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制陶器这件事使人类向文明跨前一大步,在埃及,在希腊,都由此产生了神明用泥土造人的神话。在中国,却大大地发扬了“五行”的观念。根据本、火、金、水、土五种东西彼此的作用,又产生了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论。根据这几种东西的颜色:树木是苍翠的,火光是红艳艳的,金属是亮晶晶的,深深的水潭是黝黑的,中原的泥土是黄色的。于是青、赤、白、黑、黄五种颜色就被拿来配木、火、金、水、土,成为颜色上的五行了。
这个五方、五行的观念被古代思想家用来分析许许多多的事物,音乐上的宫、商、徵、羽五个音阶,天上二十八宿的分隶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乌龟)四方,都是和这种观念紧密地联结起来的。
把世界万物的本源看做是木、火、金、水、土五种东西相互作用产生出来的,这和古代印度哲学家把万物说成是由地、火、水、风所构成,古代希腊哲学家说万物的本源是水或者火……那思想的脉络是多么地近似啊。
尽管这种说法在几千年后的今天看来是奇特甚至好笑的,然而那里面不也包含着光辉的真理吗:万物的本源都是物质,物质彼此起着错综的作用……哦!我们遇见的对着泥土沉思的思想家,他们正是古代的略具雏形的唯物主义者!
没有这些古代思想家,我们就不会有这个五色的土坛。审视这五种颜色吧,端详这个根据“天圆地方”的古代观念筑起来的四方坛吧!它和我们民族的古代文化存在多么密切的关系啊!
我们汉民族的摇篮在黄河的中上游,那里绵亘的是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因此,黄色被用来配“土”,用来配“中心”,成为我们民族传统中高贵的颜色。中心是不同于四方的,能够生长五谷的土地是不同于其他东西的,黄色是不同于其他颜色的。在这个土坛的中心,黄土被特别砌成了一个圆形,审视这个黄色的圆圈吧!它使我们想起奔腾澎湃的黄河,想起在地层下不断被发掘出来的古代村落,也想起那古木参天的黄帝的陵墓。
我多么想去抱一抱那些古代的思想家,没有他们的艰苦探索,就没有今天人类的智慧。正像没有勇敢走下树来的猿人,就不会有人类一样。多少万年的劳动经验和生活智慧积累起来,才有了今天的人类文明。每一个人在人类智慧的长河旁边,都不过像一只饮河的鼹鼠。在知识的大森林里面,都不过像一只栖于一枝的鹤鹩。这河是多少亿万滴水汇成的啊,这森林是多少亿万株草木构成的啊!
瞧着这个社稷坛,你会想起了中国的泥土,那黄河流域的黄土,四川盆地的红壤,肥沃的黑土,洁白的白垩土……你会想起文学里许许多多关于泥土的故事:有人包起一包祖国的泥土藏在身旁到国外去;有人临死遗嘱必须用祖国的泥土撤到自己胸上;有人远适异国归来,俯身亲吻了自己国门的土地。这些动人的关于泥土的故事,使人对五色土发生了奇异的感情,仿佛它们是童话里的角色,每一粒土壤都可以叙述一段奇特的故事,或者唱一首美好的诗歌一样。
瞧着这个紧紧拼合起来的五色土坛,一个人也会想起了国土的统一,在我们的土地上,为了统一而发生的战争该有多少万次呀!然而严格说来,历史上的中国从来没有高度统一过。四分五裂,豪强纷纷划地称王的时代不去说它了,可怜的供主像傀儡似地位在京都,整天送猪肉、龟肉慰问跋扈的诸侯的时代不去说它了,就是号称强盛统一的时代,还不是有许多拥兵自重的藩镇,许多专权用事的贵戚,许多地方的家霸,在他们的领地里当着小皇帝,使中央号令不行,使国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国。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像今天这样高度统一过,等我们解放了台湾和一些沿海岛屿以后,这种统一的规模就更加空前了。古代思想家的预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由于不剥削人的无产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竟使这一句话在两千多年后空前地应验了。
我在这个土坛上低徊漫步,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未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凭着思想和激情的羽翼,我们尽可去会一会古人,见一见来者。我仿佛曾经上溯历史的河流,看见了古代的诗人。
农民、思想家、志上,看他们的举动,听他们的声音,然后又穿过历史的隧洞,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啊,做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子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一回事!做今天的一个中国的儿女是多么值得快慰的一回事!回溯过去,瞻望未来,你会觉得激动,很想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想好好地学习和劳动,好好地安排在无穷的时间之中一个人仅有一次,而我们又恰恰生逢其时的宝贵的生命。
啊,这座发人深思的社稷坛!
悼念乔治·桑
雨果
我哀悼一位逝去的女性,向一位不朽的女子致敬。
我以往热爱她,赞赏她,尊敬她;今天,在死亡的宁静肃穆中,我瞻仰她。
我称赞她,因为她的创造是伟大的,而且我感谢她,因为她的创造是美好的。我记忆犹新,有一天,我曾经给她写信说:“我感谢您心灵如此伟大。”
难道我们失去她了吗?
没有。
高大的形象不见了,但是并没有销声匿迹。远非如此;几乎可以说,这些形象发展了。它们变成了无形,却在另一种形式下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崇高的变形。
人形有隐蔽作用,它遮住了真正神圣的面孔,这面孔就是思想。
乔治·桑是一种思想;这思想如今离开了肉体,获得了自由;她辞世了,而思想却活着。
乔治·桑在我们的时代享有独一无二的位置。其他伟人都是男人,她却是伟大的女性。
本世纪以完成法国革命和开始人类革命为其潜规则;在这个世纪里,由于性别的平等属于人类平等的范围内,因此一个伟大的女性是必不可少的。妇女必须证明,她可以拥有我们男性的所有禀赋,而又不失去女性天使般的品质;强大有力而又始终温柔可爱。
乔治·桑就是这种证明。
既然有那么多的人给法国蒙上耻辱,就必须有人给它带来荣耀。乔治·桑将是我们的世纪和法国值得骄傲的人物之一。这个誉满全球的女性完美无缺。她像巴尔贝斯一样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像巴尔扎克一样有伟大的头脑,像拉马丁一样有崇高的心胸。她身上有诗才。在加里波第创造了奇迹的时代,她写出了杰作。
用不着一一列举这些杰作。何必把大家记得的事再鹦鹉学舌一遍呢?标志这些杰作力量所在立特点的,是善良。乔治·桑是善良的。因此,她受到憎恨。受人赞美有个替身,就是遭人嫉恨,热情有一个反面;就是侮辱。嫉恨和侮辱既是表明赞成,又想表明反对。后人会将嘲骂看作得到荣耀的喧闹声。凡是戴上挂冠的人都要受到抨击。这是一个规律,侮辱的卑劣要以欢呼的大小作为测度。
像乔治·桑那样的人都是为公众谋福利的。他们进去了,他们一旦逝去,在他们本来那个显得空荡荡的位置上,便可以看到实现了新的进步。
每当这样一个杰出人物去世,我们便仿佛听到翅膀拍击的巨大响声;既有东西逝去,就有别的东西继续存在。
大地像天空一样,也有隐没的时候;但是,人间像上天一样,重新显现,跟随在消失之后: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就像火炬一样以这种形式熄灭了,却以思想的形式重新放光。于是人们看到,原来以为熄灭的东西是无法熄灭的。这支火炬越发光芒四射;从此以后,它属于文明的一总分;它进入了人类广大的光明之中;它增加了光明;因为把假光熄灭了的神秘的气息,给真正的光提供了燃料。
劳动者离不开了,可是他的劳动成果留了下来。
埃德加·基内去世了,但是从他的坟墓里冒出了至高无上的哲学,而他又从坟墓的上方给人们提出劝告。米什莱谢世了,但是在他身后耸立着一部历史,勾画出未来的历程。乔治·桑长辞了,但是她给我们留下妇女展露女性天才的权利。变化就是这样完成的。让我们哭悼死者吧,但是要看到接踵而至的现象,留存下来的是确定无疑的事实;由于有了这些令人自豪的思想先驱,一切真理和一切正义都迎我们而来,而这正是我们所听到的翅膀拍击的声音。
请接受我们逝去的名人在离开我们的时候,给予我们的东西吧。让我们面向未来,平静而充满沉思,向伟人的离去给我们预示的光辉前景的到来致敬吧。
贝多芬百年祭
萧伯纳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做的那样,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的,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气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做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相信穿得这样破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相信这副躯体能容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灵魂比巴哈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
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很容易控制住,却常常不愿去控制,这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一样,都是别的作曲家作品里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好像就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z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排测的境界朋,而后突然以钢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的使他们觉得自己真傻。除了贝多芬谁也管不往贝多芬;当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光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人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遵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帅,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于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公,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了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贝多芬从社会地位上说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轻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惧。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神人的光辉,给他回中的歌词谱上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