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是一个神秘的动作:它本身存在一种形容不出的情趣,一种进入一个新的时刻,人类烦琐程序的一种新的模式。它包含着极大的人世间喜悦的闪现:重聚、和解、长久分离的情人们的狂喜。甚至在悲哀中,一扇门的开启也许会带来慰藉:它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类的威力。然而门的关闭却可怕得多。它是一种最后定局的自白。每一扇门关了就是结束了什么。在门的关闭中有不同程度的悲哀。一扇门砰地关上是一种软弱的招认。一扇门轻轻地关上往往是生活中最为悲剧性的举动。人人都懂得在刚刚关上门后那种被极度的痛苦揪心之感!当心上人就在近处,声音依稀可辨,而人儿却已远去。
开门和关门是一部分生命的严酷的流传。生命不会静止而听任我们支配。我们不断地怀着希望将门打开,又带着绝望把门关上。生命并不比一斗烟丝延续得更为长久,而命运却把我们像敲落烟灰似的给敲落了。
一扇门的关上是不可挽回的。它突然拉断了捆扎着心儿的绳子。再开一下,再退回来,也是枉然。平内罗是胡言乱语,当他迫使波拉·谭克雷说:“未来仅仅是过去通过了另一扇人门走进来而已。”天啊,那儿还有别的大门!门一旦关闭,就永远关闭了。通往消逝了的时光的脉搏并没有别的入口。“指分理处字成,字成指动。”
还有某一种关门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遇到的。那种关得非常轻的关门,只有门闩急速地咔嗒一声打破了寂静。但愿到那时他们会想到我们未完成的合乎体面之事,而不要想到我们过去早已完成的小小不端行为。然后他们便走出去,关上了门。
坚硬的荒原
[乌拉圭]何塞·恩里克·罗多
坚硬的荒原,一望无际,灰茫茫,朴实得连一条皱褶都没有;凄清,空旷,荒凉,寒冷;笼罩在铅也似的穹隆下。荒原上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瘦骨嶙峋,古铜色的脸,没有胡须:高大的老人站在那里,宛似一株光秃秃的树木。他的双眼像那荒原和天空一样冷峻;鼻似刀裁,斧头般坚硬;肌肉像那荒凉的土地一样粗犷;双唇不比宝剑的锋刃更厚。老人身旁站着三个僵硬、消瘦、穷苦的孩子:三个可怜的孩子瑟瑟发抖,老人无动于衷,目空一切,犹如职坚硬荒原的品格。老人手里有一把细小的种子。另一只手,伸着食指,戳着空气,宛似戳着青铜铸成的东西。此时此刻,他抓着一个孩子松弛的脖子,把手里的种子给他看,并用下冰雹似的声音对他说:“刨坑,把它种上。”然后将他那战栗的身躯放下,那孩子扑通一声,像一袋装满卵石的不大不小的口袋落在坚硬的荒原上。
“爹”,孩子抽泣着,“到处都光秃秃、硬邦邦的,我怎么创呢?”“用牙啃。”又是下冰雹似的声音回答;他抬起一只脚,放在孩子软弱无力的脖子上;可怜的孩子,牙齿咔咔作响,啃着岩石的表面,宛似在石上磨刀;如此过了许久,许久;那孩子终于在岩石上开出一个骷髅头大小的坑穴;然后又啃呀,啃呀,带着微弱的呻吟;可怜的孩子在老人脚下啃着,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像那坚硬的荒原一样。
当坑穴达到需要的深度,老人抬起了脚。谁若是亲临其境,会越发痛心的,因为那孩子,依然是孩子,却已满头白发;老人用脚把他踢到一旁,接着提起第二个孩子,这孩子已颤抖着目睹了前面的全部经过。
“给种子攒土。”老人对他说。
“爹,”孩子怯生生地问道,“哪里有土啊?”“风里有。把风里的土攒起来。”老人回答,并用拇指与食指将孩子可怜的下巴掰开:孩子迎着风;用舌头和咽喉将风中飘扬的尘上收拢起来,然后再将那微不足道的粉末吐出;又过了许久,许久,老人不焦不躁,更不心慈手软,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地站在荒原上。
当坑穴填满了土,老人撒下种子,将第二个孩子丢在一旁,像一个被榨干了果汁的空壳,痛苦使他的头发变白,老人对此不屑一顾;然后又提起最后一个孩子,指着埋好的种子对他说:“浇水。”
孩子难过得抖成一团,似乎在问他:“爹,哪里有水呀?”“哭。
你眼睛里有。”老人回答,说着扭转他那两只无力的小手,孩子眼中顿时刷刷落泪,干渴的尘土吸吮着;就这样哭了许久,许久;为了挤出那些疲惫不堪的泪水,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地站在坚硬的荒原上。
泪水汇成一条哀怨的细流抚摩着土坑的四周;种子从地表探出了头,然后抽出嫩芽,长出了几个叶片;在孩子哭泣的同时,小树增加着枝叶,又经过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棵树主干挺拔,树冠繁茂,枝叶和花朵洋溢着芳香,比那冷若冰霜、纹丝不动的老人更高大,孤零零地屹立在坚硬的荒原上。
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天上的鸟儿都来枝头上筑巢,它的花儿已经结出果实;老人放开了孩子,他已停止哭泣,满头白发;三个孩子向树上的果实伸出贪婪的手臂;但是那又瘦又高的老人抓住他们的脖子,像抓住幼崽儿一样,取出一粒种子,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另一块岩石旁,抬起一只脚,将第一个孩子的牙齿按到地上,那孩子在老人的脚下,牙齿咔咔作响,重新啃着岩石的表面,老人冷若冰霜,纹丝不动,默不作声,站立在坚硬的荒原上。
那荒原是我们的生命;那冷酷无情的硬汉是我们的意志;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是我们的内脏、我们的机能、我们的力量,去征服世界和冲破神秘的黑暗。
一抔尘土被转瞬即逝的风吹起,当风停息时,又重新散落在地上,软弱、短暂、幼小的生灵蕴藏着特殊的力量,无拘无束的力量,这力量胜过大海的怒涛、山岳的引力和星球的运转;一抔尘土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万物神秘的要素并对它说:“如果你作为自由的力量而存在并自觉的行动,你便像我一样,便是一种意志:我与你同族,我是你的同类;然而如果你是盲目的、听天由拿的力量,如果世界只是一支在无限的空间往返的奴隶的巡逻队,如果它屈从于一种连自身也毫无意识的黑暗,那我就比你强得多,请把我给你起的名字还给我,因为在天地万物之中,唯我为大。”
昼夜
[印度]泰戈尔
红日西沉,地平线上最后一抹金晖渐渐消失在暮蔼的黑幔后面。夜阑姗姗来临了。
白昼以光明,夜阑以黑暗,轮番地叩击我们的生活,在我们的心弦弹拨什么乐曲?日复一日,在我们中间创造的奇妙韵律。富于怎样深厚的意蕴?昼夜有规律的现隐,如同昊天的脉动,我们在其间成长起来。我们的生活领域里难道不曾凝集每日明暗转换的涵义?每年雨季,洪水淹没滩地,到了秋季,滩地从水中升起,为播种储存了足够的养料,雨季和秋季的往返,不曾在滩地一层层地撰写历史?
白昼之后夜的降临,夜阑之后白昼的崛起,这美妙的奇迹,愿我们不被习惯束缚,视而不见!落日在西天倏地合上光的经典,飘然而去;夜阑在太空无数不瞬的星斗面前,用手指无声地翻开新的经典的新的一页。对我们说来,这绝非区区小事。
这极短时光内的变幻,何等奇谲,何等广远!世界顷刻之间那么轻易地从一种意境跨入另一种意境,中间没有对抗,没有死离生别的巨大打击。前者的终止和后者的开端之间显现多么温雅的宁静,多么安详的绮丽!
日光下,万物的差异清晰地裸露在我们眼前。日光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精确地测定我们每个人的界限。白天,各自的工作表明我们各自的特点;勤奋工作的摩擦中,难免产生矛盾。白天,我们个个施展才华,力图战胜自己。对我们来说,各自的工作场所,比其他广阔的领域乃至宇宙还要宏阔;事业的引力比其它任何事情的引力要高尚得多。
不久,身著暗蓝罗衫的夜阑悄然来到人世,她纤指轻柔的摩挲,一霎间模糊了我们外在的差别。于是,我们得以在心中体验彼此间广泛的一致性。夜阑是爱情和团聚的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