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灯下想到窗外“复活的狸狸”,想到狸狸的来历。二十一年前,我遭遇人生中最大挫折,这挫折被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以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向全世界昭示,并且刊登在第二天所有报纸的头版。我作为主编为杂志惹的祸理应担负全责。确实有许多杯咖啡立马凉了,甚至凉咖啡也拿走了。这很正常,不应抱怨。但就在这样的时刻,有杯热咖啡送到了我的眼前:同事带来一个纸盒,说是杨学仪师傅送给我的,纸盒里是一只幼猫,后来被取名狸狸。杨师傅知道我爱猫,知道我在遭遇挫折后因为心烦意乱,家里走失了爱猫,他就用送猫来表达他那热辣辣的安慰。
那时杨师傅已因病休养。他在杂志社为主编开车,几年里是越开主编年龄越小,先是接送李季,那时候六十多岁,比他大;后来是王蒙,五十出头,比他小;到我坐进车里时,他奔六十而我只有四十四岁,开始我们俩都感到尴尬。他为王蒙开车时,西服革履十分气派,而那时的王蒙穿着还很随便,有时到了某场合,他下了车,人家就簇拥上去把他当主编往里进,他忙摆手指向王蒙,竟还有人坚持觉得他就是王蒙而在幽默。我不记得是在哪一天,经过我们双方努力,杨师傅跟我说:“咱爷俩可以交朋友了。”他竟为惹了祸的朋友送来了无言的温暖。那以后没几年杨师傅因病去世。
世事多变,咖啡会凉,但有一杯咖啡永远是热的,那里面满盛超越世态炎凉的宽厚与善意。
我藏书的小楼
胡品清
楼这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字是中国文学的专利品,尤其是专属于诗的。同一楼宇在法文或英文中便只是建筑学上的名词,平凡庸俗,仅仅意味着平房或楼下的反面,不蕴涵任何美感,而楼宇在中国文学里是富于诗意的,会引起诸多美丽的、奇妙的联想。
楼是凌云的建筑,所以会引起空灵飘忽的感觉,如:“楼阁玲珑五云起”或“山外青山楼外楼”。
在昔日,女孩子们的闺房常常设在楼上,所以楼又是富于浪漫色彩的。它是名门闺秀的寓居:“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它是歌妓们的寓居:“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它也是宫女们的居所:“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楼是高出地面的建筑,所以视野辽阔,宜于远眺。李后主在思乡的时候便攀登他谪居的小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游子远征的时候,被遗留在家里的思妇便在楼头忧郁起来:“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楼是触及重霄的建筑,所以气象万千。月明风静的夜间,楼提供一个空灵的境界:“小楼回首,明月自纤纤。”伤春时节,楼提供一个凄楚的意境:“子规啼月小楼西。”而在欲雨还晴的时刻楼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山雨欲来风满楼。”
楼是古典,楼是东方。假如我是一位音乐家,我要以楼为主题写出一套组曲表现楼的各种意境,景象和情调。我要以小提琴的幽雅奏出“十二楼中月自明”的静夜,我要以横笛吹出“子规啼月小楼西”的凄清,我要以喧哗的小鼓和喇叭响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我要以肖邦式的夜曲在钢琴的键子上弹出“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的幽怨。假如柴可夫斯基住过中国古典的小楼,他可能写出比“胡桃夹子”更空灵的作品,假如蒙内曾住过中国古典的小楼,他会留下更多印象派的画面。啊!楼这个字,太美了。
关于我的小楼,我能说什么呢,除了它曾给我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一年前,在此楼中,一切原也是寓于诗情画意的,如今只是一条幽暗的甬道的地方,去年原是一条富于浪漫色彩的楼廊。那时我的小楼确然是美丽的,我可以静静地伫立楼前迷失在各种的意境中。凌晨的微风中有树枝的沙沙声,有自画眉鸟的喉头滑出的清脆的歌声。当朝霞满天,小立楼前观赏朝雾末洋的远山是艳丽而凄迷的。而那边,楼外楼的廊前是否也有人伫立如我?
在阴晦的日子,着迷迷濛濛的远山,真能体味到“数峰凄苦,简略黄昏雨”的意境,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更是这小楼的写真,因为华岗原是风岗,而我的小楼也就是风楼了。
落日的楼头又是何其明艳!假如我是一位写生画家我要把远山的紫,落日的胭脂,暮天的柔和与明丽变为静止的永恒的悦乐。
楼在山间,树在山间,楼在山山树树间,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总爱看那一片森林,很蓝,很朦胧。“我便是小王子,”他说。
“来自那星,那最微小的一颗。”我听着,迷失在蓝蓝的夜里。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那富于浪漫情调的楼廊变成了一条黑黝黝的甬道,甬道的那一边伸延出去便是一幢加筑的小楼,于是我清晨的廊外不再霞光满天,黄昏的窗外不再响起夜曲也永远不会明月一楼了。
而且那些不知愁的女孩子们全迁来了,前窗外,不再有宁静,后窗外是一栋未完成的建筑,像一个黑色的巨人以庞然的阴影掩蔽一山美景。于是幽暗总停驻于室内,总是灰濛濛,冷冰冰的。永远抖不落冷湿和霉霉,纵令春山已是无处不飞花。
冬去,春来,而小楼无春,没有阳光惊醒昏睡的盆景,圣诞红都苍白,龙柏也萎死。
真不再留恋这失却了最重要的东西的小楼,也再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给它命名。不再是栖霞楼,不再是夕照楼,也不再是待月楼。它被摒弃于一切美好之外,不再空灵,不再凄迷,不再罗曼蒂克,我也不再能静静地仕立楼头。剩下的只有书架上那些美丽的洋装书,竖立着,斜倚着,颜彩缤纷,像一些穿红着绿的小女孩。于是我只能懒懒地蜷伏于室内读露意丝拉贝香艳的十四行,听小王子讲玫瑰和狐狸的故事,若此我只能把这所小楼命名为藏书的小楼,因为它不再古典,不再东方,不再宁静,不再典雅,而静静地小立楼头,看云,听鸟,望月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剩下的事情
刘亮程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儿,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内往返一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几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没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垅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城,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城麦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地头的。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城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麦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垅,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垅。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愣了会儿神:球,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结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地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山屋
吴伯箫
屋是挂在山坡上的。门窗开处便都是山。不叫它别墅,因为不是分宅支院颐养避暑的地方:唤作什么楼也不妥,因为一底一项,顶上就正对着天空。无以名之,就姑且直呼为山屋吧,那是很有点老实相的。
搬来山屋,已非一朝一夕了;刚来记得是初夏,现在已慢慢到了春天呢。
忆昔入山时候,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原来地方太偏僻,离街市太远啊。
可是习惯自然了,浸假又爱了它的幽静;何况市镇边缘上的山,山坡上的房屋,终究还具备着市廛与山林两面的佳胜呢。想热闹,就跑去繁嚣的市内;爱清闲,就索性锁在山里,是两得其便左右逢源的。倘若你来,于山屋,你也会喜欢它的吧?傍山人家,是颇有情趣的。
譬如说,在阳春三月,微微煦暖的天气,使你干什么都感到几分慵倦;再加整天的忙碌,到晚上你不会疲惫得像一只晒腻了太阳的猫么?打打舒身都嫌烦。一头栽到床上,怕就蜷伏着昏昏入睡了。活像一条死猪。熟睡中,踢来拌去的乱梦,梦味儿都是淡淡的。心同躯壳是同样的懒啊。几乎可以说是泥醉着,糊涂着乏不可耐。可是大大地睡了一场,寅卯时分,你的梦境不是忽然透出了一丝绿莹莹的微光么,像东风吹过经冬的衰草似的,展眼就青到了天边。
恍恍惚惚的,屋前屋后有一片啾糖哳哳的闹声,像是姑娘们吵嘴,又像一群活泼的孩子在嘈杂乱唱;兀的不知怎么一来,那里“支幽”一响,你就醒了。立刻你听到了满山满谷的鸟叫。缥缥缈遥的那里的钟声,也嗡嗡的传了过来。你睁开了眼,窗帘后一缕明亮,给了你一个透底的清醒。靠在边一点,石工们在丁东的凿石声中,说着鸣鸣嘻嘻的话:稍偏右边,得得的马蹄声又仿佛一路的撒上了山去。一切带来的是个满心的欢笑啊。那时你还能躺在床上么?不,你会霍然一跃就起来的。衣裳都来不及被一件,先就跳下床来打开窗子。那窗外像笑着似的处女的阳光,一扑就扑了你个满怀、“呵,我的灵魂,我们在平静而清冷的早晨找到我们自己了。”(惠特曼《草叶集》)那阳光洒下一屋的愉快,你自己不是都几乎笑了么?通身的轻松。那山上一抹嫩绿的颜色,使你深深的吸一口气,清爽是透到脚底的。瞧着那窗外的一丛迎春花,你自己也仿佛变作了它的一枝。
我知道你是不暇妆硫的,随便穿了穿衣裳,就跑上山去了。一路,鸟儿们飞着叫着的赶着问“早啊?早啊?”的话,闹得简直不像样子。戴了朝露的那山草野花,遍山弥漫着,也不懂事似的直对你颔首微笑,受宠若惊,你忽然骄蹇起来了,迈着昂藏的脚步三跨就跨上了山巅。你挺直了腰板,要大声嚷出什么来,可是怕喊破了那清朝静穆的美景,你又没嚷。只高高的伸出了你粗壮的两臂,像要拥抱那个温部的骄阳似的,很久很久,你忘掉了你自己。自然融化了你,你也将自然融化了。等到你有空再眺望一下那山根尽头的大海的时候,看它展开着万顷碧浪,翻掀着千种金波灵机一动,你主宰了山、海,宇宙生在你的掌握中了。
下山,路那边邻家的小孩子,苹果脸映着旭阳,正向你闪闪招手,烂漫的笑:你不会赶着问她,“宝宝起这样早哇?姐姐呢?”
再一会,山屋里的人就是满口的歌声了。
再一会,山屋右近的路上,就是逛山的人格格的笑语了。
要是夏天,晌午阳光正毒,在别处是热得场煮似的了,山屋里却还保持着相当的凉爽。坡上是通风的。四围的山松也有够浓的荫凉。敞着窗,躺在床上,噪耳的蝉声中你睡着了,噪耳的蝉声中你又醒了。没人逛山。樵夫也正傍了山石打统儿。市声又远远的,只有三五个苍蝇,嗡飞到了这里,嗡又飞到了那里,老鼠都会瞅空出来看看景的吧,“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心跳都听得见捕腾呢。你说,山屋里的人,不该是无怀氏之民么?
夏夜,自是更好。天刚黑,星就悄悄的亮了。流萤点点,像小灯笼,像飞花。檐边有吱吱叫的偏幅,张着膜翅凭了羞光的眼在摸索乱飞。远处有乡村味的犬吠。也有都市味的火车的汽笛。几丈外谁在毕剥地拍得蒲扇响呢,突然你听见耳边的影子薨薨了。这样,不怕露冷,山屋门前坐到丙夜是无碍的。
可是,我得告诉你,秋来的山屋是不大好斗的啊。若然你不时时刻刻咬紧了牙,记牢自己是个男子,并且想着“英国的孩子是不哭的”那句名言的话,你真挡不了有时候要落泪呢。黄昏,正自无聊的当儿,阴沉沉的天却又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丝似的,人的愁绪可就细细的长了。真愁人啊!想来个朋友谈谈天吧,老长的山道上却连把雨伞的影子也没有;喝点酒解解闷吧,又往哪里去找个把牧童借问酒家何处呢?你听,偏偏墙角的秋虫又凄凄切切唧唧而吟了。呜呼,山屋里的人其不坦然蹙眉颓然告病者,怕极稀矣,极稀矣!
凑巧,就是那晚上,不,应当说是夜里,夜至中宵。没有闩紧的窗后,应着潇潇的雨声冷冷的虫声,不远不近,袭来了一片野兽踏落叶的悉索声。呕吼呕吼,接二连三的嗥叫,告诉你那是一只饿狼或是一匹饥狐的时候,喂,伙计,你的头皮不会发胀么?好家伙!真得要蒙蒙头。
虽然,“采菊东篱下”,陶彭泽的逸兴还是不浅的。
最可爱,当然数冬深。山屋炉边围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说着话,暖烘烘的,有人吸着烟,有人就偎依在床上,味嘘也好,争辩也好,锁口默然也好,态度却都是那样淳朴诚恳的。回忆着华年旧梦的有,希冀着来日尊荣的有,发着牢骚,大夸其企图与雄心的也有。怒来拍一顿桌子,三句话没完却又笑了。哪怕当面骂人呢,该骂的是不会见怪的,山屋里没有“官话”啊,要讲“官话”,他们指给你,说:“你瞧,那座亮堂堂的奏着军乐的,请移驾那楼上去吧、”
若有三五乡老,晚饭后咳嗽了一阵,拖着厚棉鞋提了长烟袋相将而来,该是欢迎的吧?进屋随便坐下,便尔开始了那短短长长的闲话。八月十五云遮月,单等来年雪打灯。说到了长毛,说到了红枪会,说到了税,捐,拿着粮食换不出钱,乡里的灾害,兵匪的骚扰,希望中的太平丰年及怕着的天下行将大乱:说一阵,笑一阵,就鞋底上磕磕烟灰,大声地打个呵欠,“天不早了。”
“总快鸡叫了。”要走,却不知门开处已落了满地的雪呢。
原来我已跑远了。急急收场;“雪夜闭户读禁书。”你瞧,这半支残烛,正是一个好伴儿。
雅舍
梁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