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时节
叶楠
我曾经有过无数幻梦。然而曾几何时,突然无梦了。没有了梦,我有一种失落感。于是,我常常追忆那飘去了的梦。
梦是什么样子呢?
梦境好像总是朦胧的、诡谲不定、变幻着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层飘曳的具有魔法的轻纱……
有时,它异常绚丽,满目彩色的光斑,像阳光映射的肥皂泡,轻盈地飞旋,你也和它们连袂起舞……
有时,光斑会成为黑、灰或无法辨识的冷色调,像纷飞的雪团,裹迫你做不定向的飘荡,你感到寒冷,似乎连你的心都凝冻了,再也化解不开……
一切形状色彩都是不定的,白云苍狗,似云非云,似兽非兽,似人非人……相互无定则地变幻;时空是无限的,跨越时空是无阻拦的,从原始到现代、到未来,从外星和不知道的所在,到你的睡眠之榻,只在旋踵之间……你有时会变得具有神奇的本领,空气、水、土地,甚至于钢铁,你都可以穿透,你都可以在其间遨游。有时,你却失去了一切能量,失去了举手投足之力,也失去你原本可以发声的能力,以至你连求救呐喊都不可能,你感到了孤立无援的恐惧……
梦中的主体和客体,可以任意转换。有时,你竟不知道,你的身份和位置。是富翁,是乞丐;是侠义之士,是江洋大盗;是云朵,还是尘埃。也许,忽而此,忽而彼,抑或两者都是你。
在梦中,牛顿、阿基米德、爱因斯坦及所有科学大师创建的时空、引力等规律,一律失效……
无形的力量,强迫你在极怪诞的、往往是支离破碎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故事中,充当主角,扮演配角或做旁观者,让你经历少许的欢乐却有无尽的痛苦,忽而使你感到短暂的欢愉、惬意、安详……忽而使你感到长时间的悲凄、恼怒、惊慌、恐怖……这些情绪的波动是不规则的无需过渡的跳跃的流程。
可是,我从来没有过圆满的美梦,凶险的居多。没有庄周有过的那么浪漫空幻之梦——“梦为蝴蝶”。也没有过《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在古槐之下做过的极像小乘佛教晓谕人生的故事般的梦,更没有过《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那种艳丽之梦。
即便如此,梦还是和我无缘了。有人说:“这是因为你失去了激情,你失去了想像力,你麻木了。”“你脑子里的制作梦幻的程序,丢掉了。”更有甚者,说是:“你临近死亡了。因为只有万念俱灰,才没有梦。”这些说法似乎都有道理。
我想,也许是因为,现实和梦,现实中的梦,梦中的现实,那些有趣的、欢快的、美丽的、离奇的、残酷的、悲凉的……我都体味过了的缘故,也许希望和失望交替来临和逝去的次数太多了的缘故。再也没有将我引进梦境的契机了。
在现实和梦幻中,我只余下真正的死亡及死亡以后的情景没亲历过。我在瑞典导演伯格曼拍的电影《野草莓》里看到过,主人公在梦中或是离开躯体的灵魂,看到了自己死亡的过程,还看到自己的尸骸和盛着尸骸在空旷的石子路上辚辚走动的灵车。可我没做过这样的梦,没有。
我以为,确如人们常说的,人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才是多梦的年华。他们有无数希冀、幻想,强烈地希望体验到他们还没有体验到的人间各种境遇和情感,似乎仅仅在现实中,还远远不够,要以梦幻来补充。我的多梦的年华早已远去,无梦时节来临了。
我想起那宁静冷漠的高原湖。它周围现实的和映在它胸臆的映像之间,是没有区别的。都有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巍巍的雪山巅峰,也都有蜿蜒在悬崖断壁上凶险的小径;都有在如茵的草地上拖着脐带颤颤巍巍立起来的刚脱母体身上还湿漉漉的乳羔——新的生命,也都有在血迹斑斑的天葬台上被扇着翅膀凶狠的秃鹫争食的死人还没有冷的尸骨。都是真实的存在,存在的真实。
湖面无涟漪。
我无梦。
在风中
张炜
肉眼难以将风识别,因为它无形无色无味。但它可测可感可知。我们注视它,常常只是注视被它所摇撼、冲动、击打了的那个对象。因为它是风,是气流,是无限柔细可人又异常猛烈粗暴的一种奇怪物体。它创造了无数惊天动地的故事,平凡而又神奇。它可以轻轻地抚摸土地、植物和动物,让它们感到无比舒适,让其焕发青春,从昏迷中渐渐苏醒。有了它,生命才不至于窒息。可是它的一场暴怒,又足以毁坏一切希望,势下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它造成的毁坏难以修复,不可换回。
可是我常常感到最猛烈最可怕的风,不是那摧毁一切的狂飙,而是缓缓流动的、无所不在的、充斥一切空间的那种和缓悠长的吹拂。这种吹拂可以使许多东西锈蚀,可以让坚固的外壳腐烂、剥落、褪脱。我们简直无从阻止,没有办法阻止。它即便在使我们青春焕发的时候,也常常使我们付出了最宝贵最真实、维持生命的某种珍贵,把它们携带到远方,交给那些我们从来都不曾知晓的角落。而另一些生命,则被它们直接携到远方去了,从此远离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每一个生命都在风——无坚不摧的风、每时每刻都在左右我们的风——之中。这风并不是总使我们旋转抵御,而大多数时间是在舒服地抚摸和撩动。从而使我们改变。这改变是慢慢完成的。
风,对于美丽的事物,对于顽强生长的事物,有时是毫不留情、颇有韧性的。它极有耐力地抚摸你,吹拂你,撩动你,让你在阵阵陶醉的欢娱中,告别自己的原来。它将把你缓缓地引诱或推动到一个新的场景中,让你成为这个场景里的一个存在,一个点缀。
你的乌发被撩动起来,像火炬。这黑色的火焰,只有风才能使它成这样,不受拘束,狂放不羁。整个的你化为一首热情浪漫、妩媚动听的歌谣;你本身就构成一首绵绵无尽的、可以无限诠释和延长的故事。
你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交给了风,你在风中行走,你对于它是尽可能地袒露真情;你那么欢娱,上帝给了你值得骄傲的一切。你所向无敌,无坚不摧,就像风一样。风成你,你化进了风。风对于你不可须臾离开,而你对于风又是最好的猎获物。
你被风所猎取,而且永远不再交还。从你脱离了母体的那一天,你的母亲就心悦诚服地把你交给了风。她愿意看到你在风中翱翔、飘飞、升向高空;她为你的升华、浮起而感到自豪。这个盲目而慈祥的母亲并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后来,你在飞翔中沾上了越来越多的尘埃,风只能部分地抹掉它们,有许多被你吸进血液和肉体之中;你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风再也你托得更高了。在完全始料不及的那个时刻里,你就不得不下降、下降,最后跌落在泥土上。
那时候你的母亲已经看不到了,你早已飞出了她的视野。
你在泥土上匍匐,化解和享用着自己的痛苦。这些痛苦对于你,来得太突然太生僻,直到最后,你还不懂得去诅咒这无所不在的风、这成全了你又毁坏了你、最后彻底改变了你的风。
你试图寻找它,寻找它的力量它的源头。你抬起头,用力地四下寻找。你什么也没有发现,它无形、无味、无色,无所不在又不可捕捉。
很费力地,你看到了一棵摇动的树——原来它在树上,它在树的四周。它为什么那么狂热地摇动它?它想把它折断、拔起,像对待你一样对待它?把它抛到空中,把它托举起来,沿着地表飞行,又在某一个突兀的时刻将其抛于泥地?要知道到了那时候什么都晚了。因为树木已经在这飞行中被风干,被弄得没有汁水了。当树重新落到泥地上,就再也发不出?ù须和叶芽了。它将变成另一种物质,它不会是现在的这棵树了。
同时,她也发现这棵小树在阵阵摇动中发出了欢笑,树叶拌动,那哗哗的笑声也就散发出来。它笑啊笑啊,享受着被摇动被吹指的全部快乐。她还听见了在这欢快的笑声中,有那个隐秘的风的声音。它在忘情地对小树发出赞誉,说你多么美丽多么娇憨,身姿婀娜,有不可抵御的神采,这微笑呵,这神情呵,这动人的一切呵——你怎么能把根须扎在这里一动不动?你怎么有权利独自享受这美、这婷婷玉立?你怎么可以在这儿沉默,怎么可以呆在这个贫瘠的空无一人的角落?走啊,我与你一起,让你认识这个世界,惊动这个世界,震撼这个世界。我将带你走遍五湖四海,用越来越多的时间陪伴你,让无数的人为你疯狂地歌唱,让他们为你去死亡,去长旅,去狂欢。总之人人都愿意为你付出一切。那时候你就会感到自己对这个世界多少重要——你是多么重要,你是生命中的金子、时间的金子,你本身就是太阳最好的儿女。你这油绿乌黑的叶片啊,只有我的无形的手掌去抚摸,才能狂舞,才能变得像黑色的火焰一样,燃烧在空中和大地。
她听着风的迷人絮语,不知为什么流下了眼泪……
她此刻无比同情的,就是那棵小树。
赤贫魅力测试
严歌苓
我身无分文地出了门。那是一月的芝加哥,北风刮得紧,回去取钱便要顶风跋涉半小时,无疑要误课了。
这时我已在地铁入口,心想,不如就做个赤贫和魅力的测验,看看我空口无凭能打动谁,让我蹭得上车坐,赊得着饭吃。我唯一的担心是将使芝加哥身怀绝技的扒手们失望。
“蹭”上地铁相当顺利。守门的黑女士听说我忘了带钱,五个一寸长的红指甲在下巴前面一摆,就放我进去了,还对着我的后脑勺说:“要是我说‘不’,你不就惨了?
我一天要说九十九个‘不’,才说一个‘是’呢!……”
她笑起来,有心笑得很狰狞,像个刀下留人的刽子手。
12时59分下课,很想跟同学借点午餐钱,又怕他们从此跟我断绝来往。
开学那天,一个大龄男生借了一位女同学9块钱,下面就出现了一些议论。所以,我打消了借钱的念头,饿死也得为我们大龄同学们争气。
所有同学都进了校内那个廉价餐厅,我只好去校外昂贵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一个意大利小伙子过来在我膝盖上铺开又硬又白的餐巾。我点了鲜贝通心粉,吃最后几根时,我开始在心里排演了。吃不准笑容尺度,但不笑是不可以的,人家小伙子忙了半天,至少该赚你一个笑吧。我眼睛盯着账单,手漫不经心地在书包里摸那个丢在我卧室枕边的皮夹,然后我已经分不清是真慌张还是假慌张地站起来,浑身上下逐个掏口袋:“灾难啊!”我说:“我的钱包没了!”
小伙子瞪着我,他耐人寻味地看着我自我搜身,一遍又一遍,然后摇摇头表示遗憾:“冬天穿得厚,扒手就方便了。”
我表示非常难过,如此白吃,还吃得那么饱。他连说可以谅解,都是扒手的错。
他拿了张纸,又送给我笔,请我留下地址和电话。
我说这就不必了,明天保证把饭钱补上,连同小费。他还是坚持要我的电话号码。
与完后我抬头笑笑,这一笑,魅力就发射过分了。因为他眼神一下变得楚楚的,问:“平时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打着哈哈,说可以可以。
我打算徒步回家。
走在芝加哥下午3点的街道,风吹硬了街面上的残雪,每一步都耗掉一根通心粉的热量。
很快我放弃了,跳上一辆巴士。
一上车我就对司机说我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司机点点头,将车停在一个路口,客客气气请我下车。
我红着鼻头对他笑着说:“明天补票不成吗?”他鄙夷地说:“天天都碰上你这样的!来美国就为了到处揩美国的油!”我正要指出他的种族歧视苗头,一只皱巴巴的手伸到我面前——是个老头,怀抱一把破竖琴。他把手翻过来,打开拳头,掌心上有4枚硬币……
付完车钱,我立刻拿出我那支值10块美金的圆珠笔,搁在他手里。他说:“你开玩笑,我要笔干吗?”他摘下眼镜,给我看他的瞎眼。我问他在哪里卖艺,他说在公立图书馆门口,或在芝加哥河桥头。我说:“明天我会把钱给你送过去……”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下了巴士,离我住处还有五站地,我叫了辆计程车。司机是个锡克人,白色包头下是善良智慧的面孔。我老实交代,说钱包忘在家了,他静静地一笑,点点头。到了我公寓楼下,我请锡克司机稍等,我上楼取车钱。更大的灾难来了:我竞把钥匙也忘在屋里。我敲开邻居的门。我和这女邻居见过几面,在电梯里谈过天气。女邻居隔着门上的安全链条打量我。我说就借10块钱,只借半小时,等找到公寓管理员拿到备用钥匙,立刻如数归还。
“汤姆!”女邻居朝屋内叫一声,出来一个六岁男孩。女邻居指着我说:“汤姆,这位女士说她住在我们楼上。你记得咱们有这个邻居吗?”小男孩茫然地摇头。
我空手下楼,带哭腔地笑着,告诉锡克司机我的绝境,请他明天顺路来取车钱,反正我跑不了,他知道我的住处。他又是一笑,轻轻点头,古老的黑眼睛与我古老的黑眼睛最后对视一下J开车走了。
我想起田纳西·威廉姆名剧《欲望号街车》中的一句话:“我总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
这句话在美国红了至少30年。
种种可爱
席慕蓉
作为一个小市民有种种令人生气的事——但幸亏还有种种可爱,让人忍不住的高兴。
中华路有一家卖蜜豆冰的——蜜豆冰原来是属于台中的东西,但不知什么时候台北也都有了——门前有一副对联,对联的字写得普普通通,内容更谈不上工整,却是情婉意贴,令人劝容,上句是“我们是来自纯朴的小乡村”下句是“要做大台北无名的耕耘者”。
店名就叫“无名蜜豆冰”。
台北的可爱就在各行各业间平起平坐的大气象。
永康街有一家卖面的,门面比摊子大,比店小,常在门口换广告词,冬天是“100℃的牛肉面”。
春天换上“每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河气盖世。”
这比“日进斗金”好多了,我每看一次简直就对白话文学多生出一份信心。
好几年前,我想找一个洗衣兼打扫的半工。介绍人找了一位洗衣妇来。“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别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扫一下,我会多算钱的。”
她小声地咕浓了一阵,介绍人郑重宣布:“她说她不扫地,因为她的兴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一凛:原来洗衣服也可以是一个人认真的“兴趣”。
原来即使是在“洗衣”和“扫地”之间,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经的抉择——有抉择才有自主的尊严。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诚,逢年过节总要上供。有一天,我经过她设在门口的供桌,大吃一惊,原来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还有罐头。
后来想倒也发觉她的可爱,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头,让祖宗或神仙换换口味有何不可?她的没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义了。
从前,在中华路平交道口,总是有个北方人在那里卖大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大饼整个一块到底有多大,但从边缘的弧度看来直径总超过二尺。
我并不太买那种饼,但每过几个月我总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种饼的人愈来愈少,卖饼的人会改行。我这人就是“不放心”。
那种硬硬厚厚的大饼对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华路慢慢绝种。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满街都在卖那种大饼,我安心了,真可爱,真好,有一种东西暂时不会绝种了!华西街是一条好玩的街,儿子对毒蛇发生强烈兴趣的那一阵子我们常去。我们站在毒蛇店门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镜蛇、雨伞节……“那条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问店员。