们的家屋了。
有着草的那儿,是多么温柔多么服贴啊!
草在太阳的前头,一个红瓜,像络在了蛛丝的网里。渐落渐落渲染了满天的腥红,看哪,草乘着一股风势,在高原上现出了亿万的兵马,浩浩荡荡如同誓师,如同前进;那高出的带穗的是兔儿草或什么罢,摇摆着,像举着大军里面的旌旗高原上的野草,是多么伟大多么严肃的啊!
草在月亮前头,一把镰刀,被遗忘了的挂在林间;一个盆大的明灯,照耀着汪汪的洋面,草在动着,波涛在汹涌着,高原上成了沧海了……这又是多么凄凉多么悲壮呵!
夜了,我们的镜头都被黑幕遮住,不断地向往着的高原的草,常常使我辗转反侧了。起来,我伫立在窗前,我望见不了垂天的繁星,万万千千个都在瞬着他们的眼,那是为了闪照着高原上的野草的。
高原上的野草啊,你们也许都已安息了,天上的星子如果不是为闪照你们的,那也许就是你们的每个的幼小者的灵魂的反映罢?
是多么幽静,又是多么沉寂啊!
说起了仿佛有过那么一个少女,她不是一朵艳丽的花,也不是一棵结壮的树,草似乎都不能比拟她,她只像一个生在渊底或岭上的一种植物的小芽,不皙白,不全黄,不翠绿……总之是那么一个芽一般的少女,她是曾经被我暗自思恋倾慕过的。
然而,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了,我还有着泪罢,是经过了纯洁的不曾沾上一点尘垢的泪;激荡罢,是直通到每个毛细管的不曾搀一丝毫渣滓的血,那些青春的汁液,我们把它们悄悄地拧在墨水里,我曾写给她无数的信札,吐露了吐露不尽的心语。为她,我的寝食俱废了,然而,我敢赌咒说我真不知道为了什么。是从古到现在以至未来的那一个说俗了而又永远永远不会遗忘不会灭亡的字么?
啊,那一个字!也真地只好拿草里的句子说它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她每次给我的信上,常常是短短的几行,她说,写不出什么,不知道要告诉我什么。
但我只想问她的墨汁里可有些什么。(虽然我是一个鲁莽的人,倒始终没有问过。)有一次,她说将有一篇诗稿寄我。一时一刻的在翘盼着,没有来;一道两道的催问着,没有来。惆怅地想:
——神秘的少女的神秘的诗稿……来了,结果,只是那首诗稿的命名:“一茎草。”
从此,茫茫的,我不知道那茎草的所在了,惘然地想:
——神秘的芽是滋生着也是消失着;少女的心,在不绝地滋生着,长到像草一般地会招展了。
草啊,我依依地想起了生在高原上的草了。
太阳是你的气怀,月亮是你的伴侣,星星是你的灵魂。
高原上的草的影子,你在我的心壁上是塑着了一个永不腐蚀的形象了!
§§§后记这部“帖”,果然就是这样残缺下去了,记得开始“裱制”的时候,好友C,曾给了我很多的鼓励,不久之后,他患了和我同样的病,他竟先我而逝了。
我不能再写下去,我想到C,我想到他在草原上对我说过的话:
“一个好友的死去,自己也等于死去一半了。”
如今我还活着,我知道那死去的一半是埋葬在一个寂寞的青春的坟堆里。
另外有三节写好了的(地震,樱花,武藏野,)被一位叶某遗失,现已不能复记。
二十八年四月。
(选自《唏露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